汴京租房记

文:山音 博物馆

大宋,汴京。

有道是“京城米贵,居之不易”,几百年前白居易曾面临这样的感叹。如今我一介微末书生,为学业功名奔赴京城,亲自经历了,才知道“不易”二字的分量。

汴梁城里车船络绎不绝,人潮熙熙攘攘。天下之大,再找不出哪个城市比得上它的繁华。我看过它,经过它,曾在西园杨柳摇晃出的三月春风中微微沉醉,也为上元月色下的灯火樊楼心动不已。

但也只是看过罢了。

汴京城里“重城之中,双阙之下,尺地寸土,与金同价”。普通人想在这里拥有一处属于自己的房屋难如登天,即便租赁也波折重重。

我最初来到汴梁,是为了参加科举考试。这是我第一次离家远游,一开始路上景物变换,令我颇觉新鲜,但经过几回船换了车,车换了马,旅途的疲惫渐渐堆积,加上心里对亲人的不舍、对前途的忧虑始终不曾散去,我才知道古人一声“行路难!”,确实是发自肺腑。

幸好遇到了一位进京经商的同乡,我与他结伴而行,彼此有个照应,接下来的路程顿觉轻松不少。

到了汴京城,城墙比别处高,城门比别处大。汴河上的帆船来往密集,像大风之后铺满地面的落叶,汴河两岸的商铺一间挨着一间,店主叫卖的东西许多我都认不出名目。

直到晚上躺在旅馆的床铺上,我依旧想着白天的见闻,久久不能入睡,既羡慕京城的繁华,又担忧即将到来的考试。我学问平庸,就算侥幸得中,怕也只能在地方当个小官,留京希望渺茫。

考试前一天同乡来找我,预祝我金榜题名,顺便让我帮忙看看他租房凭据上写的是否与房主所说一致,我欣然答允。他单枪匹马在这里做生意,没有亲友投靠,只得自己赁屋居住。我也并不大懂租房,只能帮忙认认字。

现在想来,同乡的凭据像是“租房”这件事儿提前给我打了个招呼,而当时的我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它将频繁介入我的生活。

科举放榜后,我的名字不在其中,好在我知道自己学识浅薄孤陋寡闻,能端住心态。不像有些人名字不在榜上魂儿也就不住身上了。我选择跟大部分落榜人的一样,长期留在汴京,为下一次科举考试做准备。来了汴京才晓得,要当官就得进士及第,要进士及第就得擅长策论,要擅长策论就得待在京城。

为什么?

只因策论出题重在议论时政,提出对策,这就要求参加考试的士子时刻关注国家形势。京城是获取这些信息最容易的地方[1]。

我也跟大部分落榜人一样,开始租房,为自己找一个稳定的住处。

刚开始租房我只求低价。盘缠快要用光,家里的回信又不知什么时候才到,我和考试时结识的朋友在汴京城里四处寻找合适的房子,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每次我们灰头土脸地聚在一起,除了交换各自的房源信息,谈论最多的就是那些有开封府户籍和地契的人。我们从彼此脸上看到了深深的羡慕,外人从我们身上看到了遮掩不住的穷酸相。

某天,同时落榜的一位有房契的朋友竟也向我们打听租房信息。众人纷纷取笑他身为房东,这是要打入敌人内部,知己知彼,百赚不殆。他解释说,驸马想扩充宅院,占了他家的地,他如今只好租房住了。

众人无不唏嘘,看来有地契也不比我们好到哪里去。

众人再次唏嘘,在绝对的强权面前,普通小民毫无还手之力。

在我艰难找房的时候,我的同乡又来找我,托我帮忙写封家书,把妻女从老家接来同住。他做生意的运气比我在科场上的运气好多了,赚了不少钱。得知我的困境,他爽快地把之前租住的房子让给我,反正他已经租到了更大的。

我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为租房这件破事儿发愁了。几个朋友也陆续安顿下来。搬入新屋后,大家买了些果脯蜜饯,聚在一处庆贺。闲聊中又说起那位被驸马抢了房契的朋友,我才知道原来事情并不简单。

驸马派去索要地契的人相当恭敬,多少顾忌着读书人的几分傲气。哪知这位朋友姿态更加恭敬,一见面就把地契乖乖献了出来。倒让驸马派去的人愣了一愣。就这样,这位仁兄搭上了驸马的人脉。落榜算什么,没了房契算什么,有了这条人脉,飞黄腾达指日可待[2]。

果然有地契就是不一样,怎么用都是赚。

李四茶食店卖的杏片怎么这么酸。

同乡让给我的房子在汴京东南角,此处地势低下,各家污水都从这里涌出城外。屋子是狭小的开间,房租一年四贯。环境并不算好,但胜在便宜,君子忧道不忧贫,只要有书看,有饭吃,能安心准备考试,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更何况,这个房子是国家官方出租,由店宅务(朝廷专门经营官地与公屋租赁的部门)负责经营。冬至寒食等节会免去三日房租,冬天下雪同样减免房租[3]。如果房子出现了问题,还有人负责维修。

