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背“汉奸”之名,50年前的今天周作人寂寞地离开了人间
1967年5月6日,82岁的周作人在北京家中——八道湾十一号,这个他居住了四十余年的地方——离开了人世。据称在当时,他身边空无一人。这位晚景凄凉的新文学巨匠,在20世纪的中国历史中几度沉浮,与他相伴到最后的却只有困苦与寂寞。
就这样,他写着未必真心想要写的文章,译着不确定何时才能发表的作品。仿佛过上了和从前一样的平静书斋生活,却是从五四时期的弄潮儿,变成了新时代的零余者,一直处于压抑与畏缩的状态。
为何如此在乎周作人的去留和选择?正是因为人人都知道周作人的地位和意义。在中日两国文化界都备受尊崇的他,不可能如己所愿地留在沦陷区做一个普通的顺民。如多年以后张中行在《再谈苦雨斋》中所讲:“‘七七’事变,日军侵占北京,像他这样的人,三尺童子也会知道,是三十六着,走为上计。……日本人会利用他,这是任何人闭目都会想到的……”。
周作人自己也许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在苦住之初,他应是打算留下来躲入书斋保全自己的。他为自己安排了生计出路。先是与文化基金翻译委员会联系,每月以译稿两万字换费用二百;后来又托人觅得燕京大学教课的职务,并辞谢了日伪各方邀约。
但1938年2月9日,周作人出席了日本军方背景的“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虽非正式“出山”,消息传出,还是引来一片谴责与劝诫之声。茅盾、郁达夫、老舍、胡风、丁玲等十八人发表《给周作人的一封公开信》,表态“民族生死关头,个人荣辱分际,有不可不详查熟虑,为先生告者”,“一念之差,忠邪千载,幸明辨之”。根据唐弢的回忆,这一事件更是在青年中造成一种“被原来信任过的人欺骗了、侮辱了似的心情”。
1938年8月,周作人又收到身在英国的胡适寄来的一信,信中乃是一首诗:“臧晖先生昨夜做一个梦,梦见苦雨斋中吃茶的老僧,忽然放下茶盅出门去,飘然一杖天南行。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有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智者识得重与轻”,如此恳切之言,周作人亦有所动,但在回诗中他还是表示:“我谢谢你很厚的情意,可惜我行脚却不能做到,并不是出了家特别忙,因为庵里住的好些老小。我还只能关门敲木鱼念经,出门托钵募化些米面……”
身边学人大半南下,周作人一再重复携家眷南下之艰难,显然不能成为充分的理由,更何况友人们的关切与劝诫已构成不小的力量。真正可作为原因的,大概还是他一贯退后的处事态度,和对战事的迟疑与悲观。
晚年周作人回顾这一事件,表示“关于督办事,既非胁迫,亦非自动,当然是由日方发动,经过考虑就答应了”。在1946年的审判庭上,周作人答辩称自己是为“照料北大”,“头二等的教育家都走了,像我这样三四等的人,不出来勉为其难,不致让五六等的坏人,愈弄愈糟”。但当被问及担任教育总署督办、东亚文化协议会会长、伪新民会委员等职务时,他便“期期艾艾,对答之间颇感尴尬,但仍东拉西扯”。——论保护校产,周作人确有贡献。但这些令他“期期艾艾”之处,恐怕是他自己也不觉得可以辨明的。
即便不完全以民族主义的态度视之,一位宣扬人道主义、个性解放的新文化者,竟然成为日伪政权中的一个傀儡官僚、一个被利用的文人,这大概才是让人最感悲哀的事。
寻求个体的独立性,却终于在历史的大潮中以这样一种方式将其失去,实在令人叹息。非白即黑的审判可以不再做,但个人与历史,个人与时代之间的进退选择,却仍然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