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自主屠犹”与驱逐德裔

作者: 秦晖

布加勒斯特街头，老人身后的照片中皆是二战期间罹难的罗马尼亚吉普赛人

安东尼斯库的“自主屠犹”

“党内斗争”都如此残酷，何况其外？安东尼斯库把自己当成“国家”化身，“爱国”就要爱他，反对他就是“叛国”。在对外用兵的同时，对内也杀人如麻。

安东尼斯库杀人最著名的就是对犹太人的屠杀。本来铁卫队很早就有反犹思想，在“铁卫队叛乱”前他们就以“群众运动”形式私刑杀害了不少犹太人。安东尼斯库镇压“叛乱”时也把私刑屠犹列为取缔铁卫队的理由之一。

正是这一点使一些为他翻案的人把屠犹的黑锅全扣在铁卫队头上，认为安东尼斯库没有多少责任。但正如金雁所说，这案是翻不了的。根据剧变后为安氏名誉争议而成立的维塞尔委员会的调查，死于安东尼斯库时期的犹太人多达28—38万之间。而在安氏统治的四年中，铁卫队嚣张时期不过才4个月。安东尼斯库用国家机器屠杀的犹太人比铁卫队私刑杀害的肯定多得多。

铁卫队

二战时期罗马尼亚境内，乃至罗军占领区内犹太人被屠杀之惨，如今已广为人知。虽然就数量而言不如波兰、匈牙利和苏联沦陷区，就遇难比例而言不如波兰、德奧、捷克斯洛伐克、荷兰、比利时、南斯拉夫、希腊、匈牙利和乌克兰等地。但是，罗马尼亚屠犹的一大特点是“自主性”。即屠犹很大程度上是统治者自己决定的，并非出于希特勒的授意。

实际上，轴心国及其“仆从”对犹太人的态度并非一致，希特勒为屠犹对“仆从国”施加的压力也不一样。像芬兰，希特勒主要要求曼纳海姆军事上配合德军攻打苏联，并没有强烈施压芬兰国内实行纳粹制度和种族政策，芬兰在与德国结盟期间也基本没有屠犹行为。

意大利法西斯理论主张专制独裁，但并不鼓吹“雅利安人至上”而是追求恢复罗马帝国的光荣，所以也不强调反犹。法西斯运动当初有不少犹太人参与；墨索里尼曾宣称意大利是欧洲唯一不排犹的国家，他甚至还支持过犹太复国主义，因为犹太人在当时英国统治的巴勒斯坦闹“建国”，墨索里尼认为那是反英，符合意大利与英争霸的需要。后来虽然在希特勒的要求下颁布了1938年种族法令实行排犹，但也还只是歧视，而非屠杀和种族灭绝。直到意大利1943年反正，墨索里尼被德军救出逃到北意，建立德国卵翼下盘踞一隅的“萨洛共和国”，才完全按希特勒的意志，抓捕犹太人送德国让纳粹屠杀。而日本对希特勒要求其在上海沦陷区屠犹也未予理睬。

当时的多数“仆从国”屠犹都有一定的被动性，尽管很多国家反犹传统悠久，但实行屠杀和种族灭绝却与纳粹德国的压力高度相关。除了镇压反抗和军事行动中的屠杀外，通常有计划的屠杀犹太平民都是境内和境外德国军事当局动手，“仆从”按德国人的要求把犹太人找出来，驱逐、遣送到德国或本国境内德国控制的“灭绝营”去杀害。当时欧洲的“灭绝营”如臭名昭著的奥斯维辛即便设在波兰，仍是德国人在经营。

而罗马尼亚屠犹则“主动”得多，早在没有加入轴心国同盟前，铁卫队就开始了“自主的”屠犹。安东尼斯库镇压了铁卫队，但在屠犹方面他却创下了两项罪恶的纪录：

其一，“在安东尼斯库统治下，罗马尼亚王国成功地成为除纳粹德国之外的唯一一个国家，该国建立并经营着自己的灭绝营（在波多利亚），那里有超过10万名犹太人被杀。”

布加勒斯特大屠杀

其二，在雅西大屠杀中，罗军“以最少的准备和最快的速度”一次就杀害1.3万犹太人，“打破了犹太人在一次行动中被屠杀人数的记录，甚至超过了希特勒的国防军！”

以至于在1941年10月（当时纳粹提出对犹太人“最后解决”方案的万湖会议尚未召开）希特勒都感叹：“安东尼斯库在（“犹太问题”）这一领域追求的是比我们迄今为止采取的更为激进的政策”，戈培尔也指出：“安东尼斯库正在应对（犹太）局势，他的做法对整个战争将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显然，安东尼斯库屠犹不仅主动，而且有可怕的“创造性”，根本不是纳粹逼他做的，相反，纳粹的“最后解决”恐怖方案没准还是受了他的启发呢。

另一方面，罗马尼亚把其控制区内犹太人遣送给德国人去杀害的事例反而较少。这也曾经是有人为安东尼斯库辩护的理由之一，因为当时欧洲多数地区的屠犹规模都取决于“仆从”向主子移交的犹太人数。考虑到这个因素，罗马尼亚屠犹的总体规模无论就遇难者数量还是犹太人遇难比例而言在轴心国控制下的欧洲都不是最高。但是就邪恶程度而言，“爱国者”安东尼斯库的“自主屠犹”难道不是比在纳粹压力下的参与屠犹要邪恶得多吗？

