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士敦|详说逊帝溥仪被逐紫禁城经过
本书是庄士敦关于清末宣统皇帝溥仪的回忆录。
1919年—1924年,庄士敦是出入紫禁城的溥仪的英文老师。本书描述了在那些特殊岁月里,庄士敦在其人生顶峰时期与中国结下的不解之缘,在紫禁城那个奇异、封闭的世界里独特而令人憧憬的生活图景。庄士敦谙熟中国历史与文化,于是,那个几近为人遗忘时代的丰富的历史细节,雪泥鸿爪般跃然于庄氏之笔端。加之,他与溥仪的密切关系,以及与那个时代许多大人物私人关系之熟稔,使得庄士敦得以对他们尽情褒贬点评。1931年溥仪为此书作序:“仓皇颠沛之际,唯庄士敦知之最详。今乃能秉笔记其所历,多他人所不及知者。《紫禁城的黄昏(评注插图本)》
97年前的今天,1924年11月2日,中华民国直系军阀冯玉祥筹划将清末宣统皇帝爱新觉罗·溥仪驱逐出皇宫紫禁城,紫禁城由黄昏沉入黑暗之域。仅三天后,民国十三年十一月四日深夜,摄政内阁举行摄政会议,决议清废帝宣统,即日迁出皇宫。末代皇帝在一夕之间成为平民。在《紫禁城的黄昏》一书中,溥仪的英文教师庄士敦亲历了溥仪自1919—1924所经历的一系列浮沉奇遇。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紫禁城的黄昏》对冯玉祥逼宫一事的记录,“仓皇颠沛之际,唯庄士敦知之最详。”
紫禁城由黄昏入黑夜
在这个时期,紫禁城里的气氛日渐恐怖了。瑾太妃死后,宫里在办她的丧事,如果在平时,丧礼必定大事铺张,但现在却无形中受到了限制。驻扎在景山孙岳的军队,渐渐撒野了,他们故意留难出入紫禁城的人,有人告知我,孙岳的军队每日都滋事,意在找寻借口,以便引起纷争。
庄士敦(Reginald Fleming Johnston,1874年10月13日-1938年3月6日),英国苏格兰人,清朝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的外籍老师。庄士敦毕业于爱丁堡大学和牛津大学,1898年赴中国,先后在香港、威海卫的英殖民政府任职,是一位地道的“中国通”。1919年,庄士敦应邀至紫禁城担任溥仪的英语、数学、地理等西方学说老师,备受溥仪的敬重,师生情谊深厚。1930年返回英国,在伦敦大学任教,著有《儒家与近代中国》、《佛教中国》、《紫禁城的黄昏》等书。1938年在家乡爱丁堡病逝,享年63岁。
11月2日星期日,黎明后不久,逊帝就召我入宫开会,我到了养心殿,见到荣源(逊帝的岳父)和郑孝胥已先在座了。他们一致相信冯玉祥正在动念头,来另一次突然的行动,其目的就是针对逊帝。我们讨论用什么最好的法子把皇上立即撤出紫禁城,走入东交民巷的使馆区。但通往紫禁城的每一道门都有军队严密地把守着。据我个人观察所得,把守着神武门的皇室卫兵已撤入神武门内,而孙岳的军队则已在神武门外守卫着了。
逊帝交给我一捆很重要的文件和一包贵重的物品,让我找个安全的地方存放。后来我把这些东西放在汇丰银行。
爱新觉罗·溥仪(1906年2月7日—1967年10月17日),清朝末代皇帝,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皇帝。也称清废帝或宣统帝。是道光帝旻宁的曾孙、醇贤亲王奕譞之孙、摄政王载沣长子,母亲苏完瓜尔佳·幼兰。1909年到1912年、1917年7月1日到1917年7月12日两次在位。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1912年2月12日被迫退位,清朝统治结束。
不久后我又回到紫禁城里,因为我要亲往端康太妃的灵前致祭。祭完后,我到逊帝的住所,向他报告那些贵重的东西已经存放在很妥当的地方了。他打开柜门,拿出一个小匣子,揭开匣盖,里面满是珍珠宝石的戒指。他笑着说:“这些东西都是端康太妃的,如果仍然留存在她的寝宫里,一定会全部被人偷光。你就挑选一个留为遗念吧。”于是我便选择了一只绿玉戒指。
11月3日,我又到紫禁城去,这时候紫禁城的气氛大不如前了,有种鬼气森森和孤零零的景象。大多数的办事人不是躲起来就是溜走了,有些人则忙于办理端康太妃出殡的事情。
星期二那天是11月4日,我和逊帝一同进午膳,饭后,我们同往储秀宫看皇后,然后到御花园养性斋,我们商量逃出紫禁城的方法。本来郑孝胥已想到了一个法子,我们都认为可行,决意在下一天实施,逊帝化装逃出紫禁城。
