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天子束手无策的“牛党”和“李党”
牛李党争无论性质、过程还是影响都极为复杂,既有历史根源也有制度因素,同时还掺杂着大量的个人恩怨。天子已经被宦官牢牢掌控,而外朝群臣的朝政处理也无法完全避免宦官因素,而居于幕后的宦官也没有到直接跳上前台的阶段,几股势力就这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据估计唐代中后期宫里的太监有几千人的规模,大致三四千人左右。这么多的太监就很难想象他们会是铁板一块,一定也会和其他人群一样,划分作好几个派别,有大太监就有小太监,有掌权的太监就有没权的太监。
宝庆二年(626年)十二月初八半夜,刘克明等二十八个太监突然在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杀掉了唐敬宗李湛。尽管没有证据,但还是令人怀疑这并非一次激情杀人,而是这帮小太监谋划的突然袭击,在杀掉旧君以后再推举新君,这样他们这帮人就可以凭借着拥立之功,从新君那里得到更大的权力,以取代眼下掌权的那一群老太监。
得手之后,刘克明等小太监立刻跑到翰林院,找到正在那里值夜班的翰林学士路隋,说天子驾崩了,临死前要传位给绛王李悟,你赶紧起草诏书,路隋惊得是哑口无言。
第二天一早,百官群臣来上朝,突然听说了天子已经驾崩的消息,也是一个个目瞪口呆,很难相信这是真的,这时候宪宗六子、敬宗的叔叔绛王李悟在紫宸殿外面的走廊上亲切接见了来上朝的百官,但是大家心里还是没有底。
宦官的总头目也就是“四贵”:两枢密使王守澄、杨承和,两中尉使魏从简、梁守谦,也紧急碰了个头,这四个老江湖立刻意识到这次事件显然是这帮造反派小太监企图拥立新君,来夺他们几个当权派老太监的实权。
一旦明白过来,老太监们就即刻反击,兵分两路,一路发左右神策军冲进宫里斩杀了这二十几个小太监,顺便把绛王李悟也一块干掉,另一路四贵亲自出马前去江王李涵的家里,把敬宗的弟弟、17岁的李涵护送进了神策军军营。
接下来怎么办?老太监们也不知道了,这毕竟是两百年来大唐第一次遇到天子死去的时候没有指定接班人的局面,这个江王李涵该怎么样才能名正言顺地登基呢,老革命遇到新问题。
正在太监们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翰林学士韦处厚发言“当以王教布告中外以已平内难。然后群臣三表劝进,以太皇太后令册命即皇帝位”,以江王的名义发布正式公告,宣示天下动乱已经平息,然后要大臣们上表劝进三次希望江王即位,在江王推辞三次以后,再以太皇太后(郭贵妃)的名义发布册命,中央已经指定了你江王来当皇帝,这样程序就完整了。
老太监们很高兴,说还是你们知识分子博古通今,懂得东西多。很快江王李涵改名李昂,当上了唐文宗,改年号大和。17岁的李昂是宪宗的孙子、穆宗的儿子、敬宗的异母弟弟,本来在家里好好地当自己的王子,没想到命运突然改变,被一群老太监弄来宫里当上了唐文宗。
这个唐文宗可跟他的父亲和兄长完全不同,非常爱看书十分儒雅,不喜欢打马球也不喜欢“抓夜狐”,当上了天子以后一改他哥一个月只上一两次朝的工作作风,而是几乎天天上朝并且晚上还加班加点特别用功。在经历了连续两代前后六年的荒唐天子之后,大臣们终于盼到了一个正常皇帝,“中外翕然相贺,以为太平可冀”。
但是不久大臣们就发现,文宗虽然是个很不错的天子,在朝堂上和大家侃侃而谈见解十分出色,但是回宫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所颁布的正式命令和前一天大家的商议内容却完全不同,三番五次都是这样。
宰相韦处厚甚至以辞职相威胁,说皇帝你怎么总是如此,我们昨天说的好好的怎么出台的正式文件却不是这么回事,文宗也只是苦笑摇摇头不太说话,久而久之大臣们就明白过来了“威权出人主之右”,皇上说话根本不算数,那几个太监才是真正的最后决策者,而对于文宗来说,他祖父和兄长都死于太监之手,他又能怎么样呢?
到了大和三年,资格最老的宰相裴度因年老而“稍浮沉以避祸”,打算辞职回家养老,就向文宗推荐了时任浙西观察使的李德裕为兵部侍郎,并且说李德裕有宰相之才,希望能接自己的班。
接到命令之后,一腔抱负又自视很高的李德裕就兴冲冲地从镇江往长安赶,他以为这下子终于该轮到自己登场了,大唐的命运将由我李德裕来力挽狂澜。但同时,又一道新的人事任命出台:吏部侍郎李宗闵为“同平章事”,也就是当宰相,接替因病去世的前宰相韦处厚。
大家都知道这道任命的背后又是有着宦官们的指使。如果还记得的话,元和三年,年轻的李宗闵和牛僧孺等人正是凭借着在策试中对宦官的大力批判才声名鹊起也因此遭贬的,如今怎么李宗闵又和宦官们搞到一块去了呢?
