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雪茄之所以名贵,也许因为它们是“读出来”的
来源:看历史
1908年,一家哈瓦那雪茄作坊内,雪茄朗读者正在为工人阅读报纸。
春季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13岁的桑托斯·多明戈忐忑不安地走进圣胡安马丁内斯镇一家雪茄作坊,开始朗读雨果的《悲惨世界》。
他的声音洪亮清脆,仿佛海上一阵湿润的风吹进阴暗闷热的作坊。工人们都抬起头凝视着他,满怀期待。
这是他65年雪茄工厂朗读者生涯的第一天,对于这一天,88岁的桑托斯·多明戈至今仍历历在目,尽管他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
自1865年以来,像桑托斯·多明戈这样的朗读者,每日走进古巴的雪茄工厂,打开一本小说或诗集、或报纸,读一段文字,抚慰着工人们干涸枯燥的内心。
这一切如同雨果在《悲惨世界》里所说,是“自然而然发生,就如同夜幕降临,白日西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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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上半叶的古巴是西班牙人殖民者眼里的一座“永远忠诚的岛”,雪茄的醇香弥漫在岛国的每一个角落。
英国作家伍尔夫曾这样形容古巴:“这海岛本身便是一具天然的保湿烟罐;地球上再也没有别的地方,泥土、阳光、风和水的组合比得上这里,栽种烟草再适合不过了。”
当哥伦布将雪茄带回欧洲,标新立异的贵族和富人迅速成为雪茄的拥趸。19世纪是雪茄风行的年代,在西班牙人的经营下,古巴哈瓦那成为全世界雪茄信徒的圣地。
1840年左右,哈瓦那的雪茄生意极为繁荣,英国、德国、法国……许多欧洲国家都与古巴签订了长期协议,要求每年从古巴进口雪茄。
古巴雪茄业因此急剧膨胀,传统的手工作坊逐渐转型成了雪茄工厂,仅仅在哈瓦那就拥有超过500家的雪茄工厂,雪茄工人数量也超过1.5万人。
这些雪茄工人们坐在高高堆垒的烟叶堆上,凭借一块木板、一把锋利的刀片、一罐天然菜胶、一些模具和灵巧的手指,日复一日地重复劳作,生产着优质的手工雪茄,清苦且枯燥。
西班牙作家哈辛托·德·萨拉斯·基罗加在目睹了雪茄工人的生活后,曾经感叹道:“没有什么事情比用优质的心灵教育抚慰这些悲苦的灵魂更重要了。”
雪茄朗读者
1865年,雪茄工人出身的诗人萨图尼诺·马丁诺斯创办了一份名为《曙光女神报》的报刊,在它的开篇社论中说:
“本报之目的,是为鞠躬尽瘁,对所欲奉献的社会阶级担负起启蒙之责。我们将竭尽所能使自己为大众所接受。”
然而,在那个时代,75%以上的古巴白人和90%的古巴黑人都是文盲,雪茄工人更是如此。《曙光女神报》的读者寥寥可数。
萨图尼诺·马丁诺斯意识到,要增加读者首要的是让雪茄工人脱盲,而让那些整日忙于劳作的贫苦工人全都能进学校受教育显然并不现实。
受监狱里为教化罪犯而组织朗读活动的启发,1865年6月21日,萨图尼诺·马丁诺斯在费加罗雪茄工厂组织了首次朗读,从识字的雪茄工人中选出来的工人代表朗读了《曙光女神报》的一篇文章。
超过300个工人聆听了这次朗读。
1866年1月7日的《曙光女神报》欢呼道:“工厂朗读活动已初步在我们之中展开,带头者是光荣的费加罗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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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给雪茄工人们打开了一扇窗,在他们机械劳动的同时可以听到一些有趣的故事或者新闻。
这令工人们十分欣喜,在某种程度上也激发了工人们的工作热情,工厂主因此默许了朗读者走进雪茄工厂。
渐渐地,更多的雪茄工厂开始效仿,许多工厂甚至专门为朗读者修建高高的讲台,以便朗读者的声音越过高高堆砌的烟叶和埋头苦干的雪茄工人头顶传播到工厂的每一个角落。
朗读者成为一门职业,他们的报酬由雪茄工人支付。
一开始,朗读的内容由工厂主来决定。工人们渐渐意识到,“既然我们自己出钱,自然该由我们决定读什么”。后来,朗读的内容都由雪茄工人来决定。
雨果的《悲惨世界》是最受欢迎的作品。除此之外,司汤达、巴尔扎克、塞万提斯、狄更斯、大仲马的作品也是雪茄工人必选的经典。
著名的雪茄品牌“罗密欧朱丽叶”和“蒙特克里斯托”都来源于这些被朗读的作品。诗歌和新闻也是工人们爱听的。
在工厂的讲台上,古巴革命诗人何塞·马蒂激情吟诵:“纵然匕首刺进我的心脏,又能将我怎样,我有自己的诗句,比你的匕首更强!”
