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棱首 ——由嘉庆帝申斥刘墉说起
嘉庆元年十月初六,是颙琰登基后的第一个万寿节。次日午后,刚满三十六岁的嘉庆帝颙琰发布谕旨,一改通常的谦慎温煦,矛头直指吏部尚书刘墉。旨意峻厉,切责刘墉“以模棱之词塞责,不胜纶扉”。刘墉在史上享有清誉,他调侃戏弄权臣和珅的轶事亦传播甚广,竟被皇帝如此责斥,其间有冤枉乎?
事情起因于当日的召见。
大学士缺出,久逾匝月。现在各尚书内,若以资格而论,则刘墉、纪昀、彭元瑞三人俱较董诰为深。但刘墉向来不肯实心任事,即如本日召见新选知府戴世仪,人甚庸劣,断难胜方面之任,朕询之刘墉,对以“尚可”。是刘墉平日于铨政用人诸事全未留心,率以模棱之词塞责,不胜纶扉,即此可见。彭元瑞不自检束,屡次获愆,纪昀读书多而不明理,不过寻常供职,俱不胜大学士之任。董诰在军机处行走有年,供职懋勤殿,亦属勤勉,着加恩补授大学士。至王杰因患腿疾,久未入直,现在军机处汉大臣止有董诰一人,着左都御史沈初在军机处学习行走。朕于用人行政悉秉大公,考绩程材,无不权衡至当。刘墉、纪昀、彭元瑞皆当扪心内省,益加愧励!(《清仁宗实录》卷一〇,嘉庆元年十月己卯)
这番话信息量极大,涉及官员层级亦高:由一个从四品知府的选任,引出内阁大学士的补选;由对刘墉的不满,牵连到当朝好几位大臣;再由内阁补选扩展到军机处的人事变更,扩展到对另一位大学士兼军机大臣王杰的安排。太上皇在禅让前明确说过“大事还是我办”,这样的顶级人事调整当然是大事,不属于子皇帝决断的范围。
刘墉画像(资料图)
初七日己卯,内阁奉谕旨:本日召见新选处州知府戴世仪,本出捐纳,人甚庸劣,应对全不明晰,岂可胜方面之任?戴世仪着留部在员外上学习行走,以资造就(若好着该部奏请外用)。所有浙江处州府知府员缺,着王绩著补授。
此为稿本,括弧内文字为御笔所加,复行抹去,亦留下皇帝阅批时的思绪之痕。荣晋新职,赴京接受皇上召见,是一种荣耀、一个机遇,也会是一道致命关卡。如这位戴世仪,先是拿钱买官,再一步步巴结到这一层,白花花银子不知送出多少,眼见到手的一个肥肥的知府,说没就没了。颙琰还算宽厚,心知人家的官是用银子买的,另给了一个员外郎的差事。若换了乃父乃祖,没准还要严旨追查,讯问抄家,搞得戴兄鸡飞蛋打。
接下来的另外一道谕旨,才说到刘墉等三人,指斥刘墉一向不能实心任事,并以召见戴世仪为例:
即如本日召见新选知府戴世仪,人甚庸劣,断难胜方面之任,朕询之刘墉,对以也(尚)可。是刘墉平日于铨政用人诸事全未留心,率以模棱之词塞责,不胜纶扉,即此可见。彭元瑞不自检束,屡次获愆,纪昀读书多而不明理,不过寻常供职(人所不数上列者,尚觉不及刘墉),俱不胜大学士之任。……朕于用人行政悉秉大公,考绩程材,无不权衡至当。刘墉、纪昀、彭元瑞皆当扪心内省,益加愧励(莫谓朕不知人也)!
以上两处引文皆见稿本,括弧内为御笔改动文字,应当属实,出于子皇帝之口应无可怀疑。问题在于,这是颙琰的真实想法吗?