紫禁城中那长长的黄昏时期,现在沉入黑暗之域了。
慌慌张张直闯紫禁城
冯玉祥(1882年11月6日—1948年9月1日),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一级上将,西北军阀。有“基督将军”、“倒戈将军”、“布衣将军”之称。
11月5日,星期三。我正在吃早餐的时候,有电话找我,这次的电话通了,我听到对方的声音很是慌张,但立刻认出他是载涛贝勒。他给我的消息虽然是在我的意料中,我不觉得奇怪,但也使我极度不安。他说,冯玉祥的军队已开入紫禁城,占据神武门了。他们不让任何人出入。皇上的电话线已被割断。没有人知道皇上的情形如何。他问我可否陪他同往神武门,设法进入宫里。译注:利用外国人势力保驾,这倒是个好方法,载涛以为外国人是天之骄子,什么都办得到,中国人遇事都给他们面子也。
不到十分钟,载涛自己开着汽车到我家中,他一直把汽车开入院子,下了车,就把车子停在那里。他愿意坐在我的车子里同往紫禁城。我连忙开了汽车和他同往,不消几分钟便到了神武门,但三道大门都关闭着,并且有军士严密把守。我的汽车在景山前就被拦下了,一个军士上前查问。我拿出我的中文印成的名片给他看,并对他说我是有权进入紫禁城的。他拿了我的名片去请示他的上司。在他离开我们这两分钟里,和我同车的那位涛贝勒很激动地对我说:“如果他们让您进去,您就对他们说我是您的仆人。”
他说的这句话留给我的印象毕生不能忘记。他的内心依违于两种感情之间——他生怕一进目前这个危险的紫禁城生命便有危险,但他又想到如果能拯救他的皇上,他也愿意冒生命之险一试。他希望可以假称是我的跟班随同入紫禁城,而不会被守军看出他的真面目。满族的天潢贵胄一向是自尊自大的,而这句话竟出诸一个贵族之口,可见其内心之痛苦。如果那个不可一世的康熙皇帝或乾隆皇帝眼见他们的子孙——这个子孙,他的哥哥是皇帝,侄儿也是皇帝——为了要偷入他的祖先征服了的紫禁城而不惜冒充洋鬼子的仆从,不知作何感想。慈禧太后在庚子之役也是要把洋鬼子尽行逐出中国之外的,她在九泉之下如果知道她的子孙中有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她又不知作何感想了。
向外国公使团请援助
我们等了不久,那个军士回来了。他说,上头有命,无论什么人都不许入紫禁城一步,我也不例外。司令部发出这个命令,要强制执行的。
我们把汽车开走,载涛哭着说:“我们怎么办呢?”我对他说:“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去使馆区请那些外国公使们设法保护皇上。”
荷兰公使欧登科是公使团的领袖,因此我们就去荷兰公使馆。我们刚到,就看见英国公使麻克类爵士(Sir Ronald Macleay)正从公使馆的石阶步行下来。我连忙上前对他说有很要紧的事情,请他和我们一起去见欧登科公使。几分钟后,我们四人同在荷兰公使的书房圆桌前坐下来谈话了。
荷兰公使和英国公使都不知道今早紫禁城发生的事情。我只把情形略告知他们。他们略为讨论一下才给出具体的建议。结果是由这两个公使本日下午去见外交总长王正廷(新任的外长),向他提出意见,不可对逊帝人身有什么粗暴的行动。同时,他们又邀请日本公使芳泽谦吉同往见中国的外长,日本公使同意了。
北京城内谣言满天飞
溥仪站在紫禁城屋顶上
在这个时候,北京城里的满族贵族大为恐慌。谣传紫禁城里大开杀戒,逊帝和两个太妃都死了,国民军要搜捕皇族人员尽行杀光。在此谣言广播期中,很多上层的满族人——王公贵族和他们的妻妾儿女等——都跑入东交民巷使馆区,暂时住在德国公使馆丢空的兵营里。我到那儿看望、安慰他们,同时在等候那三个公使往晤中国外交总长的结果。
当我仍在使馆区的时候,谣言已为事实粉碎。所谓逊帝遇害、杀戮皇族等事情,完全不准确。就在这天的下午,他已被逐出紫禁城,由国民军陪伴着到他父亲的醇亲王府了。
逊帝没有死的消息已传遍北京,那班走入东交民巷避难的贵族就放下了心,知道国民军举动文明,没有加害他们的“皇上”,于是有大部分人已分别回家,但有些胆小的还不敢公然回去,恐怕被国民军屠杀,找着汉族朋友,暂时住在汉人家里,避避风头,看情形怎样再做打算。
我虽然很想立刻见到逊帝,把在使馆区所办的事情告知他,但我仍然留在使馆区,静候三位公使见王外长的结果。
