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于的后裔
如果我们今天出一道地理考题:“内蒙古希拉穆仁草原和西安有什么关系?”恐怕这超过一千公里距离的两处地方,令当下的读者难以产生直接的联想。实际上,时间退回到公元六世纪上半叶,距今一千五百年的六镇之乱——北朝历史上混乱程度最大、规模最大的叛乱风暴勃兴之际,其风暴眼所在地,就包括了六镇之一——武川镇所辖的希拉穆仁草原。这次大规模的鲜卑王朝北部疆域的叛乱,却不可思议地间接“孕育”出了中国史上以长安为都城的最辉煌的时代——隋唐帝国。
如果从“单于的后裔”——破六韩拔陵揭起六镇反叛大旗的公元五二三年算起,到隋平陈的公元五八九年止,这一孕育过程可谓缓慢地延续了近七十年。其中,伴随着它的不仅仅是一次又一次的“阵痛”,有时甚至是北中国全域的“剧痛”。溯源隋唐帝国核心层的政治性与民族性因素,六镇之乱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基点,以此为基点打破了之前南北朝的动态平衡关系,接着撕裂了一个原先统一的鲜卑北魏。倘若单纯从北魏王朝的视野来看,破六韩拔陵无疑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从这个“魔盒”中诞生了两大巨头:宇文泰(武川镇鲜卑化的匈奴人)、高欢(怀朔镇鲜卑化的汉人),他们将拓跋北魏撕裂为东、西两个鲜卑政权,并沿着各自的轨迹奔腾向前。
镇,这一由鲜卑人创设的、异于东晋南朝的地方行政制度到底是什么呢?公元四二七年,北魏拓跋焘攻下匈奴赫连氏的大夏都城统万城之后,就在彼处设立了“镇”,首领为“镇将”。这是一种军事与民政的混合体制度,并强调其军事性。中古史籍中,广义“北镇”与“六镇”的指代大体是一致的,而狭义“北镇”仅指六镇中的“怀朔镇”。若以时间先后论,史籍中第一次出现“六镇”是在《魏书·高宗纪》中,北魏文成帝拓跋濬的诏书称:“六镇、云中、高平、二雍、秦州,遍遇灾旱,年谷不收。”这份诏书的颁布时间是太安五年(四五九)冬。但实际上,六镇设置早在“魏主破降高车”时代就有了,这里的“魏主”,无疑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根据清儒沈垚《六镇释》研究,可知北魏从阴山山脉至河北省北部,从西至东依次设置了:一、沃野(今内蒙古五原北),二、怀朔(今内蒙古固阳南),三、武川(今内蒙古武川西),四、抚冥(今内蒙古四子王旗东南),五、柔玄(今内蒙古兴和北),六、怀荒(今河北省张家口市张北县北)。
六镇,最初立意是用以拱卫都城——平城(今山西大同)。最西端是沃野镇,最东端是怀荒镇。其中沃野镇的位置,唐长孺《北魏沃野镇的迁徙》(载《山居存稿续编》,中华书局二〇一一年版)一文认为在太和十年(四八六)与正始元年(五〇四)有过两次迁徙。以目前的考古发现来看,“六镇镇城的位置,多处于农耕区的最北界之上”(张文平:《北魏六镇新论》,载《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45辑)。六镇之中,只有第六镇在今天河北省的最北端张家口市张北县。如果现在从北京北站坐火车“出塞”,火车穿越长城隧道之后,出了张家口,就可以明显感受到不同于华北平原的草原地貌。其余五大镇,则基本从西至东分布在今天内蒙古的巴彦淖尔到乌兰察布之间,且大体都在阴山山脉的北面——也就是背靠阴山,防御来自蒙古大草原的其他游牧民族的威胁,拱卫鲜卑人的都城平城。
