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八事件公务人员亲历记
1947年2月27日晚间,因台湾省专卖局台北分局查缉员傅学通等与数名警员,在缉察走私烟贩过程中,打伤烟贩林江迈,致使群众激愤,之后又开枪误杀在旁观看的市民陈文溪,数百人包围警察局及宪兵第四团,要求逮捕凶手;第二天,在台湾省建设协会等民间团体发动下,群众在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前示威,卫兵鸣枪造成伤亡,情势更加不可收拾,此即著名的“二二八事件”。
二二八事件是一不幸事件,事变发生后,颇多来自外省的公务人员与眷属首当其冲,成为激愤群众的伤害对象,但是更多的台湾民众默默加以保护,使得多数公务人员逃过一劫,事变后,亲历者有的仓皇逃回大陆,有的对时局颇感心灰意冷,有的继续在台湾奉献工作,甚至不乏造就台湾经济奇迹的重要推手,他们的回忆,也是了解二二八事件起因与影响的重要参考。
▲二二八事件时,两则记载公务人员被袭击的新闻报导
高级官员人人自危
二二八事件发生时,担任台湾省财政处处长的严家淦(1966年被任命为“副总统”兼“行政院院长”,后蒋介石去世,接替其完成“总统”任期),正在台中参加彰化银行股东大会,原本打算次日返回台北,结果发现道路不通,严家淦情急之下,与同行的台中市长黄克立同向仕绅林献堂求救,林献堂是著名的雾峰林家族长(二二八事件后被指为“台省汉奸”,幸得友人相助才免去牢狱之灾,1949年9月以养病为由黯然离开台湾,寓居日本,1956年病逝于日本东京),早年致力于非暴力反日运动,曾向日本请愿成立台湾议会十余年,因此被誉为“台湾议会之父”,甚有声望。
▲严家淦,出身苏州木渎望族,深受陈仪信任,先后主持福建省、台湾省财政,后推动新台币改革,稳定币制。
严家淦避祸林家后,消息走漏,门口的座车被聚集而来的群众推翻,外有两千余人重重包围,这些群众要求林家交人,林献堂对群众说,“除非你们先把我打倒”,群众看到其坚决的态度,情势略为缓和,至陆军整编第二十一师开抵台湾后,严家淦才乔装坐上林家的一辆货车回返台北,而台中市长黄克立之前化装成乞丐想要回到市内,一度迷途山中挖红薯为食,又被示威学生发现,状况至为狼狈。
▲救助严家淦、黄克立等人的林献堂
二二八事件发生后,部份各级民意代表,向台湾省行政长官陈仪要求,与政府共同组织处理委员会,未几处理委员会成为要求政治改革,甚而代表各方政治势力角力的场域,各地仿起效尤,也纷纷成立县市乃至乡镇的事件处理委员会,政治主张纷歧,有要求部队缴械者,有罢免当地官员者,时任国民参政员的林献堂,因为动见观瞻,也被推选为台北处理委员会常务委员,以及台中地区时局处理委员会执行委员(该会另有谢雪红、吴振武等),事后乃同被列入“二二八事变叛逆名册”,但因其援救严家淦等相关事实,尚未去职的台湾省行政长官陈仪乃建议国民政府,任命林献堂为改组后的台湾省政府委员,以扩大台湾籍人士的参与,平息众议,由此也可见当时情势的复杂,为此,林献堂曾有诗作感叹二二八事件:
光复欣逢旧弟兄,国家重建倍关情。干戈顿起谁能料?消息传来梦亦惊!
全岛几难分黑白,大墩有幸自昏明。从兹绥靖多良策,不使牝鸡得意鸣!
