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新世界的诱惑:海狸皮改变了北美殖民地
节选自《头发:一部趣味人类史》,作者:[美]库尔特·斯坦恩,译者:刘新
由于毛发生长的周期性,一只动物的毛皮一年只能收获一次。
就像头发一样,我们身上穿戴的动物毛皮也同样重要。大约10万年前,当早期的人类从非洲迁徙到气候更寒冷的地方,就需要一些抵御寒风的东西。起初,人们最容易获得的御寒衣物来自被食用掉的动物剩下的毛皮(即带有软毛的皮肤),也就是说,猎物的毛皮成了人类的衣物。虽然任何动物的毛皮都可以御寒,但最容易猎到的哺乳动物往往是人类的第一选择。人们只要一发现猎物,很快就可以穿上它们的毛皮:除去附着的组织取得毛皮,然后将之晾干、软化,就可以直接穿上身了。
早期的人类只能从猎杀的动物身上收集毛皮,但自从9000年前人类学会蓄养牲畜开始,这项工作就变得容易多了。这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使得人类为了御寒和饱腹而猎杀动物的行为有所减少,在某些地区甚至消失了。合理利用豢养的动物就能获得动物的毛皮:牛和猪可以提供皮革,绵羊和山羊可以提供毛皮。但不幸的是,最珍贵和皮毛最浓厚的动物不容易驯养。这些动物往往生活在气候严寒、环境恶劣的北方,它们依靠身上厚实的皮毛度过凛冬。
维京人与条顿骑士团:为了毛皮东征
从古典时期开始,地中海沿岸繁荣地区(希腊、罗马和阿拉伯)的人们需要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毛皮,而生活在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和俄罗斯地区寒冷森林里的居民则供应这些毛皮。8世纪中期(甚至在维京人大肆劫掠之前),瑞典的维京人占据了波罗的海东部沿岸,他们在那里与沿着伏尔加河、顿河北上的西欧人和阿拉伯商人通商。
阿拉伯人寻求奴隶和毛皮,维京人则想要高质量的阿拉伯银器和银币。这种贸易(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确是在交换而不是劫掠)一定程度上促使瑞典的维京人进一步向东部和南部推进,继而打开君士坦丁堡的大门,进入其市场。进入俄罗斯地区的维京人很快被当地人同化,只留下些许两大文化融合的历史痕迹和世代遗传的蓝眼睛。
中世纪后期,东征的十字军从圣地归来,他们目睹了伊斯兰世界人民的时髦新生活,也开始用皮草装饰自己。由此,毛皮的西方新市场打开了。这个市场的主要毛皮供应者依然是斯堪的纳维亚、德国东部、俄罗斯以及西伯利亚的猎人。要把毛皮(包括紫貂皮、白貂皮、狐狸皮、貂皮、水獭皮和松鼠皮)运到城镇市场可不是容易的事,不仅因为沿途的航线危险,也因为途中神出鬼没的海盗。
为了发展皮货贸易,一个安全的分销体系至关重要。因此出现了一些组织,专门捍卫西方市场和东北欧供应商之间商路。来自耶路撒冷的德意志圣玛丽医院骑士团(简称条顿骑士团)便是其中之一。
条顿骑士团是罗马天主教下属的军事组织,原先是为了保护和援助去圣地朝圣的基督徒。受到那个时代宗教狂热的影响,骑士们也开始把向东欧人民传教视为己任,只不过他们采用了自己最拿手的方式:军事策略。在他们的全盛时期,即12~15世纪,条顿骑士团从东方购买皮草,沿着伏尔加河到波罗的海那些有毛皮贸易的城池一路向北运送,然后在欧洲和英国的西方市场上卖出,由此积累了大笔财富。
海狸帽狂热
毛皮贸易从一开始就对英国经济至关重要,国王爱德华二世为了支持这种贸易,于1327年在伦敦建立了一个名为“高级皮革公会”的行会。王室制定政策,鼓励皮革商寻找价格最优惠的供应商。
