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能和动物“通灵”的女人,在二战中挽救了300多名犹太人

作者:钰迪     来源:上官文露读书会

《动物园长的夫人》是一个很容易因为名字而被耽误的好故事。它是一个二战时期有别于《钢琴师》、《辛德勒的名单》的另类真实故事:一个经常“灵魂出窍”可以和动物通灵的女人,充分挖掘动物园这片特殊宝地的价值,从地上转移到地下,人从笼外的“看客”,变身笼内的“囚者”,来拯救因战争濒临死亡的大量犹太人。人在生死关头和各种动物结下深厚的感情缘分,一生相惜。

这个藏在盖世太保眼皮下隐形的“动物”世界,只有当夜幕降临,犹太人才能像“活物”一样走出黑暗,与动物一同用餐、交谈,玩耍,偶尔还能来场音乐会。在这里动物和人躲过烟火,游过星河,拨开月亮,避开太阳,紧紧相依,在不知道第二天是生是死的每一个很深的夜里,这是战争岁月中唯一的确幸。人对动物的灵性知之甚少,而又对自身的卑劣物尽其用。如若有一天能把动物性中的人性传扬,又把人性中的动物性封存,这总归还是个好的世界。

从动物园馆舍外看动物,到躲进动物园地下求共生;从鸟鸣花香的伊甸园,到血肉横飞的碎石场;从随意射杀草菅人命的纳粹,到“人兽两界”自如通灵的女人;从惨绝人寰的“隔都”,到隐匿弹药的“沟壕”,人和动物的这一世缘分从陪伴开始,又以分离和成全结束。

  / Part 01
爱,在迎风坡
战争以前的很多春天,都是猫着腰,侧着身,悄悄走进来的。人们觉察不到,但动植物可以抢先喝下第一缕春风,感受日光的微妙延长,土壤间升腾起的苔藓味儿,树冠上若隐若现的镶着金边的红晕。即将到来的就是动物世界的求偶与交配,决斗与舞蹈,编制新衣和蜕皮换装。我们先从1937年的一张网红明信片开始吧。二战前的一切都是温暖明丽的。四月的一个凌晨,微风爬着坡,黑夜垂着眼,动物园长的夫人安托尼娜接生了一个242磅的巨婴宝宝:“黑绒毛、蓝眼睛、三色堇花瓣样的耳朵”。一脸迷惑懵懂的象宝宝扑通一下跌落到这个忙乱的人间,它后退蜷曲,头向上拱着,仿佛世界在这一刻只有温暖的乳汁和妈妈舒服的心跳。曾经的动物园是像彩虹糖一样梦幻缤纷的世界。明信片记录的这一刻在两年后被纳粹的枪炮彻底击碎。

长时间和动物深度接触,丈夫雅安和妻子安托尼娜很早就熟谙它们的各种习性:猫科动物瞳距小,深度视觉精准;而马、鹿之类的温良动物有全景视觉,但容易草木皆兵。拴在小洋楼地下室的斑点鹰,是一架长着翅膀的双筒望远镜,鬣狗幼崽也能看见漆黑夜里的风吹草动。其他动物也许没有夜视能力,但任何微小移动所导致的尘埃起伏,也会在动物身体上产生应激反应。

“如此近距离的和乳猴、雏鹰、幼狮、狼崽们朝夕共处,是生活的炼金术:它们的体味和厨房的香味相交融,它们的抓挠和人类的动静相呼应,它们的喧嚣和人类的欢闹此起彼伏,构成了一个人兽同居,平等相处的大同世界。”

安托尼娜能利用动物不同的呼吸频率和气味,判断出清晨醒来的到底是住在地下室的獾,还是流窜于楼梯间的猫,又或是撅着屁股非要塞进毛绒拖鞋的小粉猪,还是急不可耐跳上餐桌的仓鼠。她还能用骨头听出大象用次声波的简单交流,虽然这些动物细碎的声音逃过了人类的耳朵,但对于安托尼娜,她不会错过任何一种动物的生命交响曲在她身上洒下的音符。1939年9月,德国纳粹对波兰发动 “闪电战”,波兰举国沦陷。华沙动物园从战前风光无限的伊甸园、孩子童年最美好的“百草园”,沦为战时养猪场、毛皮养殖地和公共大菜园。