以“爱国”名义进行屠杀

应该承认，除了统治者的暴行外，反犹在许多欧洲国家历史上都有一定的“群众基础”。这主要是出于两个偏见：其一是仇富，就整个族群而言犹太人比较富裕，而且多从事商业金融等业，被视为“为富不仁”。其二是基督教对犹太教的排斥，犹太人被认为有“出卖及杀害耶稣”的原罪。

但在二战时期的罗马尼亚，安东尼斯库的仇犹却还有一个“国家利益”的动机：看看维塞尔委员会给出的战前犹太人在“大罗马尼亚”地区的分布图就知道，当时罗马尼亚犹太人的聚居地除了首都布加勒斯特和雅西两大城市，主要就是安氏上台前刚被他国夺去的比萨拉比亚和北布科维纳以及北特兰西瓦尼亚地区。

平心而论，犹太人作为历史上到处受迫害的“世界流浪者”确实不如一般民族那么“爱国”——除了战后他们才建立的祖国以色列，而是哪里能容身就去哪里，谁能容己就与谁合作。新占领者如能容己，犹太人与之合作并不奇怪；可以想见，整体而言这些地方犹太人与新占领者合作的机率肯定远高于罗马尼亚族人。而在出奇“爱国”的安东尼斯库“收复”当地以后，发动“爱国的”罗马尼亚人消灭这些“不爱国”乃至“卖国”的犹太人，就是巩固收复区，实现“把一切献给国家”的壮举了。

安东尼斯库，1943

当然，安东尼斯库“为了国家”杀人并不限于杀犹太人，与纳粹一样，当时的罗马尼亚把辛提-罗姆人（过去通称的吉普赛人或茨冈人）也列为清除对象，遇难者按维塞尔委员会的数字也达20,000人之多。在安氏看来，吉普赛人不事生产到处盲流，给“国家基督教社会主义”体制抹黑，清除他们难道不是“孥贫怠以绝消耗”的强国之策么？

安东尼斯库在干这些坏事时确实具有很明显的“大罗马尼亚”沙文主义色彩。尽管在希特勒的阵营里立国要想完全自主而不当“仆从”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在当时的“仆从国”中他自行其是的程度确实也就仅次于芬兰的曼纳海姆。如铁卫队的后台明摆着就是德国人，被取缔后铁卫队领袖希玛等人也是逃往德国受庇护的。但他镇压铁卫队叛乱还是毫不手软。当然希特勒也看中了他的心狠手辣，牺牲铁卫队那几个没用的奴才也就算啦。

安东尼斯库甚至对轴心国的盟友乃至盟主的同胞，即罗马尼亚境内的匈牙利族与德意志族也毫不客气。虽然不至于大屠杀，但从“大罗马尼亚主义”出发，对他们进行文化上的强制同化和经济上的歧视乃至剥夺也相当严厉。

尽管与德国结盟，但罗马尼亚的德意志少数民族（在1940年领土缩小后仍有约30万人）仍受到安东尼斯库所谓“以罗马尼亚化对抗日耳曼化”政策的排挤。其中拒绝“罗马尼亚化”的近8万人被剥夺不动产后驱逐到德国，他们的土地与房屋都被用来安置罗马尼亚人。乱世魔王希特勒居然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但是看看某大国皇上曾经为了某小国暴君自称皇上的“好学生”并帮皇上在国际上扬名，就对他大量屠杀同胞视而不见，你就知道了。

于是在当时的欧洲，许多“仆从国”一方面驱赶本国犹太人到德国入虎口，另一方面又屈从于纳粹的扩张政策，接纳了不少德国移民。而安东尼斯库的罗马尼亚却似乎相反：犹太人留着供自己动手屠杀，德裔百姓却被赶出去不少（德国大军驻扎反倒可以，据说是因为他们帮助抵抗“苏联侵略”）。但是，罗马尼亚本族的百姓因此会比其他“仆从国家”过得好吗？

1944年从Kolozsvar出发往奥斯维辛运送犹太人的火车列表（局部）

别的且不说，在二战时期位于德苏之间的8小国中，罗马尼亚总人口死亡率为4.01%，低于波兰、南斯拉夫和匈牙利，高于阿尔巴尼亚、保加利亚、捷克斯洛伐克及芬兰。考虑到罗马尼亚卷入战争的时段明显短于除保加利亚外的上述所有国家，境内战争强度至少比波兰、南斯拉夫和芬兰要低，包括德苏双方在内的外国人并没有在罗马尼亚干过类似奥斯维辛、卡廷和华沙屠城那种规模的大屠杀——罗马尼亚的屠杀多是“国家救星”安东尼斯库元帅自己干的；在8.23起义前罗马尼亚也没有南、波那种规模的抵抗军和相关的战事，就这样罗马尼亚还死了那么多人，真是够悲惨的。在很大程度上，这都是那个“爱国”暴君造的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