1408年,亨利四世授权一个英国商人行会与各种进口组织进行交涉,其中大概也包括条顿骑士团。一个世纪之后,国王亨利八世认为自己还能做得更好,于是指示皮革商绕开中间商,直接与俄国沙皇伊凡四世协商毛皮进口事宜。
欧洲和阿拉伯的商人渴求并高价收购毛皮,一般是为了穿出去炫耀,而非出于实用或日常穿着。在过去,毛皮可以用来区分社会阶层,统治阶级颁布禁奢法令,限制普通人获得和使用毛皮。国王爱德华三世甚至颁布法律,明文规定什么人可以穿什么样的毛皮:哪些特殊毛皮专供国王享用,哪些供贵族享用,哪些供高级神职人员享用。在许多国家,紫貂皮仅限国王使用。例如,即使在16世纪末,德国各州执行的禁奢法令依然规定商人不得穿戴高级皮草——貂皮和雪貂皮,尽管这个阶层的财富和影响力日益壮大。中产阶级可以穿羊皮、狐皮、鼬皮和其他廉价的毛皮,普通市民不能穿戴任何皮草。
尽管王室、贵族、教士和富商喜欢用各种各样具有异国情调的毛皮来装饰长袍,但在16世纪,欧洲社会需求量最大的却是海狸皮。一直以来,欧洲人都对海狸那浓密的皮毛青睐有加,后者主要由短小而精致的毛发纤维构成。对海狸皮的需求多数来自制帽行业。在16世纪,一顶合适的海狸皮帽子无论对事业有成的男性还是仍在奋斗的男性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这种帽子是地位和财富的象征,因此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室外、在教堂还是餐桌上,男士们都要戴着。帽子有不同的风格:有宽有窄,有高的有扁的,有镶边的也有轮廓笔直的,有的雍容华贵,有的朴实无华……它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相当昂贵。作为17世纪伦敦著名的作家兼败家子,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抱怨自己不得不花费年薪的1%买“海狸帽”。
事实上,这些海狸帽都价值不菲,以至它们经常作为遗产出现在遗嘱里。这些帽子价格如此昂贵,是因为它们耗费了大量劳动。其中一个步骤涉及角质层。海狸毛皮的角质层并不明显,帽匠发现,要达到最佳的缩绒效果,他们必须打开角质层。其中一种处理方法是毡合预处理,这种方法需要往毛皮添加汞盐。虽然汞盐能有效打开角质层并有助缩绒处理,但其过程中产生的烟雾有损工人的健康。暴露其中的帽匠常会出现严重的神经性汞中毒症状,包括行动困难、语言障碍、视觉扭曲和精神错乱。因为中毒在这一行业里非常普遍,以至于出现了“疯帽匠”[1]这样的习语。这种状况可不像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在《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描绘的茶话会那样
轻松愉快。在毡合预处理之后,纤维被刮掉或从皮肤上拔掉,然后进行毡化处理,再塑造成帽子的形状,然后重新黏结。最后,帽子被浸泡在一种含有醋、板栗叶和胶水的定型溶液里。大多数的帽子被染成黑色,在某些情况下,它们还会被涂上防水树脂、蜂蜡或板油。定型之后,帽子会变得很坚硬,据说甚至可以支撑一个200磅的男子。
此外,它们还极其耐用,因此当时几乎每个人都想拥有一顶。
美洲新世界的毛皮诱惑
不幸的是,虽然对海狸皮的需求越来越大,但它的供应量在减少。几个世纪的过度狩猎和对动物栖息地的破坏,导致北欧森林里的动物急剧减少。到17世纪初,西欧的海狸种群基本上已经灭绝,斯堪的那维亚、波罗的海、俄罗斯周边的流域和森林的也濒临灭绝。这时候有传言说,美洲新世界的森林里有大量新鲜货源,于是人们立刻起航前往。