纵观北魏中前期的历史,六镇的数字“六”并非恒定不变,譬如还有:御夷镇(今河北赤城北)、高平镇(今宁夏固原)、薄骨律镇(今宁夏灵武西南。谷霁光用薄骨律替代怀荒,认为其是“六镇”之一)。自从高车被北魏征服之后,六镇的军事目的主要是防卫柔然的侵袭。鼎盛时期的六镇驻扎兵力,是北魏用于中原及南方兵力的两倍以上。北朝民歌《木兰辞》就是鲜卑将士在抵御柔然的大背景下诞生的。
既然六镇是不同于州、郡等普通行政区域的特别军事区,同时也是北魏帝国北方的前线基地,那么在“镇”里面,具体居住着什么人呢?简而言之,其中驻扎着:一、鲜卑族的嫡系子弟部队,二、具有胡风的北方豪族汉人,三、投降北魏的部分高车、敕勒、南匈奴、羯等胡族武士。史料明确记载过:“缘边诸镇(六镇),控摄长远。昔时初置,地广人稀,或征发中原强宗子弟,或国之肺腑,寄以爪牙。”(《北齐书·魏兰根传》)这些可以控制与威慑内蒙古乃至北亚草原(长远)的六镇中,最初占据将帅层面的就是“国之肺腑”(鲜卑族人)与“中原强宗”,兵源层面则还有大量非鲜卑的胡族。就前两者来说,出镇六镇在北魏早期是荣誉与地位的象征。第三种则是久经戈壁磨砺的战士,尤其如高车族,是标准的全民皆兵的马上勇士。他们即使去世了,也是在草原上掘坑,让死者手持武器坐在里面,“张臂引弓,佩刀挟矟,无异于生”(《魏书·高车传》)。
六镇镇将、戍将与镇民地位的转折点是孝文帝太和十八年(四九四)春从平城迁都洛阳。南迁洛阳的鲜卑拓跋迅速地中原贵族化,抑或是传统史书所说的“汉化”。他们逐渐遗忘了留在内蒙古荒原上的同胞们,而留在北方的部分鲜卑豪酋,政治上升途径被洛阳中央政府彻底阻隔,在仕途和婚姻上不再被认为是清流。他们心怀怨恨的同时,又进一步加大压榨欺凌六镇的各族镇民(当然也包括鲜卑族的贫民)。这样以六镇地区为中心,上上下下的矛盾越来越大。
吊诡的是,六镇之乱的直接导火线,正是设置六镇的初衷——防御柔然可汗入侵问题。自从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北亚柔然的实力也逐渐衰弱,几乎没有进行过大规模的南侵,反而遣使向北魏朝廷求婚。正光年间,柔然发生可汗位争夺的内乱,阿那瓌成为可汗之后,遣使内属北魏,北魏孝明帝趁机册封阿那瓌为朔方公、蠕蠕王,双方关系进一步缓和——相反,六镇的存在意义就进一步下降。
正光四年(五二三)春正月,柔然地区发生天灾,阿那瓌突然率众号称三十万南侵,北魏派出所谓的精兵十余万,由尚书令李崇、左仆射皇室元纂率领出征,结果却无功而返。目睹这一切的六镇之民,从此“意轻中国”——他们对于拓跋统治者不满之外又加上了一层蔑视。实地感觉到火药桶就要爆炸的北魏名臣李崇立刻上书,请求将北方军事性过强的“镇”改为民政性的“州”,然而当时未被采纳。正光四年三月,沃野镇的破六韩拔陵正式举起了掀动整个欧亚大陆东部世界连锁反应的起兵大旗(然而《魏书》与《北史》误将其起兵年记成正光五年,如谷川道雄《隋唐世界帝国的形成》也误从其说。但实际当以《周书》与《资治通鉴》的正光四年为准)。
破六韩拔陵,这位似乎是猛然“跳入”历史叙述系谱的匈奴血统胡人,身上有着许多未解之谜。首先关于他的姓名,其姓三字《周书》与《资治通鉴》作“破六韩”,《魏书》作“破落汗”;其名为“拔陵”则大体无异说。姚薇元《北朝胡姓考》将“韩氏”归为第三类“内入诸姓”,并云:“知破六韩氏即曾改韩氏之出大汗(步六汗)氏也。”
