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都在坐等出事—癸酉之变的反思

一想起1813年秋天那件事,嘉庆皇帝就感到窝囊:他差一点儿就当了大清朝的末代皇帝!

更让他憋闷的是,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员明明早就知道要出事,却都像这事不存在一样,拖啊拖,把问题拖进了紫禁城。

1812年,一个宁静的仲夏夜,台湾知府汪楠,被淡水同知查廷华从床上喊了起来。

原来,查廷华他们抓了一个传教的人,一通拷打,此人供出了一个惊天消息:明年中秋节,天理教徒要攻打紫禁城,目标是干掉嘉庆皇帝,建立新王朝。他们的老大叫林清,负责人名叫祝现……

这等大事,查廷华不敢擅专,连夜跑去汪楠的床上,把知府大人扯了起来,问下一步该咋办?

咋办?

汪楠想了半天,回到:“犯人为了保命,严刑拷打之下,什么胡话都会说。你知道谎报的后果吗?这种胡说八道的家伙,赶紧砍了,免得出去瞎说。”

1813年、初夏,豫亲王裕丰的管家祝现请假,祝现的堂弟祝富庆偷偷来到豫亲王府上,他举报自己的堂兄谋反,另外,他还发现林清在宣武门租房子,说是要卖鹌鹑,其实是在打造枪械。

林清何许人也?

他是大兴县宋家庄人,早年在药肆当过学徒,后来患上梅毒,被店主逐出,又在黄村衙门当了个书吏,不知什么原因又丢了差事。嘉庆十一年,他加入了一个名叫荣华会的邪教组织,后来又成为教首,将荣华会改名叫天理教。变成教首之后,林清也有了点小钱。跟豫亲王关系也不错,豫亲王有次打猎晚了,还住宿在林清宅子里,很是叨扰了一番。

但是林清打造枪械,这是要反啊,这还了得?毕竟是皇室宗亲,豫亲王一听就跳了起来:“有这事?我这就进宫禀报!”

等仆人备好了轿子,豫亲王却没上轿,他沉吟半晌,回头低声跟举报人说道:“做事要动脑子啊!谋反是灭九族的大罪,你想害整个祝氏家族吗?此事到此为止,千万别再提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8月,京城卫戍司令吉伦将军这两天老是接到告密的,说天理教徒很快就要攻打皇宫。吉伦对此嗤之以鼻:“紫禁城内又不归我管,我操这个闲心干啥?我九门提督的职责范围是九个城门,加强巡逻就是了。”

9月底,嘉庆帝结束休假,离开木兰围场回京,下一站是蓟县的白涧。为大老板服务的机会来了,吉伦立即率大队人马前往迎驾。

刚上路,一个参谋骑快马狂追上来,气喘吁吁地报告:“报……,天理教徒混进城了,要攻打紫禁城,请大人即刻处理!”

吉伦火了:“你们有完没完?想立功想疯了?快滚开!”

参谋不依不饶,一把拽住吉伦的马缰绳,苦苦哀求:“大……大人!您真的不能走啊,要出大事啊!”

吉伦大恼:“我大清正是太平盛世,国泰民安,天下归心,你竟敢造谣惑众,等我办完大事再来收拾你!”说罢,一记窝心脚踢翻参谋,拨马呼啸而去。

10月7日中午,兵部尚书兼顺天府尹刘镮之,正与客人觥筹交错。宛平县令和卢沟桥巡检破门而入,附耳低语:昨夜、今晨,家住宋家庄的林清等人,骗过岗哨,经卢沟桥进了城,明天午后攻打皇宫,情况十万火急!

刘镮之早已进入酒酣耳热状态,哈哈大笑起来:“幼稚、幼稚!你以为吉伦大人的部队是聋子的耳朵?皇帝老子家是大栅栏,谁想进就能进?来来来,来了正好,陪我喝酒。”

1813年10月8日下午3时整,天理教徒200余人装扮成卖柿子的、送货的,一群人由东华门进入禁城,恰好有一批卖煤的人路过,两群人在狭窄的过道上发生了”抢道”,撕扯中,天理教以为事情败露,突然从衣服下面露出了兵刃!守卫们大惊失色,想关城门已经来不及了,”贼喧然出刃”,涌进了内城,有个名叫宝兴的人在上书房值班,刚刚下班,”适遇贼舞刀入,白光灿然”,他撒腿就跑,谋反者在后面紧追不舍,恰好护军统领杨述曾赶来,”率数护军御之,杀数贼于协和门下,而官兵受伤者亦多”,这才让宝兴有机会跑进了景运门报信。

皇次子旻宁得到消息的一刻,表现得从容镇定,一方面”严命禁城四门,促官兵入捕贼”,另一方面让侍卫把自己的鸟枪拿来。刚刚布置停当,谋反者已经翻墙进入养心殿,旻宁不但没有逃跑,反而”立养心殿阶下,以鸟枪击毙二贼”,