哪知好景不长。

这年夏天的暴雨接连不断,好像龙王在泼他的洗澡水。几场暴雨伴随着狂雷惊电,把我的屋子变作汪洋一片。

我用尽家中一切能舀水的东西排水,奈何涌进门的水实在太多,根本没用。小腿以下整日浸在水中,半夜随水流涌入家中的蛤蟆叫声此起彼伏,墙面被水汽濡湿,墙角长起了青苔,偶尔低头还能看到不知从何处漂来的浮萍。

门内积水渐成潭,门外路面变河面[4]。

我在这间屋子里住着,整日里战战兢兢,如临深渊,雷声一响我的心就跟着房子一起颤。

好在这样的日子很快结束了,因为房塌了。先是东面的墙上了一条缝,然后半面墙体整个掉落下来,连屋顶也被撕下一块儿。

得亏我当时站在屋外。

住不得了住不得了,我依然记得当时我想立刻拔腿逃出这里的冲动。我下定决心:哪怕租金贵一点,一定要找个不危及性命的房子。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店宅务规定,房屋倒塌或者火灾烧毁,修理或重盖期间,可以暂免租户的房租。我的东西还能继续放在这间只剩三面的房屋中,不用缴纳房租[5]。

我重新开始找房子租。质量稍微好点儿的,年租金在二十贯左右。虽然家里寄来的盘缠足够,但一下子提高了四五倍,我还是有些肉疼。

刚逃离危房,又连日在大雨中奔波,不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此刻形容,必定像丧家之狗。

事实证明天将降好运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话一点儿不错。经历了暴雨、塌房之后,老天爷像是要给点儿补偿,竟让我遇到一间房,年租金十二贯,却是二十贯往上的质量。

我立刻兴冲冲地搬家。朋友们都来帮忙,同乡得知后也派人送来贺礼,听说他如今生意大的不得了。

新居地段优越,房屋整洁,家具舒适,稍加粉饰后,简直像新落成一般。我又添了书桌、短榻、琴台、衣架,还买了几竿翠竹,沿着墙根儿栽种。每逢三五之夜,竹影映上纱窗,宛如水墨画。

我在这里悠游度日,或读书,或临帖,或独自静坐,或邀好友闲谈,任秋冬春夏风依次从窗前吹过。

有一回房东路过门前,进来四处转了转,看我将房子打理得齐整,神情甚是满意。

到了秋初,房东来收租,开口就是二十五贯,惊得我说不出一句话。他大约早就拿捏准了,知道我现在不会轻易搬家,才敢坐地起价。

看看四壁图书与阶下翠竹,我咬咬牙,吃了这个闷亏。朋友也替我气愤,建议我去告他。官家曾下诏规定:房东不得在租户添置器具及修整房屋后随意加价[6]。

没成想状子还未写好,我的房子就被没收了。

因为我的房东是个官儿。本朝惯例,为官者可以用低价从店宅务租房。他租房后稍微抬高点儿价格转租出去,依旧比市场价便宜。

官家曾下诏规定:官员租住的房子,必须是自己住,如被发现转租给别人,立刻没收[7]。

我再一次成了丧家之犬。

汴京城里车船人马,熙熙攘攘。为了租房我去过城西城北,转过东门南门,汴京城可真大。

便宜的房产不过一年三四贯,高等住宅一个月就要几十贯。这中间各种价位,各种质量,参差不齐,有我住得起的,有住不起的,有我喜爱的,也有嫌弃的。

我站在街口,惶惶不知所之。不知道下一个落脚点在哪里,什么样。眼看科举之期将近,心中的忧愁又添一层。

最终救我于水火的,竟还是我的同乡。他女儿嫁给了朝中某位高官,此人名下房产极多,但朝廷规定,官员不得经商。于是高官把房产交给我这同乡,由他负责出租。他们每天收的房钱足够普通人一辈子的花销[8]。

同乡在他出租的众多房产中,让我挑选了一间质量尚可、租金中等、离贡院较近的房子。我得以顺利考完科举。

我的租房生涯随着科举放榜结束了。

这一次总算榜上有名,被分派到四川眉州做盐官县丞。听说地方官有专门的官舍居住,再也不必为租房发愁。

只是这一去,就要忧心百姓的住房和生计了。

尾声

京城作为天下政治经济文化的枢纽,让众多人口蜂拥而至,既带来了发展,也稀释了资源。

享受京城的便利与繁华,就要承受与之相应的高昂代价。

便往后再过千年,大约也依旧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