那何为“出大汗氏”?王仲荦《鲜卑姓氏考》《代北姓氏考》认为,这一胡姓的本名当为“步大汗氏”,即《魏书·官氏志》记载的“出大汗氏后改为韩氏”(载《㟙华山馆丛稿续编》,山东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至于“出”字与“步”字的区别,晚清曾经任驻外蒙库伦办事大员、蒙藏总务厅总办的大学者陈毅,在其名著《魏书官氏志疏证》云:“出当为步,篆书步、出形近,致讹。”(《二十五史补编》,中华书局一九九五年版)至于为什么把本姓步大汗“异译”为破六韩、破落汗,王仲荦推测是北魏史书有意贬之。然而,“破六韩”抑或“破落汗”是否真的有贬义色彩?恐怕未必,至少到了周隋之际,还有一位匈奴人破六韩裒,深得杨坚信任,充当了杨坚的斥候骑士,在其夺权之后,帮杨坚完成了一个危险的任务——到邺城喻旨给尉迟迥。《周书》即径直写为“破六韩”,并无“有意贬之”的含义。
上述疑惑,需要溯源到“破六韩”“破落汗”,他们都是“单于的后裔”。关于这一点,中古正统史书不会在述及破六韩拔陵时提及,因为这一事件的本质,无论是西魏北周还是东魏北齐,抑或到了隋唐,都将其视为“构逆”“为乱”(《北齐书》)、“反”“反叛”(《北史》),《北齐书·破六韩常传》云:“匈奴单于之裔也。右谷蠡王潘六奚没于魏,其子孙以潘六奚为氏,后人讹误,以为破六韩。”具体来说,匈奴右谷蠡王于三国曹操时代内附,右谷蠡王的姓即为“潘六奚”,作为游牧部落的习俗,子孙及部落民皆以酋长之姓为氏。《北齐书》的作者是李百药,他作为六镇之乱的“近代史见证者”,指出“破六韩”即“潘六奚”的音讹。这位破六韩常,与六镇起义的破六韩拔陵是“宗人”,作为沃野镇的匈奴破六韩氏豪强,得到了高欢的极大信任,此后在东魏北齐被追赠尚书令、司徒公、太傅、第一领民酋长。简而言之,“破六韩”这一支虽然在北魏末期成为戍边镇民,但不可否认他的祖先是匈奴的贵种。破六韩常的父亲叫破六韩孔雀,即是破六韩拔陵起兵之后的重将之一,受破六韩拔陵封为平南王。他们都继承了匈奴武士的骁勇善战。王仲荦《魏晋南北朝史·下册》谓破六韩拔陵是“自从东汉以来就已加入鲜卑部落的匈奴人的后裔”。
为什么我要超越“匈奴人的后裔”而强调“单于的后裔”——这一似乎有些攀附北亚高贵血统的因素呢?因为在整个东汉至隋唐的历史上,华北以及北亚草原争衡的一条大线索就是:匈奴VS鲜卑。虽然前者的实力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步下降,但在北亚诸多游牧民族的潜意识中,秦汉时代以来匈奴单于挛鞮氏的血统,依旧是最为尊贵的。故而五胡十六国第一位明确提出推翻晋王朝而独立建国的,就是南匈奴贵酋刘渊;五胡十六国末期尚能和强大的北魏骑兵野战对攻的,唯剩铁弗匈奴赫连勃勃大夏政权。
破六韩拔陵所在的沃野镇,在地理位置上为六镇之最西端,在此镇中的军民,民族成分最为复杂。早在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太平真君七年(四四六),薄骨律镇的镇将刁雍就有上表:“高平、安定、统万及臣所守(薄骨律)四镇,出车五千乘,运屯谷五十万斛,付沃野镇。”(《魏书·刁雍传》)这是史籍第一次出现“沃野镇”的记录,同时这份记载支援沃野镇的文献中间,四个地方(高平、安定、统万、薄骨律)无一例外都是原来赫连勃勃匈奴大夏国的领地。