后来的史料证明,这只是子皇帝的一次选择性发飙。
遇事模棱的滑头官员,历史上岂可枚数,唯唐朝的宰相苏味道最称擅名,得号“苏模棱”,载入史册。《旧唐书》卷九四载:“味道善敷奏,多识台阁故事,然而前后居相位数载,竟不能有所发明,但脂韦其间苟度取容而已。尝谓人曰:‘处事不欲决断明白,若有错误,必贻咎谴,但摸棱持两端可矣。’时人由是号为‘苏摸棱’。”
苏味道画像(来源:澎湃历史)
刘大夏不肯进揭帖,且言用人行政与大臣面议,而行久之天下自治。帝因袖金以赐,属勿廷谢。
弘治帝将刘大夏视为“特达之知”,悉心采纳,并嘱其有事可进呈揭帖(颇类后来雍正朝的密折)。而刘大夏建议皇上与大臣面议国事,堂堂正正,故弘治帝深以为然,袖金与之。此事通常被作为一段君臣佳话,该书却大加指责:“孝宗之于刘大夏倾心倚任,延纳方殷,正宜剀切敷陈,以副咨访;即令具揭帖以进,如果灼见事要,有益国家,又何嫌之可避?”说理也很透彻。统勋认为刘大夏回避现实弊政,推脱应尽之责,转而去说一些无谓的漂亮话,“复以天下自治为言,尤为模棱无实”。细味刘大夏之言,还真的有些回避矛盾和含糊其辞,统勋虽求之过苛,但也是一语中的。
刘统勋为乾隆中期的内阁大学士,“罢而复入”,“决疑定计”,弘历“许为有古大臣之风”。他办事结实,作风明快,厌恶含混模棱,怎知卒后二十余年,被皇上责以模棱的,正是他的长子刘墉。
乾隆帝登基之初,降诏求言,左都御史孙嘉淦上《三习一弊疏》,先盛赞新帝“仁孝诚敬,明恕精一”,接下来对君臣关系,以及帝王的积渐成习、由明入蔽,做了极为深透的论述。所言“三习”,皆从皇帝的耳目所见、内心感受谈起,节录如下:
耳与誉化,匪誉则逆,故始而匡拂者拒,继而木讷者厌,久而颂扬之不工者亦绌矣。是谓耳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
目与媚化,匪媚则触,故始而倨野者斥,继而严惮者疏,久而便辟之不巧者亦忤矣。是谓目习于所见,则喜柔而恶刚。
意之所欲,信以为不逾;令之所发,概期于必行矣。是谓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恶违。
注意,这里所说不是昏君暴君,而是明君令主。在一片颂扬敬畏中,皇帝由英明聪察、爱惜人才,到喜欢阿谀柔顺,厌恶刚直与违拗,皆于耳濡目染间渐渐生成,鲜有例外。嘉淦说“三习既成,乃生一弊”,此一弊,即用才而不用德,喜小人而厌君子。
德者君子之所独,才则小人与君子共之,而且胜焉。语言奏对,君子讷而小人佞谀,则与耳习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则与目习投矣。即保事考劳,君子孤行其意,而耻于言功,小人巧于迎合,而工于显勤,则与心习又投矣。小人挟其所长以善投,人君溺于所习而不觉,审听之而其言入耳,谛观之而其貌悦目,历试之而其才称乎心也。于是乎小人不约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离……
这是一道名疏,青年皇帝弘历当时倾心接纳,后来的几朝皇帝也曾奉之为座右铭,至于真正产生了多大作用,则难以检验。中年之后,乾隆帝已是“三习”俱全,其快速提拔和倚重和珅,更是“一弊”的显证。他多次在朝堂夸赞和珅之才,也为“用才不用德”做了注脚。
《御笔平定台湾二十功臣像赞》中的和珅像
责斥刘墉模棱的关键,在于内阁大学士的补选。非补选,便不会逐个议及几位大臣;亦可知被依次点名批评的刘墉、纪昀、彭元瑞,都在上皇考虑斟量之列。
朝廷的人事运作历来是微妙的。嘉庆帝对刘墉的指斥,本是父皇评价的翻版,可一经言出,上皇翻觉不算什么大事。模棱,也可以解释为缺少野心、不争权夺利。模棱两可的态度,常虽会激怒帝王,却并非最不能容忍的罪过。以乾隆皇帝为例,对刘墉的模棱圆滑知之已久,斥责应有多次,但均很快原谅,念及其种种优长,仍是一路带病提拔。至于和珅,由此察知新帝对刘墉的厌弃,警觉之心大为减弱,无意多加阻击;且刘墉如果入阁,吏部尚书的位子必须让出,于管理吏部的和珅也有许多便利。
嘉庆二年二月,董诰丁母忧回乡,内阁中再次空出位置。上皇决定补选刘墉为大学士,子皇帝即发布谕旨:
大学士缺出已届匝月,现在各尚书内刘墉资格较深,着补授大学士。但伊向来不肯实心任事,行走颇懒,兹以无人,擢升此任。朕既加恩,务当知过,倍加感激,勿自满足,勉除积习,以副恩眷。(《嘉庆道光两朝上谕档》二,嘉庆二年三月二十三日)
补选内阁大员的谕旨,照例要夸奖几句,似这样严加指责、列出一大堆不是者,应属甚少。行走颇懒,指的是刘墉作为上书房总师傅,经常不到场履职,被处罚后也无大的改变。整出这么多缺点,仍能升任阁老,一则上皇念乃父刘统勋之品性劳绩,二则对刘墉见其廉正大节,三则朝中没有看到更合适之人。值得注意的是,刘墉并未进入军机处,也未宣布其管理哪个部,倒是他的吏部尚书一职,立马就有人接替了。
谕旨中虽已厉责,官场上无处不在的“模棱”,岂能一朝消除。作为从政技巧的模棱,早已跨越君子、小人之界,与“智慧”“练达”携手登场,呈现出巨大潜能和实惠。和珅此人,嚣张贪纵有余,而心机不深,全不知子皇帝对刘墉实是深有好感。升至相位的刘墉,似乎未改模棱作风,备位伴食,对朝纲吏治皆未见有何建言,奉钦差到地方也是含糊无为。然嘉庆帝亲政后,刘墉即一反常态:皇上拟将和珅凌迟处死,刘墉是谏阻者之一。其行为可解释为以德报怨,说到底还是为了皇帝的名声。这是刘墉的一次清晰表态,也是对嘉庆帝忠诚的体现。再后来刘墉做了内阁首辅,很快认清颙琰刚愎拒谏的本性,重又捡起模棱的法宝。先前的“模棱手”,也就成为真正的“模棱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