其实只要知道元稹入相的经历也就能理解了,批判归批判,等受到几次挫折以后大家当然还是清楚想在仕途上有所斩获,不依靠宦官是不现实的,同样几年以后,李宗闵的对手李德裕也是在另一些宦官的援手之下,才第一次入相。这是当时政坛的一种风气,怪不得谁,当然以后在攻击对手的时候,双方又都可以使用“勾结宦官”这样的罪名给对方扣帽子。
李宗闵一当上宰相,第一件事就是把兵部侍郎李德裕又给调去外地当郑滑节度使,李德裕大老远跑回长安刚放下东西,满脑子还在想着自己的宰相梦,哪曾想被人家抢先卡住位,自己又被轰出了长安,这下子双方的恩怨就越结越深了。第二年初,李宗闵提拔自己的政治密友牛僧孺为另一名宰相,而将裴度、郑覃等所谓的“李党”人物统统排斥出京城。
“牛党”和李德裕的一次正面交锋是发生在大和五年(831年)的“维州事件”。大和四年冬天的时候,李德裕被调去了“自南诏入寇而一方残弊”的巴蜀当西川节度使。
“牛党”的人认为在这样的地方李德裕很难取得什么政绩,这样的话就可以再找机会收拾他,但李德裕还是很能干的,治蜀有方,把战后的巴蜀治理得井井有条。大和五年九月,吐蕃维州(今四川理县)内部发生内讧,副将悉怛谋率部前往成都投降李德裕,并且愿意协助唐军进攻维州。
能拿下这个边境重镇将大大改善唐与吐蕃在边境上的军事格局。李德裕认为机不可失,立刻致电中央“欲遣生羌三千,烧十三桥,捣西戎腹心,可洗久耻”。朝廷收到信息,李宗闵、牛僧孺一看就很不高兴,本来让李德裕去当西川节度使是惩罚性措施,结果给这小子在那干得风生水起,要是再在边疆立这么一件大功,那还了得。
因而,牛僧孺就在会场上提出“中国御戎,守信为上”,我们中国人都是讲信用的,本来就和吐蕃有过约定,双方的叛将都要引渡回去,现在这个悉达谋叛逃过来,我们当然应该还给吐蕃,要不然的话吐蕃方面问我们要人我们怎么回答,搞不好人家一恼怒就直接进攻关中长安了,那他李德裕的罪名可就大了,我们不能因为眼前的小便宜而酿成大祸。
“徒弃诚信,有害无利。此匹夫所不为,况天子乎!”一番义正言辞,文宗也没办法只能同意。尽管百般不甘,但李德裕也无可奈何,只能按照朝廷的指示,把“脱蕃者”悉达谋全家给引渡回去,就在唐蕃边境线上,吐蕃方面当着唐军将领的面野蛮处决了悉怛谋全家。这是一次重大的外交耻辱,个人恩怨已然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
到了当年十一月,文宗想想就不对劲非常懊悔对于“维州事件”的处置,开始疏远牛僧孺等人。在一次延英殿会议上,文宗问“天下何时当太平,卿等亦有意于此乎?”。
牛僧孺回答说“太平无象。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虽非至理,亦谓小康。陛下若别求太平,非臣等所及。”现在这种局面,能建设成小康社会就不错了,皇上您非要太平社会,说实话我们没有这个能力啊。说完这话,牛僧孺也知道自己是得罪皇帝了,干脆请求辞去宰相一职,被外放去淮南当节度使。
同时,在西川李德裕那里担任监军的太监王践言回京升任新的枢密使。王践言回来以后就给文宗讲清楚了维州事件的真实情况,并且力荐李德裕。这样在大和七年(833年)二月,李德裕终于第一次入相。
在和文宗谈到朝中朋党问题的时候,李德裕说“方今朝士三分之一为朋党”,因而李德裕一上台就开始了一场大规模清洗,凡是和李宗闵、牛僧孺有点瓜葛的官员统统都被贬官外放,李宗闵本人也被免去宰相职务,赶去山南西道当节度使去了。
文宗一看心里嘀咕,都说你李德裕有才华不同凡响,但你当宰相正事不做也不还是在这里搞人事斗争,和你嘴里的“牛党”又有什么区别,心下就很不满意。此时,文宗已经通过大太监王守澄结识了能说善辩的奇士李仲言(前宰相、“牛党”早期领袖李逢吉的侄子)。
文宗想提拔这位李仲言,就和几位宰相商议。李德裕认为万万不可,这个李仲言有劣迹前科,文宗说“然岂不容其改过”还不让人家改正错误了,李德裕说别人都能改,但这个李仲言十足小人坏到心里了狗改不了吃屎的。
文宗大为不悦,又要另一位宰相王涯发表意见,王涯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滑头,其实他和李德裕的主张是一致的,连奏疏都写好了,但是在现场已经看出了文宗的意思,就立刻改口顺着皇帝的意思说。就在王涯发言之前,李德裕偷偷地向王涯在下面摇手,正好文宗一回头看到了李德裕这个小动作,极为恼火。
在当了一年半的宰相之后,李德裕也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同时随着李仲言和郑注两位皇帝新宠的崛起,李德裕只能灰溜溜地下台,结束了自己的第一次宰相之旅,又被赶去润州(今江苏镇江)当镇海节度使。
上次李德裕在这里当浙西观察使的时候,正好以前宫里的杜仲阳(也就是宪宗时候美丽的杜秋娘)被放回老家,朝廷有文件要当地官员好好招待这位宫中老人,所以李德裕也就按照政策对这位杜秋娘相当照顾。
但后来杜秋娘抚养长大的那位漳王李凑被人诬告有不臣行为受到牵连,此时就又有小人跳出来翻旧账说李德裕为什么对杜秋娘那么好,他一定是阴谋勾结漳王企图不轨,文宗一时动了要抓捕李德裕的念头,幸亏有老臣路隋等人苦苦担保相劝“德欲不至有此,果如所言,臣亦应得罪”,文宗这才放过李德裕一马。
李德裕觉得自己非常冤枉,明明是一身才华一片忠心,但在仕途上却是处处陷阱步履维艰,搞不好就粉身碎骨。唐文宗也觉得自己非常冤枉,我对你们大臣都不错,你们一个个就顾着自己的私利在那里你争我斗尔虞我诈,完全不把朝政当回事,“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