这位有着单于血统的匈奴猛士,首先忍受不了沃野镇下属高阙戍戍主的凌辱,先杀戍主,再杀镇将而起兵——据千唐志斋所藏北魏书法名品《杨钧墓志》,被杀的镇将很可能就是杨钧的麾下。据墓志,杨钧的官职是“都督怀朔沃野武川三镇诸军事、怀朔镇大都督”,沃野镇的镇将与戍将均隶属于杨钧管辖,而杨钧自己应该驻扎在怀朔镇。
破六韩拔陵起兵之后,就立刻建元“真王”,我推测这一行为一方面是为了凝聚沃野镇各族的中下层战士,另一方面则彻底否定了拓跋北魏王朝的正统性。沃野镇几乎毫不费力就被破六韩拔陵占领,高平镇的匈奴人赫连恩也立刻起兵,与高车族的酋长胡琛一起,响应这位单于的后裔,并攻下了高平镇。随后,压抑着愤怒的胡汉镇民,狂风暴雨一般继续向西进攻,包围了武川镇与怀朔镇。
关于武川镇,因为诞生了此后西魏北周至隋唐的帝系而格外有名。它的遗址所在地,目前主要有三说:土梁城遗址、二份子城遗址、希拉穆仁城遗址。我曾经现场考察过这些遗址,这些位于阴山北面草原地带的遗址附近,即便是今天,也是肥沃的农耕地,譬如武川县的小土豆,实在是美味无比,说“味压江南”一点都不为过。南北朝时期中国没有土豆,但以今推古,六镇设置之际,六镇镇民已经是胡汉混居,农耕与游牧并行,只有这样才可能孕育出下一个时代伟大的统御集团。
至于怀朔镇遗址,目前通说是白灵淖尔圐圙遗址,我在遗址现场的感受是,怀朔镇明显比武川镇三个遗址大,长宽接近1500米×1000米,镇城遗址内有河流经过,并发掘出佛寺。目前发掘的六镇遗址,它们之间距离在五十至两百公里以内,西部三镇相距尤其较近,譬如从二份子城(武川镇遗址之一)到怀朔镇遗址,今天的内蒙古道路约七十公里,开车约一小时二十分钟。从北魏的角度看,如有风尘之警,沃野、怀朔、武川之间可以互为掎角;然而从破六韩拔陵的角度看,他的匈奴族骑兵可以迅速向东占领三镇。我在这几处遗址上漫步,特别是走在希拉穆仁草原遗址上,天苍苍,野茫茫,身边不时有一群马跑过,牛羊在悠闲地吃草。远处天际的云彩变幻莫测,会瞬间升起人类的渺小感与宇宙的浩瀚感。作为一位长期在南京大学课堂上讲授五胡十六国及北朝文化史的江南人,我也瞬间明白了:内蒙古草原的六镇之人,他们对于时间、对于生命、对于忠诚、对于共同体的荣誉感,是和北魏帝都的洛阳人,抑或南朝帝都的建康人截然不同的。
破六韩拔陵的战士们由西向东杀赴过来,北魏派出宗室元彧为都督北讨诸军事,勇将贺拔胜从六镇乱军包围之下的怀朔镇率领敢死队,大吼“我贺拔破胡也!”突围至云中面见元彧,恳请他即刻出兵。但武川与怀朔还是落入了破六韩拔陵手中。元彧不得已与破六韩拔陵在五原会战,结果北魏政府军大败。张金龙《北魏政治史》(甘肃教育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版)也指出:“怀朔镇的陷落,使得北镇形势对北魏政府而言急转直下。”另一方面,我特别想强调怀朔镇也是破六韩部落民最多的一镇,约有一万多匈奴种的镇民响应他们这位“单于的后裔”。因此,即便有贺拔胜这样的北魏名将,也不可能收复怀朔镇。上举《杨钧墓志》又云:“运属横流,覆舟反噬。镇竖构逆,遂见围攻。”讲的就是怀朔镇内外响应破六韩拔陵之军,最终杨钧力战而死。由此,六镇尽反,《资治通鉴》称“诸镇华夷之民,往往响应”,齐应他们的“真王”破六韩拔陵。北魏再次派出李崇为统帅,结果在白道与六镇叛军进行了惨烈的遭遇战,对抗北魏大军的主力,即是破六韩拔陵的沃野与怀朔二镇有匈奴血统的镇民。北魏政府军第二次大败,退回至云中。