美洲的海狸毛皮贸易始于北美的海岸。这里远离大陆,位于科德角和新斯科舍之间的“乔治滩”,是一处巨大的水下山脉。由于潮汐作用,这里成了世界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海域。富有营养的海水孕育了巨大的鱼群,有鲱鱼、黑线鳕、鳕鱼以及其他欧洲渔民很喜欢的鱼类。为了保存鱼获,渔民在每次捕到鱼后都会花费数周甚至数月,到岸上把鱼晒干或腌制好。他们偶尔会碰到披着毛皮外衣的土著,后者愿意用身上的毛皮交换西方的装饰品、金属工具和衣物。
起初,这种贸易只是那些敢于长途航行的渔民的额外福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意识到这种交换的巨大价值。于是,这种偶然开始的易货交易变成了一个独立的行业,且比打鱼更有利可图。这块新大陆到处都是毛皮的故事渐渐传回欧洲,一时间谣言四起,说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的北美大陆丛林里生活着5000万只以上的海狸,还有许多其他拥有优质毛皮的动物,它们密布于从北极冻原到加利福尼亚湾之间广大的土地。只要你敢来,毛皮就唾手可得。自那时起,持续200年的“淘金热”开始蓬勃发展。
荷兰、瑞典、英国以及一小部分西班牙殖民者牛刀小试,获利颇丰。其中,法属加拿大商人参与时间最早,取得的成就也最大。美洲土著不仅和欧洲人交易,也和自己人交易。由于地域和文化障碍,交易双方的协商困难重重,而且内部又常常爆发竞争。不同派别和利益的纠葛使得北美的毛皮贸易异常复杂,其间充满斗争与冲突、同盟的缔结与破裂、市场的蓬勃发展与破产以及殖民地和社会体系的建立与毁灭。
最初的贸易由两组商人不定期的物物交换构成:捕获并带来毛皮的北美土著和制造并带来交换品的欧洲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交易地点固定下来。第一个规定的交易港口在泰道沙克,位于圣劳伦斯河北岸,随后逆流而上扩展至魁北克、三河城以及蒙特利尔的贸易堡垒。虽然缺乏关于第一次贸易的确切史料,但这些地区出土的欧洲装饰品表明16世纪末这里确实盛行物物交易。北美新世界的毛皮几经倒手到达东部,欧洲商品又经过各行各业到达西部。两边的商人都依靠复杂的中间人从海岸到内陆再回到海岸联系。休伦人、易洛魁人、萨斯奎哈纳人、波瓦坦人以及彻罗基人都是早期东方毛皮贸易中杰出的中间人,他们捕获、购买甚至从内陆地区劫掠海狸皮,并在前往东部海岸港口的路上卖给别人。
早在欧洲人到来前,北美土著间的交流和易物就已经大规模展开了,所以从贸易中获利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北美所有部落。17世纪的法国探险家、魁北克城的建立者塞缪尔·尚普兰(Samuel Champlain)发现在他1603年到达这里之前,大陆内部的毛皮贸易就已经很活跃了。而继续向西挺进至詹姆斯湾海岸(哈得孙湾向下凸出的部分)134头发:一部趣味人类史的欧洲人在1611年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美洲土著猎人深知海狸的习性。他们知道海狸香(海狸的肛周腺体分泌物)对其他海狸具有很大吸引力,可以作为一种常见诱饵。为了捕捉海狸,猎人会先在一根树枝上涂满海狸香,然后静候猎物的到来。美洲土著一直以来都用棍棒或长矛捕杀海狸,但他们很快就开始使用欧洲人带来的金属陷阱,并把其放置在海狸巢穴的入口附近。海狸踩到装置就会触发陷阱的铁爪,夹住它的腿。受惊的海狸第一反应是潜入深水,但当它跳入水里时,会把沉重的陷阱一并拽进水中。这样,猎人就可以在第二天早晨收集淹死的海狸了。