本来我是先向欧登科公使请求的,而最先给我交涉消息的也是他。他说,他和那两位公使同访王正廷博士,探询国民军入紫禁城的消息。他们同时又请求民国政府保证逊帝及其家人生命的安全。他说,王博士初时对于他们这样的询问,表现出傲慢的态度,不想多说,后来才暗示,这是中国的内政,并非国际事件,无须外国人干涉。三位公使说,为了“人道主义”,他们有权知道逊帝是否有受到虐待。假如有的话,他们的政府一定会觉得很不高兴。
王正廷觉得三位公使的态度有点强硬了,知道不妙,连忙改变口风,向他们保证逊帝并没有危险,也没有人苛待他,他的自由绝对没有受到限制。王博士对他们说,中国人很久以来就要求修正清室优待条件,取消皇帝的尊号,“溥仪”应该做个平民。新内阁为了顺从人民的要求,现已准备一个修正优待清室的条件,这个新条件就在今天交给“溥仪”,要他接受了。译注:关于溥仪出宫的一般情形,《我的前半生》有详细提到,我不再在这里引述为读者参考,但却很愿意引台北“故宫博物院”一个老职员那志良的记载。那君自19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时即参加工作,现在台湾。1957年他著有《故宫博物院三十年之经过》一书,今摘录于下:
溥仪出宫的详细情形
民国十三年十一月四日深夜,摄政内阁举行摄政会议,决议清废帝宣统,即日迁出皇宫,这实在是代表大多数国民意愿的措施。负责执行这项任务的是警备司令鹿钟麟、警察总监张璧,并请李煜瀛做国民代表,会同办理。
十一月五日上午九时,警卫司令部先派出军队,到神武门一带,把驻守该地的警察改编资遣。这里的警察,共有四队,每队约一百二十多人,驻守在神武门护城河的营房里。这次的编遣工作,到十二时就全部完毕。神武门一带的警卫责任,正由警卫司令部接收的时候,警卫司令鹿钟麟、警察总监张璧及李煜瀛诸人,也就会同清室内务府大臣绍英,在上午十时去见溥仪,要求他即日废去尊号,交出宫廷印玺,并迁出皇宫。到下午三时,溥仪和他的夫人、亲属等,乘汽车出宫,迁到什刹海的醇亲王府里去。溥仪出宫之前,交涉情形,当然是费了若干周折的。不过,情势所迫,他自然是非迁不可了。出宫之后,还留下不少的问题,在清室方面的,主要是瑜、瑨两太妃的拒绝迁出;在社会上的,是一般前清遗老与复辟党人的抗议。清室方面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十一月十八日,北京出版的《社会日报》,对此有综合性的报道说:“关于清室之善后事宜,中外人士,非常注意。兹将昨日所得消息,报告于下:
一、清室所有之警卫队,业于昨晨解散完毕,现由鹿司令派所部步兵代任警卫之责。
二、溥仪夫妇及瑜、瑨两妃之应用器具物品及衣服等,已次第由清室运送出宫。
三、藏于库内之元宝银,昨日下午一时,由双方委员共同监视,先将藏于里库者过秤,计秤得该库银两共六千三百三十三斤,合十万一千三百二十八两。秤毕,佥以该元宝均镌有福禄寿喜字样,每颗均重达十余斤,确系当时清帝用以为犒赏之用者,遂议留数颗,为将来陈列之用,其余悉数发还。当即由鹿司令饬兵当众代为装包,每包装讫,即书明数量于其上。俟全部装讫,即由鹿司令派兵百余人,并由双方派员监押送往清室所指定之监业银行。事毕,清室代表因士兵劳苦,请以一千两为犒赏搬运银两兵士之用,但鹿司令则璧还之,谓此事乃吾人应为之事,无犒赏之必要。清室代表因强之至再,终不允受,乃致感谢之意而退。至于外库之银两,其数稍少,截至下午五时,尚未秤毕,此则须容明日再行报告矣。
四、瑜、瑨两妃前此之所以颇踌躇于出宫,盖恐物品钱银,不易携出,现因政府方面,对于非古物之物品及金钱,无丝毫留难之意,遂决计择于阴历十月二十五日出宫,现已以此意令清室代表转告鹿司令矣。
……到十一月二十一日,瑜、瑨两老妃出宫之后,迁到北京宽街大公主府里。溥仪出宫问题,才算暂时告一段落。
这里所指的“大公主”是恭亲王奕䜣的长女,同治初年,慈禧太后假传咸丰帝遗命,说是大行皇帝在世之日,屡欲抚养恭亲王之女为己女,今仰承先帝遗志,封恭亲王之女为大公主云云。皇帝中宫之女封为大公主。大公主的驸马志端早死,她很年轻就守寡,大约在民国二十年后才死去。画家溥心畬是她的胞侄。
这就是外长王正廷博士所说的那一天上午在紫禁城里发生的情形,而我所得的也只此。王博士没有提到逊帝离开紫禁城后的情形,也没有提到他离开后冯玉祥的军队把他当作囚犯一般看待,因为王博士和三位公使会面时,逊帝仍然在紫禁城里,或是刚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