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0年,一枚五十年前的谎言爆雷了
在1840年清廷与英国之间的武力冲突当中,有一种认知在清廷官员与知识分子当中特别流行,那就是“洋人的腿无法弯曲”。
曾在镇海前线活剥过两张“白黑夷匪”人皮的闽浙总督裕谦,在给朝廷的奏折里说,“夷人腰硬腿直,一击便倒”。大理寺少卿金应麟也认为,洋人的战斗力,全部来自他们身上那些能够抵御刀砍箭射的甲胄,弱点则是“两腿软弱,一击便倒”。
关心时局、致力于搜集“夷务”相关资料的知识分子叶钟进和汪仲洋,同样认定洋人的双腿是他们的致命弱点。叶钟进说,洋人的腿脚无力,“上岸至陆地,则不能行”,在陆地上是走不动的,只要拿大杖攻击洋人的腿脚,他们就完了。汪仲洋说,洋人的腿很长,“不能跨越腾跑”,他们的眼睛是碧绿色的,害怕阳光,中午的时候不敢睁眼,要击败他们不难。
定海失陷后,林则徐在奏折里,也向道光皇帝传递了相同的讯息。他建议朝廷将定海周边的民众发动起来,杀尽洋人。他解释说,洋人上了岸,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他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腿脚僵硬,倒下后就爬不起来,随随便便一个普通人就能将其杀死。定海周边二百余里,有总数不下十万之众的村民,只要朝廷把这些人发动起来,可以在“不瞬息间”就将洋人杀得干干净净。
林的奏折原文如下:
“一至岸上,则该夷无他技能,且其浑身裹缠,腰腿僵硬,一仆不能复起。不独一兵可以手刃数夷,即乡井平民亦尽足以制其死命。……该县(定海)周围二百余里,各村居民总不下十余万众……似此风声一树,不瞬息间,可使靡有孑遗。”
类似的文字,也见于稍早一些时候,林则徐与两广总督邓廷桢给道光皇帝的奏折。他们说:夷兵除了枪炮之外,别无所长,且“腿足裹缠,结束紧密,屈伸皆所不便”,到了岸上就无能为力了,所以并不是没有办法打败他们。
这种认知,在今天看来殊为可笑。但在当时,在林则徐们的眼中,却是一种可以信赖的真知识。
对伪知识的坚定信赖,即为迷信。对迷信的嘲讽并无多少价值,真正值得深思的,是这种迷信究竟从何而来?
1793年,乾隆五十八年,英国马戛尔尼使团来访。该使团本为建立一种平等的通商关系而来,却被两广总督郭世勋在翻译上做了手脚,弄成藩属国对宗主国的“朝贡”。然后又有负责接待的钦差大臣徵瑞为迎合乾隆,谎称使团的船舱中恭恭敬敬供奉着乾隆画像,进一步将“朝贡”坐实。既然是“朝贡”,就得给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于是,接待者与来访者在这个问题上,就发生了冲突。徵瑞们定要马戛尔尼们三跪九叩,马戛尔尼们却只肯免冠单腿下跪,且说非要如此的话,那么清廷也要派一个地位相当的使节,向英王的肖像三跪九叩。
冲突期间,乾隆给前线的接待者们下达过一份谕旨。他在谕旨中说(为便于阅读,笔者略做了通俗化处理,下同):
上次送来的奏折,说那些使臣见到朕的圣旨,只行了脱帽之礼;这回送来的奏折,却说他们行了叩头之礼。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听说“西洋人用布扎腿,跪拜不便”,所以他们国家的风俗,不知道有叩头这种礼节,只会脱帽鞠躬点头。你们的奏折没弄清楚这一点,或许是把“免冠鞠躬点首”错认成了叩头。如果这些使臣是真叩头也就罢了,如果只是脱帽点头,你们要好好地婉言开导他们,让他们知道前来天朝进贡者,不但使臣要行三跪九叩之礼,就算是国王亲自来也是一样。到了我天朝,就要尊我天朝的法度。他们国家的风俗,虽然“俱用布扎缚不能拜跪”,但在叩见时,“何妨暂时松解”,是可以把绑腿布解开的嘛;行完三跪九叩之礼后,“再行扎缚亦属甚便”,再把绑腿布捆回去,也很方便嘛。你们在接待时,要如朕这般好好开导他们。(《英使马戛尔尼访华档案史料汇编》,第128-129页)
乾隆谕旨里的“向闻西洋人用布扎腿,跪拜不便”,与林则徐们奏折中的“浑身裹缠,腰腿僵硬,一仆不能复起”,构成了一种跨越半个世纪的共鸣。
一方面,乾隆知道西洋人“用布扎腿”,也就是今天常见的打绑腿;也知道他们一贯行的是“免冠鞠躬点首”之礼。这显示他并不是一个完全生活在信息黑洞中的皇帝,对外部世界仍有一定的准确认知——这种知识很可能来自《大清一统志》的修撰,该书称,夷人拿黑毡做帽子,“遇人则免冠挟之以为礼”,见到人就把帽子摘下来算是行礼。
另一方面,乾隆又将“用布扎腿”当成了“跪拜不便”的原因,且不厌其烦地提醒负责接待的官员,要他们说服马戛尔尼一行在觐见时解开绑腿,以便行三跪九叩之礼。这显示他的知识来自道听途说,甚至有可能是自己的脑补,他并不了解英军绑腿的实际情形,所以建构出了一种错误的因果,且真的相信这种因果。