战争来的时候,可爱的小獾正在“小洋楼”里一本正经地拖出儿子瑞希的白色便盆,非常讲究地“蹲坐”在上面小解。它慢悠悠又笨拙认真地摇头晃脑爬上去,殊不知整个世界已经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纳粹在动物园上面肆虐,犹太人在动物园下面求生,被毒死的仓鼠,被击毙的小猪,被横扫的山鹰,被解剖的野獾,被炸裂的大象……人在绝望和癫狂的时候总是会找到动物来安放情绪,可是动物只会藏起情绪,用一生的陪伴作为偿还。为何动物性中的人性总是能慢慢唤醒,而人性中的兽性却世代叠加步步残忍。战争开始后,动物园名存实亡,那张当年抢手的明信片也在战火硝烟中淡漠为黑白,继而化为灰烬。

残暴的纳粹不仅要控制世界、控制意识形态,而且要改变全球的生态系统,不遗余力地保护珍稀动物及栖息地。因此纳粹暴徒可以在人身上残酷无情地进行解剖试验,却唯独对珍稀动物情有独钟,雅安和妻子安托尼娜利用这种心理,冒着巨大的死亡风险,在盖世太保眼皮底下拯救了300多犹太人,藏匿于简陋的动物馆舍。他们在德区与隔都之间、在生存与死亡之间、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在人间与地狱之间,把废墟的动物园变成了一座救国中转站和一艘巨大的“诺亚方舟”。

  / Part 02
人兽同界,阴阳无隔
华沙市中心的这座动物园,就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安托尼娜认为邪恶的海浪不可能越过欧洲大陆来覆灭这座岛屿。她用尽一切力量保护儿子灿烂的童年,像锦衣出现第一个蛀洞的时候就扑上去把它修补好一样。但是战争来的时候,人的一切情绪和愿景都成了背景,他们能做的就是把命含在嘴里,不知道下一刻是该咽下去,吐出来,还是咬碎它。炮火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相信战争就在离自己这么近的上空发生。飞机擦着头皮而过,子弹飞泻而下,人马俱惊,尘土飞溅,你看着身边和你一起四散奔跑的人就那么血肉模糊的炸飞在你眼前,还有沿途各种动物的尸体,断肢残叶、踩烂的鞋子、可爱的动物发卡,还有搅动着灰烟的惨叫……

第一次轰炸持续了七个小时,安托尼娜庆幸儿子没有看到这些血腥,孩子们眼中此时的世界是充分在脑海中进行采样分析的,和日后所有的成长真相缝合在一起,形成了他们对人生价值的显影。

德军军队每天清晨五点和日落后成群结队的出现在天空,不知道多少人和动物因为这些飞机成为每一天的新魂旧鬼。在一轮轮的空袭中,惊慌失措的动物身上流着血围着自己的家园乱转,人可以撤离疏散,但是动物是完全依靠人类的,他们的环境恶劣太多。战争开始后,所有人的生活都变成了一堆苟延残喘的残渣。安托尼娜不能像动物一样到处叼着儿子瑞希,她只能和儿子蜷缩挤在几百人的避难所。

战争时期的人,脆弱又坚强,敏感又善良,狭小的房间,难民像飞蛾一样被这些提供临时住所的善良的人们吸引聚合。她们拿着破旧的床垫,在靠门的角落勉强弓着腰半躺下。安托尼娜满脑子都是她和儿子能否在炮火连天的夜晚活到天亮。和投入地下工作的丈夫雅安汇合,变成了像持续呼吸一样的强烈意志。纳粹向华沙出动的轰炸机向天空张开血盆大口,火球呼啸而下,动物园被完全摧毁,玻璃与金属碎片插入动物的身体,它们尖叫着仓皇乱飞,飞禽走兽的求救声放佛成了一种“异界”的合唱,枪声和炮声是背后的鼓点,灰色的带着血腥味的天地好像张牙舞爪杀出地狱的死神,随便伸伸手,就拉走一把把的生灵。

安托尼娜始终不相信自己的国家就这样灭亡了,虽然波兰曾多次被霸占蹂躏,但是十年来动物园在这里就像一个独立的王国,维斯瓦河就是它的护城河,王国内每天都充满惊喜的七巧板游戏。这里的天空是炙热丰富的生命飞舞,这里的大地是动物好奇探寻的气味地图。

但是如今都是触目惊心的毁灭。“附近一座院子里,矗立着一幢幢畸形的建筑,它们被战争砍了头——屋顶没有了,有些建筑虽然头还在,但是从头到脚都是伤痕累累,看起来面目全非。好像腹部受伤的人,他们为自己洞开的伤口感到尴尬,绝望地寻找遮掩的方法。”

