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洵美因被鲁迅讽刺吃软饭,与其“文战”不止,多年后仍耿耿于怀

文:子飞

邵洵美

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旧上海滩,若一个人恰巧是文艺青年,又爱好一点新诗,那势必会晓得新月派的知名人物邵洵美。就连在上海过着半隐居生活的鲁迅先生,都和此人有过交集,甚或是“笔战”。

外人眼中,邵洵美有两大特点。

第一点,就是被鲁迅先生讽为“有富岳家”。

邵洵美确实生在巨商富贾之家,但并不是后人所了解的那种所谓“吃软饭”上位的凤凰男。而且这一说法,是鲁迅先生的讽刺之意。

邵洵美究竟有多少钱,估计在前半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祖籍浙江余姚,和鲁迅先生算半个老乡。

新月派诗人漫画

因为伯父邵颐中年过世无子嗣,邵洵美从小就被过继到了伯父家。所以,从小的邵洵美,就等于继承了两个家庭的财富。

及至到了成婚的年龄,邵洵美的原配夫人李氏,又是李鸿章的嗣女。所以,说邵洵美含着金汤匙长大,出生和成长在金窝银窝里,丝毫不为过。

有钱在邵洵美看来,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特点(这话在现代看来是老凡尔赛了)。

别人觉得言不符实,但邵洵美却在做着现代的孟尝君,常常急人所急,动辄出手就是成百上千银元。

和彼时所有巨富之家的子弟一样,新学堂毕业后的邵洵美,漂洋过海去了英国。

正是在英国期间,邵洵美发现了自己的第二个特点。

甚至于这个特点比他的财富还要重要,深深影响了邵的求学以及其后的一生。

那是1925年,到达剑桥的邵洵美,经常到伦敦市中心的广场去闲逛。

广场上有个老人在卖旧书,第一眼见到邵洵美的时候,就主动跟他搭话。

老人问他,你是不是姓许?或者就是姓徐?亦或者是姓苏?

眼看这年轻人被问得有点摸不着头脑,老人道出了原委。

原来在三年前的时候,有个样貌看起来和他一模一样的年轻人,在他这买了些书。

邵洵美还是听得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他只能暂时认定是这个外国老头,看任何一位东方人都觉得差不多。

等到夏天去了巴黎,见到徐悲鸿和他一帮朋友,邵洵美才知道那个老头为何那样说。

徐悲鸿告诉他,他和徐志摩长得太像了。

只是徐悲鸿也不知道,为何老头说徐志摩要回黑龙江。

那时候徐志摩正好在欧洲游历,大家都说这两个人一定要见上一见。

过了几天,邵洵美和一个谢姓朋友出去逛街,正巧前面也走着两个亚洲人,看神态也是中国人。

其中一人回头,马上认出了邵洵美,是邵在之前认识的另一位朋友。

那位朋友立刻跑过来拉着邵洵美,来到了另一个朋友跟前。

随后朋友在一旁继续说,你们俩简直是亲兄弟啊。

就这样,邵洵美和徐志摩在法国机缘巧合地相遇了。

原来徐志摩在剑桥读书的时候,经常到老人那里去买书,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徐志摩曾告诉老人,要翻译拜伦的诗,不过却没说过要翻译全集。

而且那次他回国走的是西伯利亚,中途要经过东北,所以老人就认为徐志摩是黑龙江的。

四个人越来越起劲,不知不觉间,聊到了邵洵美在剑桥所学的专业。

当邵洵美谈及,自己在剑桥准备读政治经济学的时候,徐志摩不觉有些无奈地表示,中国人来剑桥,总是学这套东西。

他说起自己当年,父亲也是希望他当官或者做银行经理,不过自己最终学了文学。

当朋友提醒徐志摩得去买船票的时候,他们才彼此分手。

原来,徐志摩马上就要动身回国了。

虽然只聊了一个多小时,不过却彻底改变了邵洵美的想法。

回到剑桥之后,邵洵美开始正式学习英国文学。

鲁迅书赠瞿秋白联

于是,这两个相貌相像的人,最终选择了相同的职业。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他们会通过这样的一种奇妙方式,成为终其一生的朋友。

不过,更令邵洵美未曾想到的是,徐志摩将自己引入文学之路,也在无意之中,让邵洵美与鲁迅产生了某种瓜葛,并且有了双方间不断的骂战。

按说,鲁迅比邵洵美大了整整25岁,邵洵美初入文坛的时候,除了钱多,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

而彼时的鲁迅已经誉满全国,甚至名气都漂洋过海到了国外,两个人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