几声枪响,竟然稳住了军心,逆转了形势。天理教徒毕竟不是正规军,被鸟枪震慑,竟然不敢攻入内城,耽误了很长时间。这回大清朝总算是反应过来了,没多久,奕灏率领上千名火器营官兵来了,这是清军的精锐之师,”鱼贯横枪,意甚踊跃”,庄王也招来了王爷府的上百位家丁,以及数十位矛手,跟着火器营一起,从西城根进入禁宫,昭梿负责殿后,催动那些落伍的官兵向前攻击。

正规军一到,二百名没有任何军事经验的谋反者毫无抵挡之力,几乎是瞬间就被打垮了,起义失败。

而另外一只天理教徒则在地方起事,九月初七占滑县,杀知县强克捷、巡检刘斌,推文成为“大明天顺李真主”,各地教徒响应,克定陶、曹县。清政府用尽九牛二虎之力,耗时三个月,才勉强平息事态。

这件事发生于夏历癸酉年,史称“癸酉之变”,是清朝由盛转衰过程中的标志性事件。

“从来未有事,竟出大清朝!”嘉庆皇帝如此表达了他的震惊和愤怒。他发明了“因循疲玩”这个新词,指责汪楠等人玩忽职守,言下之意,如果他们干活稍微认真点儿,灾祸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至少不会闹这么大。

嘉庆皇帝想错了。触发癸酉之变的,不是个别人的工作作风问题,而是整个大清朝的官场出了问题。

清朝的吏治腐败很有特点:官员们除了“贪”,还特别“懒”,没人想做事,怕担责任,整天无精打采,得过且过,敷衍了事。从乾隆中期开始,官场就如一潭死水,不作为是主旋律,国家统治机器锈蚀得无法运转,各种问题按下葫芦起来瓢。

人人麻木不仁,个个“炸雷都打不醒”,根子在于官员追求的人生目标:升官发财。目标明确了,相应的办法自然就有了。

一是不犯错误才能升官。“多磕头,少说话。”三朝元老曹振镛的名言,诠释了官场的不二成功秘诀:做事越多,错误越多,不干活才最保险。所以大家遇到事情习惯绕道走,踢皮球,把犯错误的机会留给别人。汪楠抓到反贼直接杀了,还是怕给自己惹麻烦。

白莲教起义失败后,林清等人利用大饥荒,在华北农村轰轰烈烈地传播天理教。早在起事八年前,他就制定了先占皇宫、再取全国的奇特战略。

“要想白面贱,除非林清坐大殿”,如此直白的民谣家喻户晓,传的到处都是。身为教主的林清完全没有保密意识,他们的一举一动在社会上是尽人皆知。对此,官员们个个睁一眼闭一眼,就当不知道。

二是上司满意才能升官。在清朝官场,官运不靠业绩靠上司。天大的事吉伦都不用心,唯独接驾很积极,就是这个道理。

把“唯上”发挥到了极致的,是咸丰帝的军机大臣王文韶,人称“溜溜球”。每当需要表态的时候,他的听力就急剧下降;事情如果足够大,干脆就彻底聋了。他是故意让领导说了算。

对于躲不掉、踢不走的皮球,官员们就稍稍糊弄一下,一旦领导追究起来,比较好解释。天理教徒都进了城里,吉伦的应对措施还是“加强巡逻”,显然是做样子、走形式。

某天,嘉庆皇帝咨询刘墉:“你看某某人当知府怎么样?”刘墉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末了就挤出两个字:“尚可。”嘉庆帝苦笑说:这么大的官也在混日子,工作根本不用心,怎么得了!

官员们如此唯唯诺诺,真是又安全、又省劲;不但把责任推给了上司,上司还高兴,何乐而不为?

三是报喜不报忧才能升官。豫亲王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头年去京南游猎,他通过祝现认识了林清,受到热情接待,酒喝多了,就住林家大院了,临走还没少拿。

要是皇上知道了,一切都完了!于是,国家利益自然让位给个人利益。

同豫亲王一样,在洪秀全起义之初,地方官也是使劲捂盖子,巴不得长毛快去别人地盘上闹。直到太平军攻克了十几座城池,朝廷才知道西南出了大麻烦。

魏源这样概括大清官场风气:“不担责任是成熟稳重,会踢皮球是聪明智慧,得过且过是办事得体!”至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价值观,谁信谁傻鸟。

正当整个官场鼾声一片时,国情和世情发生了巨大变化,清朝进入加速下降通道,灾祸接踵而至,且无不带有癸酉之变的影子:

第一次鸦片战争,英国军队只有4000人,根本没打算赢;太平军成气候,源于地方官帮忙;大清的海军吨位号称亚洲第一,却迎来甲午惨败;北京守城正规军达15万之众,被不到二万人的八国联军轻松拿下;甚至连辛亥革命枪响,仅是士兵无意中走火……

完全可以说,早在癸酉之变时期,清朝深陷历史周期律的命运已经注定;帝国大厦由摇晃走向垮塌,癸酉之变只是第一步——费正清找到了原因:官员们都在坐等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