战区的动物园盛况不再,但残存的动物依然是一个复杂的生态机器,雅安和妻子不能漏掉一颗生锈的螺栓,一只流鼻涕的猴子,一扇忘记锁的门,还有任何一个馆舍的温度。就连一头野牛的胡子乱糟糟的,也得查出究竟,因为这些任何的细节崩塌都很可能让整个动物园倾覆。

纳粹接手动物园后,虽然继续任命雅安夫妇打理,但是史前动物,就是没有因为跨种族杂交而玷污血统的生灵,才是他们的目标。但也是通过复活这些珍稀动物,再次掌控它们的命运,继而获得狩猎的乐趣,给变态的纳粹带来热血沸腾的快感。这种不是出于政治策略,不是因为饥寒交迫,不是因为过度繁殖,而只是为了杀戮而杀戮的行径,让人痛彻骨髓。她就那这样捂着儿子的耳朵,想让他的童年少一点残暴的枪声。但是应声倒地的动物总是在安托尼娜以后人生的每一天晃荡。夕阳的余光敲响了动物的丧钟,她看到两只鹰和一只鵰在菜园上空盘旋,纳粹的枪射穿了它们的笼子,但是它们不舍得离开家园,没过多久就成了盖世太保的盘中餐。

  / Part 03
动物世界才是永恒的爱的世界
雅安怕妻子担心,他一直没有透露在大象馆外面的壕沟附近埋藏着一个巨大的“救国军”的弹药库。德军不会相信有人敢光天化日之下从事这样的地下活动。其实波兰的地下组织从未有一刻放弃自己的祖国,他们甚至用尿液来腐蚀电子元件,让火箭无法升空。动物园被无情摧毁后,一切都转入到了地下模式,但这并不是一个高枕无忧的安逸之所,而是时刻充满危险的权宜之地。心灵始终处在一种高频紧张和恐惧中,每一口呼吸都在提醒你又多活了一秒。

纳粹下令对“波兰裔或者讲波兰语的男女老少进行无情杀戮。他们是典型的外貌主义者”。在华沙对犹太人进行了残酷的统治和绝杀。犹太人生存的空间被称为“隔都”,在这里犹太人没有任何人身自由,身体和灵魂一切都是裸露的,随时等待践踏和侮辱。

德军宣布将40万犹太人赶到只占华沙城5%的面积上居住,那种高密度和高强度的没有隐私的人性惊恐,腐臭的气味和烂掉的灵魂就足以让每一个在隔都的人神经错乱。在德国人眼中,就是要在这里制造一个个“死亡匣子”,残忍又快乐地看着他们自相残杀。

就算这样,随时死亡的恐惧还是把很多人驱赶进了隔都,但是也有人反其道行之,选择充满变数的东躲西藏的日子。

安托尼娜感觉自己的生活正在被纳粹的标致挖去五脏六腑,在每一场快速的闪电战以后,都是漫长、惊恐的黑暗中的等待。她只能托朋友去黑市买谷子,储备动物和逃生人的食物。雅安从屠宰场带回来一头小猪,成为在如此艰苦岁月中,儿子瑞希的知心朋友。”莫里斯”时而蹬着大眼睛假装听得懂人的交谈,时而笨手笨脚冲到楼梯间等主人回家。最后还是因为错判地在纳粹面前卖萌,被直接射杀,这也是瑞希童年永远无法抚平的最大创伤。

昔日的伊甸园转移到地下以后,安托尼娜并没有放弃动物园的任何成员,她希望在这里给儿子和那些等待救助的人提供最后一片安乐的土地。那个时候一通电话、一张便条、一个眼神,一句低语,都能让她和雅安瞬间领会,继而巧妙的选择时机“开门迎客”。连儿子瑞希也聪明的配合着这座动物园里“生命”的快速流通,生死时速,就在动物园的地上地下惊险上演。有些人亟待进入,有些人可暂时转移。就这样,这个几度要被毁灭的动物园,反转成了地下最可靠坚固的诺亚方舟。

人们越来越感觉到,他们必须活在动物之间,否则生命就极其虚幻。“人畜同居”的传统,在战争期间,变成了人类坏情绪有效的转换器。在这种特殊的气氛中,动物反客为主地担任起了安抚和治愈的慰藉师,谁能想到有一天兔子会亲吻犹太人的脸蛋,学会开门,会提醒大家用餐时间到了。