在乾隆下达这道谕旨之前,徵瑞们一直在试图说服马戛尔尼使团三跪九叩,但没有拿“洋人跪拜不便”说过事——徵瑞们直接见到了洋人,洋人的绑腿是什么样,是否妨碍膝盖打弯,他们有很直观的认知。但接到皇帝的谕旨后,徵瑞们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相反,在回奏中,徵瑞是这样说的:
诚如圣上所言,西洋人用布扎腿,跪拜不便,他们的风俗中,没有叩首之礼。奴才我与地方督臣们两次向他们宣读圣上的恩旨,他们都只是脱帽低头。奴才我仔细观察,使团随从之人的绑腿,用的是布,“十分箍紧”;贡使略好,用的是绸缎,比较松一点,还可以屈膝。于是我把天朝的礼仪规矩告诉他们,嘱咐他们好好学习如何三跪九叩,该使臣“欣然愿学”。奴才还遵从圣上的教导,“于无意中”告诉他们,若学不会三跪九叩之礼,会被其他藩国耻笑你们愚笨。该使臣深感惭愧。据奴才这几天观察,该使臣已渐渐能够跪拜叩头了,只是“善于遗忘”,还需要奴才随时教导提点。(《英使马戛尔尼访华档案史料汇编》,第374页)
回奏里的这些话,自然全是假的。绑腿并未破坏使团成员的膝盖功能;马戛尔尼此时也未松口说同意三跪九叩,更不存在因为不会三跪九叩而惭愧、而跟着徵瑞努力练习。徵瑞说这些谎,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迎合取悦乾隆。当然,他也给自己留了后路,那就是马戛尔尼们“善于遗忘”。
最终的结果,是双方都做出了妥协。据黄一农的考证,马戛尔尼使团在承德觐见乾隆,所行之礼既非清廷期望的三跪九叩,也非英方坚持的脱帽鞠躬:
“在帷幄觐见时,他们单膝下跪,而当周遭之人九次叩头时,他们则九次俯首向地(常人在跪一膝时,很难俯首触地并叩头),其间并随众人起立两次;在澹泊敬诚殿贺寿时,则改以屈膝并深鞠躬之礼替代单膝下跪,但仍与九叩首的众人一样,共行礼九次。”
对乾隆而言,这是一种变了形的“三跪九叩”;对马戛尔尼来说,这是一种变了形的“脱帽鞠躬”。双方都能勉强接受,但双方也都不太开心。对乾隆来说,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面子,但这面子打了折扣,并不十全十美。于是,“西洋人用布扎腿,跪拜不便”这个谎言,便成了掩盖折扣最好的说辞;有了这层掩盖,清廷也就可以在官方文件中堂堂正正写入“行礼如仪”四个字。
嘉庆时代,“用布扎腿,跪拜不便”再次发挥了它的功效。
1816年,英国派了阿美士德使团来华,在跪拜问题上,使团只愿“脱帽三次,鞠躬九次”,引起了嘉庆皇帝的极大不满。双方重演了一番乾隆时代的斗争,最后嘉庆决定放宽标准,只要形式能挂靠上三跪九叩之礼,“起跪之间稍觉生疏”也无所谓;但双方最终仍不欢而散。事后,嘉庆将过错推给了负责接待的官员,又向做过广东巡抚的孙玉庭询问英国人的真实情形。孙玉庭告诉皇帝:
臣我在广东巡抚任上时,有答赏给该夷国国王的东西,所以把该国一个叫司当冬(注:即斯当东)的使臣召唤了来。差役把他领进大堂后,他就摘下帽子“弓身俯伏”。……他进来的时候,臣我就看到他“两腿裤袜绷紧直立而不能曲”,他的“俯伏”,就是洋人的脱帽点头之礼。这次到京城来的使臣也是这个司当冬。他之前在广东很恭敬,不至于到了京城就桀骜不驯。(孙玉庭,《寄圃老人自记年谱》)
孙玉庭带来的信息,给嘉庆皇帝找回了面子。自此之后,洋人“用布扎腿,跪拜不便”这一谎言,便成了清朝官场与知识界一个无人敢于说破的基本常识。
在1840年,这个谎言终于爆雷了。不但叶钟进、汪仲洋这些知识分子掉进了坑里,林则徐、裕谦、邓廷桢这些处理中英冲突的一线官员,也被这个谎言所俘虏,深信英军“浑身裹缠,腰腿僵硬”,倒下就起不来,上了岸就没有战斗力。
尽管无法量化,但该谎言对清廷的战事造成了巨大伤害,是毋庸置疑的。
尤为可笑的是,裕谦还以该谎言为依据,与主和者在朝堂上展开了战斗。英军与清廷关系缓和南撤时,曾向山东巡抚托浑布递交文书,请求提供淡水与食物。托浑布满足了英军的要求,然后在给朝廷的汇报奏折中说“夷人欢呼罗拜”,感谢天朝的恩德。这本是一种习惯性的夸大其词,却被裕谦抓到了把柄。他上奏弹劾主和的琦善怯弱避战,同时把支持琦善的托浑布也扯了进来。奏折中说:
这些英夷“腰劲腿直”,无法下跪,见到自家的国王也没有叩拜之礼。嘉庆年间英夷入京,就是因为无法跪拜,然后被驱逐回国的,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明证”。所以,托浑布说“夷人欢呼罗拜”是在撒谎。这些无法下跪之人,岂有在攻陷城池大肆猖獗之后,在山东向犒劳他们的军队跪拜的道理?(梁廷柟《夷氛闻記》卷二)
这场以谎言攻击谎言的战斗,虽然当事人相当认真,其实半点价值也无。
再后来,这枚已然爆雷的谎言,在民间演变成了洋人的膝盖骨比中国人少一块。
(参考资料:王戎笙,《马嘎尔尼“谢恩信”和“跪拜如仪”质疑》;王开玺,《清代的外交与外交礼仪之争:一部从高傲到屈辱的外交史》,东方出版社,2017年;黄一农,《印象与真相——清朝中英两国的觐礼之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