▲二二八事件后,台湾省行政长官陈仪建议以林献堂等本省籍人士,担任台湾省政府委员
台湾新竹客籍人士,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曾在国军中任职炮兵团长、师长、副军长,有“台湾五虎将”之一美誉的黄国书,在二二八事件时,被任命为台中地区防卫司令,带着一名副官与秘书前往台中,结果在火车上,遇到了带着日本武士刀的青年上车盘问,幸而身着军服的黄国书能说流利的日语,这才化险为夷,青年并警告黄国书,最好不要穿着国军军服,车到台中时,政府官署已被夺占,黄国书只好无奈折返。
▲据白崇禧呈交报告,二二八事件中,收缴步枪1,591枝、军刀1,905把、步枪弹两万余发,据事后检讨,多数弹药库枪、弹分别保管,未同时被群众夺取,否则事态更难平息
在严家淦、黄克立仓皇避难的同时,全台各地的县市长同样陷入狼狈不堪的境遇。三月一日,群众冲入台北县政府,殴打职员,并有部分抢夺军警与政府仓库武器物资,坐镇县府的台北县长陆桂祥(江苏松江人,北京交大毕业)只好出走,直至约两周后才重出视事;台南县长袁国钦(福建上杭人,日本中央大学毕业)曾邀集当地仕绅商讨,后听闻群众将攻打县政府,决定避往吴凤乡间,该县参议会议长并集会宣告罢免袁国钦以下的外省官员;刚刚于当年一月接任新竹县长的朱文伯(江苏泰兴人,日本陆士毕业),前往台北市洽公时,座车被拦下,当即被打成重伤,幸有另位台籍民众吴森潭伸出援手,辗转在民众家中躲避。
总计当时台湾十七位县市长当中,在二二八事件中还能坚持在署办公者只有七位,另有七位因受伤或官署被围、群众追殴等,只能暂时避难,另有三位前往当地部队,寻求保护与支持,并与持械而来的群众发生武力冲突,当中较为幸运的是台东县长谢真(福建龙岩人,福建黎明高中毕业,曾任福建省连江县县长),当地原住民卑南族长马智礼,严密保护两百余位官员与家眷,使事件顺利落幕,前来宣慰的国防部部长白崇禧特别予以接见致谢,并请其陪同安抚地方。
基层公务员走避不及
二二八事件时,老家江苏无锡,二十岁的陆润康,刚到台湾省公路局上班两个多月,当时的台北市,到处都可见盟军轰炸后的残破瓦砾,闹区西门町晚上则一片木屐声,并有许多公共浴室,有如日本本土街头一般。
▲陆润康,曾任“财政部主任秘书”、“资料中心主任”、“关务署署长”、“中央信托局局长”、“财政部政务次长”、“部长”等职
初来乍到的陆润康,对于二二八突如其来的变故毫无预感,二月二十八日刚过午后,他看见大批人群聚集在办公室附近的专卖局前轮番演讲,也听不懂怎么回事,一位他认识的电器行老板示意他赶紧走避,陆润康才发现自己身穿中山装、卡其裤,一看便是外省公务员,旁边很多人瞪着他,不禁紧张的满头大汗,回到办公室后,陆续看到听见外省人被群众痛殴,脚踏车也给砸坏,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下班时间到了,陆润康与二十多位同事,决定结伴而行,快到宿舍分散而行时,突遇五六个路人拿出棍棒,本欲停下讲理的陆润康只好拔腿而奔,纵身跳入路边的菜地,挨了一顿拳打脚踢,满脸是血地回到住处。
经此一事,陆润康与同事在宿舍不敢出门,还听说暴徒可能逐户搜查外省人,更觉风声鹤唳,结果隔邻一位曾经住过上海的本地人士黄先生,安慰他们台湾人并非都是暴徒,并让自己的太太出去买菜,使他们不致断炊。
几天之后,宪兵进驻台北,隔邻的黄太太反倒有些担心不敢出门,于是换成陆润康等人出门买菜,站岗的军人并安慰他们事情已经平息,部队来晚了。
比陆润康大上几岁,并早些抵台,担任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台湾分署视察的汪彝定,更早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气氛,救济总署负责分发同盟国援助中国的物资,原先汪彝定不管上哪,总是受到民众热情欢迎,但二二八事件前,他却听到为他们开车的台湾籍司机,背后以“山猪”称呼外省人,批评不断。
▲汪彝定,曾任“行政院外汇贸易审议委员会主任”、“经济部常务次长”、“经济部政务次长”等职
二二八事件发生时,汪彝定与所有外省籍同事全部不敢回家,只好披着雨衣,度过漫漫寒夜,当时不仅各种耳语流传,台北与福州的电报一度也告中断,乃使得大陆各种报纸对于台湾局势捕风捉影,莫衷一是。
第二天起,汪彝定看到打人成为家常便饭,救济总署也天天派出吉普车前往台北街头救人,台湾高等法院首席检察官王建今被一批暴徒打昏在地,另外一批民众经过,检视其证件,赶紧将其送回;汪彝定的一位教授好友刚刚出门就挨了一顿拳脚,另一位正在找工作的朋友被棍子打到肋骨折断,作梦时每每吓醒;汪彝定还看过一位穿旗袍的女子被打昏在地后,旁边的青年人上去猛踹不停,惨不忍睹;一个几岁的小孩被路人推到水里,幸而得救,更有很多人对熟人发泄不满,趁机报复,汪彝定惊讶地发现,“平日是好友、好邻居、好部属、好学生,此时都把人性最乖张以至懦怯的一面显示出来了。”
▲日据时期的台北街景
就在这样的恐怖气氛下,定期航行于上海基隆的中兴轮航来台湾,基隆岸上的群众怕该轮载运部队,武力威胁不准靠岸,后来经过再三说明,船上没有武装,这才放行,船只一停,就有数百位身无分文的外省籍公务员与眷属,前来恳求船长陈锡球救命,陈锡球看到其中三四十人浑身有血是伤,深感不忍,立时同意把他们载运上海。
还好有大妈伸出援手
年仅七岁的冯毓嵩一家,随着担任新竹县民政局局长的父亲冯世澂来到台湾,冯毓嵩记得,二二八事件中,一天家里突然闯进了一个头绑布条、身穿和服,手执武士刀的男子,开口便以闽南语大喝,里头都是台湾人吗?