野生动物代代相传的伪装隐身秘籍,被人类提取了灵感,人的最佳躲藏处就恰恰是人群。可以接踵摩肩、熙熙攘攘,但是必须镇定自若、果敢机敏。动物园来来往往的人,都是雅安夫妇的“姑嫂表亲”,他们已在反常态中找到了一种聪明的常态,就是要制造一种“有规律的不可预见性”。让那些巡逻在动物园外的德军,只能质疑却毫无根据。不过在小洋楼里日常生活都是小心翼翼的,谁大声说一句话可能都会丧命。在这样一个杀气腾腾的疯狂世界,如何让爱和善意以及本真的幽默不消失,成了小洋楼这个救助站最大的谜题。

大街小巷的死神游荡着,随意挑选着自己的猎物。大脑时不时就进入了“自动驾驶”模式,对事冷漠,焦虑至极,神情恍惚,随时要接受死神的登门。安托尼娜觉得只有人和动物的相处中才能获得片刻的愉悦,暂时感受到自己是一个还有心灵喘息能力的个体。

这个室内动物园,逐渐变成了一个让人忘忧陶醉的马戏团。各种动物的不同习俗、气味、声音, 成了这个小洋楼最丰富高贵的生活仪式,这里没有人群的高低,没有种族的贵贱,大家可以交换角色,时而是演员时而是观众,带来笑声的往往可能只是小动物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而动物也可以随时钻进不知道谁的被窝和臂弯,畅意地酣睡到天亮,再爬到桌子上毫不矜持地和主人“抢夺”口粮,佯装听得懂他们生命的忧虑和恐慌。

瑞希负责照看所有宠物类的动物,他是小精灵王国的统领,而小洋楼外面套着的更大的动物园,它们仿佛是套娃的外层捍卫者,这里不论是扁毛的、长腿的、有蹄的、大耳朵的,都是这个“疯狂星球”的座上宾,无论外面“疯狂世界”多么危机、无常、残酷、虎视眈眈,安托尼娜要竭尽全力,保证这个内部的世界有动物、有欢笑、有惊叹、有好奇、有生命之火熊熊燃烧。这是在危机四起的1939年,动物园长夫人做的最伟大的事情。
后来因为战事蔓延,安托尼娜一家也不得已迁移出小洋楼,儿子不舍得也只能和当年最喜欢的山猫宠物告别。很多动物只能就地解散,自求多福。忙乱中被释放出笼子的动物,仿佛不能理解“自由”为何物,它们早已习惯在动物园被悉心照顾的生活,真正回到战火中的那种“自由”,大多是自取灭亡。它们围着家园转圈,久久不舍离去。多年后战争终于结束,雅安也因地下党工作被抓捕入狱又刑满释放,这些年妻子安托尼娜一直坚强、乐观又机智地保护着儿子,同时营救着丈夫。仿佛第一声炮火以后,波兰的春天就再也不曾来过,这几年的冬天总是很漫长。“黑色的树枝发出湿亮的光,穿透了白雾,嗅起来有一种吸入棉絮的感觉”。

当他们再次重返家乡,飞溅的污雪和着泥沙不停拍打着车身,虽然做足了准备迎接华沙衰败的战后容貌,但是安托尼娜还是被眼前的城市惨状震惊了。

全城85%的建筑毁于一旦,城市被残忍的肢解,可怜的冬日阳光缓慢地爬进蜂窝状、枪眼密布的建筑群,渗透着惨白冰冷的光。当年的小洋楼虽然还在,但是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好像战争刚把新生的皮肤再次撕掉。
儿子听到地下室的窗洞中有什么声响,安托尼娜搂着儿子紧张地盯着不远处。是当年那只最爱的山猫,它骨瘦嶙峋,步履蹒跚,战争的伤害在动物身上总会放大很多倍。瑞希抱着它痛哭不已,但是刚刚松手,山猫就又挣扎着挪向了山林深处。仿佛这次短暂的告别,已用尽它全部的气力。

被人类伤的心,可能不是一个拥抱就能再回到最初的。也可能是觉得自己年老力衰,不想再给曾经善良的主人增添负担。

总之战争以后,动物死了、走了,人与人的相处没了缓冲,一切除了虚幻还是虚幻。人类龇牙咧嘴喷涌的欲望,互相碰撞出些沉闷的声响,给那种无底的黑暗,又砌了层砖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