经此二败,“东西部敕勒皆叛魏,附于破六韩拔陵”(《资治通鉴》),敕勒一说就是高车的同种,其中西部敕勒的斛律部与叱列部的酋长如著名的斛律金等,都被破六韩拔陵封为王,斛律金家族将在此后东魏北齐的历史上发挥巨大作用(魏斌:《斛律明月之箭》,载《读书》二〇二二年第一期)。北魏在军事上无力征讨六镇之兵,于是想起李崇的镇改州之策,派出《水经注》的作者郦道元作为大使,抚慰六镇,但北上沿途全是叛军,郦道元未能成行。
无计可施的北魏洛阳政府,居然转向恳请柔然可汗去消灭六镇反乱军——这些本来被北魏用来防御柔然的北边之民。柔然王阿那瓌立刻率领十万大军,自武川镇杀向沃野镇,联合北魏政府军,屡破破六韩拔陵。在孝昌元年(五二五)的六七月之间,广阳王元渊的长流参军于谨利用离间计,策反了敕勒的叱列部。在破六韩拔陵讨伐叱列部之后,联合柔然可汗三面伏击他。英勇的破六韩拔陵兵败被杀(一说逃亡,下落不明)。他的退场,正如他的登场一样,好似当年冒顿单于的一支鸣镝,迅速、猛烈而灿烂,然后消失在草原的尽头。
狭义军事上的六镇之乱到此结束,但是,以鲜卑等胡族为主体的六镇兵民二十万,如何安置他们,是非常棘手的一个问题。这一问题随后引起了更大的波澜。六镇之乱的初期,普通镇民的生存问题与六镇豪酋的荣誉问题同时占据了第一位,他们从“当时人物,忻慕为之”,沦落到被洛阳的鲜卑贵族鄙视的“代来寒人”。由此,催生了激烈的军事行为。军事行为本身,可能并不是六镇胡族想做的,内在支配欲望也并非起兵的初衷,而是他们想要在既定的北魏政治体系中撕开一条裂缝,重新获得生存与荣誉的空间。
一九九八年的迪士尼电影《木兰》,其主题曲是《倒影》,由克里斯蒂娜 ·阿奎莱拉演唱,开头几句是:
Look at me(看着我)You may think you see(也许你认为这就是) Who I really am(真正的我)
But you’ll never know me(但你从没有了解我)
北魏末年,柔然已经不再能构成对洛阳朝廷的本质性威胁,南朝也无意实质性北伐,至少表面上北魏可谓“当时四海晏清”,但正如歌词所唱:But you’ll never know me(“但你从没有了解我”)——假设北魏的历史在没有六镇之乱的情况下继续延长下去,洛阳朝廷很可能更加“南朝化”与“贵族化”。但“单于的后裔”破六韩拔陵扭转了这一进程,他掀起的六镇风暴在民族意义上是中古史上的匈奴与鲜卑“永恒”矛盾之再现;在政治意义上是边疆镇民与洛阳朝廷的矛盾之反映;而在“长时段”的意义上,六镇之乱则是从北魏孝文帝改革的另一个完全相反的角度开启了隋唐帝国的构建。
时间退回到六镇之乱前整整三十年,孝文帝虽然决意迁都洛阳,其实他的内心还是放心不下代北六镇。正式迁都前的几个月,他出塞北巡。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踏上怀朔镇与武川镇的土地,这一年,破六韩拔陵可能已经七八岁,而高欢只有两岁,宇文泰则尚未出生。“二〇二〇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就是武川县的大青山坝顶北魏祭祀遗址,我无法推测孝文帝在此祭天时祷告了什么,但北魏王朝此后显然没有按照他的祷告运行下去。
对于六镇风暴的“单于的后裔”破六韩拔陵而言,他所倒影(Reflection)或者说映射到中国中古史上的形象,无疑是多面而且复杂的,甚至在他消失之后,依旧有着巨大的历史推动力。破六韩拔陵的年号叫“真王”,但到底“真正的我”(Who I really am)
是什么?依旧是一个存在无穷魅力的中古文史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