▲亲历二二八事件的冯毓嵩,其父时任新竹县民政局局长,官舍被捣毁一空
“还好,几位本地大妈救了我们。”冯毓嵩记得,大妈坚称大家都是台湾人,这才平安无事,由于对外无法联系,又听说情况混乱,几个昼夜,母子三人只好躲在塌塌米下头避难,忍着饥饿,之后找到一个机会,隔壁大妈帮忙,几人登上接应的军车,一路直奔台北中山堂,当时里头满是如同冯家一样,前来避难的公教人员与眷属,大家拿着分发的毛毯、脸盆,十分狼狈,冯毓嵩听说在外头工作的堂哥被打得半死,幸而也得到救助,才捡回一条性命。
同样得到援助的,还有当时台湾电力公司总经理刘晋钰,以及机电处处长孙运璿,事件开始时,一位科长赶紧跑来报告,让他们由后门跑出去,在其家中躲藏了一个多星期,因为有人扬言要搜查房子,于是孙运璿化装成修电线的工人,悄悄溜回家中。
▲孙运璿(右、“璿”同“璇”),曾任台湾电力公司机电处处长、总工程师、总经理、“交通部部长”、“经济部部长”、“行政院院长”、“总统府资政”等职
由于台湾电力公司各变电所很多僻处荒郊野外,配有自卫枪枝弹药,于是也成了群众抢夺的对象,最后有四名员工不幸在事件中死亡,二十人受伤,但基本上全台湾仍然继续供电,事件过去四十余年后,孙运璿对于当年救助他的这位同事,还是非常感谢,并且深有所感的写道:
二二八事件,是历史上的不幸,对于本省、外省受害同胞的家属,我们应该多帮他们的忙,给他们安慰,绝不能蓄意扩大省籍与族群间的冲突,也不要再算细账,要忘掉省籍,搞省籍只会打击我们自己。
▲台电机电处长孙运璿于签呈中称:“查二二八事变期间,各单位员工中不乏明理尽职之人,或奋勇追缉失物,保持公司财产,或冒险救护同仁,努力维护配电工作,情既可嘉,事亦可劝,拟请分别予以奖赏。”
自甲午战争割让台湾后,台湾历经了日本五十年殖民统治、十年皇民化运动,以及四年太平洋战争的耗竭与摧残,原本极度依存日本的经济,已经难以为继,原本仰赖日本供应的农业所需肥料,一下失去来源,电力设施经过盟国轰炸,供电能力只剩下百分之十二,但很快地,台湾民众便把各种不满指向执政的长官公署;陈仪高举理想,使得原本日本高度强制性的军政体制,被百花齐放的新闻言论与省级民主选举取代;数万曾经接受日本军事训练,预备投入战场的台籍青年,面临转换国籍与战败失业的冲击回到故土;加以接收过程当中的利益冲突,也有部份人员从中渔利,政治、经济、心理、文化的各种陌生与矛盾,加上国共乃至于省内各种政治势力的倾轧纠葛,当国军驻台兵力大部份调回内地的时刻,便一下子爆发出来。
诚如孙运璿所言,本省与外省同胞,在事件当时,互相扶持者远较彼此为祸者多,多数身历惊险的公务人员也不免感到委屈,当时他们拿着并不丰厚的薪饷,远赴台湾致力于战后的复兴,但不幸的是,直到今天,这些事实与面向常被忽视,二二八事件不仅远未落幕,依旧是民进党等绿营人士习于操弄的政治工具。1979年,孙运璇代表台湾当局发表讲话,回应“叶九条”,他指出“成功不必在我,只要中共当局做到政治民主化,经济市场化,社会多元化,则台湾可以考虑放弃‘三不政策’”。
作者|丘智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