雪茄工厂里的朗读无异于一场启蒙运动,西班牙人渐渐感到朗读者身上酝酿的危险气息。德赛尼罗雪茄厂的老板警告工人们远离朗读员,他直言不讳:
“工厂是用来工作的,不是用来朗读的,讲台是用在学校里的,而不是用在工厂里。”西班牙人控制的一些主流报纸批评雪茄工厂里的朗读具有“颠覆性”。
1866年5月14日,古巴总督颁布禁令:
一、严禁以朗读书籍和报纸的方式,或以和其所从事的工作无关的讨论,从事让烟草店、工厂与店面员工分心的活动。
二、警方应执行此法令,并将违反此法令的店家、管理人员或经理依法处置,根据案情轻重处以刑罚。
西班牙人的警惕是有先见之明的。1895年2月24日,一名卷烟工人将何塞·马蒂的起义命令装在一支雪茄里送了出去,点燃了古巴第二次独立战争的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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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巴独立战争期间,一些雪茄工人移民到美国,把美国佛罗里达州的坦帕建成了“雪茄之都”。
朗读的传统也随之而来,在坦帕的雪茄工厂里,朗读者曾被誉为“工厂里的王子”,可见其地位之高。
“从1900年代到1920年代,”美国画家马里奥·桑切斯追忆道,“我的父亲一直是加托雪茄工厂的朗读者。早晨,他朗读从地方报纸翻译过来的新闻。”
“他也每日朗读直接从哈瓦那开来的船上买来的古巴报纸上的国际新闻。从中午到下午3点,他朗读小说,还得模拟书中人物的声音来诠释他们,就像演员一样”。
独立战争之后的古巴,美国人取代西班牙人成为古巴雪茄烟厂的大股东。此时,在古巴有120家雪茄烟厂,每一家都有朗读者。
1923年,广播在哈瓦那的卡巴纳斯雪茄工厂出现了。人们本以为朗读的传统将被取而代之。
“许多老工人都是朗读者的忠实粉丝,但是年轻人喜欢听听广播。广播很快就会受到工人们的青睐。”
令人讶异的是,朗读者的地位并未被撼动。
每日清晨,朗读者们照例走进工厂,走上讲台,打开报纸或是杂志与书,为工人们读上一段喜欢的文字。
下午,一些工厂会播放广播。但哈瓦那一半以上的雪茄工厂拒绝安装广播,尤其是那些传统古老的雪茄工厂。
这倒并非因为保守,古巴最古老的雪茄品牌帕塔加斯工厂曾经第一个安装了朗读讲台,但却始终没有安装广播。
在古巴,有雪茄工厂的地方就有朗读者。尽管无法替代,卡斯特罗政府仍带来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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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卡斯特罗执政后,政府把古巴雪茄工厂进行了合并,仅保存了8家雪茄工厂。
桑托斯·多明戈回忆道,在1959年卡斯特罗执政之前,朗读者是由工人来支付报酬的,工人愈多,报酬愈多,所以朗读者会尽量选择那些工人比较多的工厂去朗读。
卡斯特罗执政后,朗读者成为工厂的雇员,拥有了固定的工作时间和固定的工资。“我记得,我每月工资138比索,直到1984年。”80岁的桑托斯·多明戈对此记忆犹新。
“其他的没有变,只是人们受教育程度更高了。”如今的古巴已不是150年前遍地文盲的国家了,朗读者功不可没。
在卡斯特罗政府的支持下,朗读者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更多受教育程度高的人加入到这一行业,他们曾经是记者、教师、诗人……
雪茄朗读者
现代的朗读者已不仅仅只有一个好嗓音即可,他们还需要具备更多的素养。
2000年夏季,一个以雪茄工厂朗读为主题的文化推广计划在哈瓦那的雪茄博物馆举行。2003年4月至7月之间,古巴为国内的雪茄工厂朗读者组织了一次系统培训,内容包括:
公共关系、新闻素养、口语表达、文学修养以及戏剧艺术和雪茄史,在培训中,朗读者在一起互相分享经验和方法,彼此学习,不再孤身作战。
时至今日,雪茄仍然是上流社会的标志,古巴几乎就是雪茄的代名词:今天的雪茄王国古巴,世界上最优质的烟叶在红土地上茂盛生长,世界上70%的雪茄在这里生产。
而工厂里的朗读员们仍旧如同150年间那样,每日走进他们专属的讲台上,朗读报纸、小说、诗歌……他们仍然读雨果和大仲马的小说,但也读《达·芬奇密码》。
雪茄工人
2009年,古巴政府将雪茄工厂朗读者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申请。而在美国,伴随着手工雪茄业的衰微,人们只能在故纸堆里回忆:
“世纪之交到1930年代,在坦帕和伊博的雪茄工厂里,有一群头戴巴拿马草帽、衣冠楚楚、端坐在高台上以洪亮而优美的声音向雪茄工人朗读的男子。
正是这些朗读员的声音和文字,在广播和机械化之前告知、组织和激励雪茄工人,他们在1930年代之前靠手工劳作,此后卷雪茄人和朗读员都被机械化取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