在早期的贸易中,人们会在捕获地点当场将海狸剥皮。海狸尸体被仰面放置,爪子都被切掉,然后从下巴处下刀,沿着肚子一直割到尾巴处,之后就像脱衣服一样把皮剥下来。猎人把毛皮带回营地,再由族中妇女作进一步处理。她们用扁平的石头、磨过的骨头或贝壳刮去皮上的血肉和脂肪,整个过程都必须保持小心,以防刮掉发根。清理过的毛皮会被挂在呈U形弯曲的树枝上拉伸,然后自然风干数周。在那之后,再用碱性灰、动物脂肪和大脑提取物的混合物软化僵硬的海狸皮,然后揉搓捶打,最后再去掉那些掺杂在优质短毛里的粗糙长毛。通常这些多余的毛都可以用手拔掉,但也可以通过彻底的打磨来去除。商人把这种磨过的皮称为“成品海狸皮”,因为这些皮已经可以立即使用了。处理后的毛皮被装入独木舟带到中间人那里。然后,这些中间人就会一直向东航行,直到遇到欧洲商人和他们的远洋航船。
一般情况下,印第安人只捕猎适量的动物,以供食用和制衣。但后来,面对欧洲人的诱惑,他们抛弃传统和理智,大量猎杀海狸用于交换。为了增加产量,猎人有时候会毁掉整个巢穴猎杀所有海狸,不分公母老幼,一律用棍棒、长矛和猎枪杀死。到了18世纪40年代,北美洲丛林里的海狸数量急剧下降,就如同300年前曾在欧洲的丛林里发生的那样。不久之后,海狸皮贸易崩溃了。为了获得西部寒冷地区那些质量更好的动物毛皮,也因为东部海狸资源的消耗殆尽,海狸猎人开始向西部进发。靠着这种对毛皮的渴求——在毛皮源头和市场之间不断往返——法国的毛皮商人跟随印第安人的足迹,为即将到来的欧洲侵略者们绘制出新大陆的地图。因此,说海狸催生了北美洲的第一张地图一点都不夸张。如今,加拿大的五分硬币上印刻的海狸像就是对其伟大功绩的纪念。
美洲新大陆对工业产品的需求增长,由此激发欧洲工业的飞速发展。一方面,加工海狸皮制成帽子需要多个行业参与:从把成捆的毛皮从圣劳伦斯河运到欧洲的城市和工厂,加工毛皮并最终把成优质的海狸品运往市场。另一方面,用于交换毛皮的物品(包括金属工具、枪支弹药、陶瓷器皿以及玻璃饰品和毛毯之类的编织品)也需要制造。贸易同时又刺激了金融业,因为移民、捕猎者和商人都需要原始资本。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对欧洲人和北美人民来说,毛皮贸易都像一针经济强心剂。
现在,当然会有人批评毛皮的使用和加工。自20世纪60年代末开始,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呼声反对使用皮草,尤其反对猎杀和制作毛皮。这其中有两个阵营:一部分人坚持认为任何使用动物毛皮的行为都是不道德的,奥地利和瑞士等国家就已通过法律禁止皮草牧业。另一部分人虽然能够接受使用毛皮,但也认为必须实行更高的动物保护标准。毛皮工业已经制定出指导方针(如“最佳管理守则”),旨在提高农场的动物管理,并保证在野外捕获的动物得到人道的对待。而同情毛皮行业的人则认为,在栖息地日益缩小的今天,野外狩猎是控制动物数量的一个“绿色”手段。
无论如何,如今的人们依然有皮草需求。世界上85%的动物毛皮制品来自牧场养殖的动物,其中绝大多数又来自欧洲。美国现有超过300个养貂农场,每年能生产近300万张貂皮。皮草的全球销售额在2012~2013年达到400亿美元,其中中国和俄国的销售额尤其巨大,而且这个市场还在不断扩大。7资本家们把市场的扩大归因于皮草越来越亲民的价格以及各种社交场合对皮草的欢迎:今天,人们不仅在正式场合(如交际舞会)穿着皮草,也会在更随意的场合(比如旁观体育比赛时)穿。
在很早以前,人们就已经发现他们可以在不杀死动物的前提下享受到动物皮毛的好处,关键在于毛发从业工人。他们是一群手艺工匠,能够将剃下来的毛发转换成衣物。简单来说,就是纺织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