而文学理念本就不同,再加上创作的初衷和本质也有很大区别。

在差异面前,因为对相同的话题进行讨论,就免不了生出相左的意见。

更为关键的是,是邵洵美挑事在前,主动“碰瓷”鲁迅。

那是1928年,回国之后的邵洵美,在上海创办了金屋书店,并且还创办了《狮吼》杂志。

作为有钱人的他,不必四处投稿发表文章,可以直接将文章发表自家的刊物上。

就在这一年,邵洵美化名“刘舞心”,写了一篇名叫《安慰》的短篇小说,正式开启了调侃鲁迅的旅程。

1932年冬鲁迅在北师大

邵洵美假借小说人物之口,称“鲁迅不过是从他家乡中搬些红鼻子出来玩玩把戏,幸灾乐祸的人们自然会来买他的书看”。

还是在这一年,邵洵美在冬天的时候又化名浩文,写了短篇小说《绍兴人》。

小说里他这样写道:“他真是绍兴人!……在这二十年中,他去过了一次日本,做过了几篇小说,翻译过了几本散文,教过了几年书,末了是被他的门下尊为中国的第一等文学家。”

这篇小说很明显是在含沙射影鲁迅,小说中的主人公被邵洵美嘲笑为气量小和自私。

可以说,1928年邵洵美发表的两篇小说,都直接指向鲁迅,并且几乎是毫无缘由地讥讽民国的著名作家。

有人说,当时的上海,文人之间流行彼此大骂,邵洵美也不过是入乡随俗。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此时的邵洵美刚刚踏入文坛,他创立的杂志是新人新面孔,销量自然不会太好。

所以,邵洵美主动碰瓷鲁迅,有博取眼球和存在感的嫌疑,好让自己杂志的销量,能够在短时间内上去。

邵洵美和家人

可能有人觉得,邵洵美有的是钱,还会在乎这个吗?

其实他是在乎的,钱虽然可以办杂志,但钱却做不到让人人都买他的杂志,并且还能兴致勃勃地读他的杂志。

所以,他需要不断碰瓷鲁迅制造话题,最好是让鲁迅注意到他,主动和他打笔战,那邵洵美的目的也就算达到了。

另一个可以佐证的例子是,邵洵美的《绍兴人》发表之后,1929年初,他又创办了《金屋月刊》。

他的朋友章克标,同时又是杂志的编辑,他以笔名“KS”发表了一篇《要做一篇鲁迅论的话》。

在文章里,他说鲁迅部下的“走狗”是极多的,每有一次对他的恶评,他部下便是疯了似的齐抢出来的,真像一个恶狗村。

这已经不是含沙射影,而是赤裸裸指名道姓谩骂了。

其后几年,鲁迅是否知道邵洵美骂过自己不得而知,但他明显知道有邵洵美这样的人出没在上海滩。

只是,鲁迅的笔下还没有出现过他。

一直到1933年,作家萧伯纳来上海,因为出席欢迎的宴会,鲁迅才和邵洵美相见,这是两个人的第一次相见。

宴会结束后,邵洵美还主动邀请鲁迅上自己的车,送他回去。

那是1933年的2月份,萧伯纳经香港来到上海,在宋庆龄宴请萧伯纳的时候,有蔡元培、鲁迅、林语堂和杨杏佛等人作陪。

1933年1月30日,申报“自由谈”发表的鲁迅杂文

宴会结束后,天突然下起了雨,上海的二月还是异常寒冷的。

在门口等车的鲁迅,脸都冻得发青了。

邵洵美见状,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遇,就主动上前邀请鲁迅,用自己的车把先生送回了家。

在当天的日记中,鲁迅并未提及此事。

不过从两个人的相处以及参加活动的接触来看,邵洵美看待鲁迅,完全没有像之前的文字那般刻薄。

这似乎也表明,文人的争斗,永远体现在文章里,而不会越过纸张的边界,漫溢到其他之外的地方。

到当年5月1日,《现代》杂志发表了鲁迅的《看萧和“看萧的人们”记》一文,在这里,他才第一次提到了邵洵美,但也仅仅是一笔带过:

“此后是将赠品送给萧的仪式,这是由着美男子之誉的邵洵美君拿上去的”。

这句话似有调侃的味道,但也仅限于此,而且这句话也并未文章的主旨。

所以到了这个时候,鲁迅并没有在文字上,攻击过一个无论是年龄,还是资历都在自己之后的“小辈”。

事情真正的转折,是源于当年8月份,文坛上一个话题的争论。

彼时的一个热门话题是,“文人无行”。

对于这个话题,鲁迅有着自己清晰的看法和观点。

当年8月,《文学》月刊发表了鲁迅的《辩“文人无行”》,文章虽然没有具体涉及到谁,但却批评了当时一些所谓文人,打着文人的旗号投机经商,并加害他人谋取政治资本的作法。

半个月后,邵洵美也在《十日谈》上发表了一篇《文人无行》。

其实仔细看的话,邵洵美发的文章,和鲁迅之前的文章,在主旨上是相通的。

两篇文章的本意,都是表达不能打着文人的旗号,行追名逐利的事情。

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手稿

只是邵洵美在文章里,列举了这几类“文人”的特点。

所谓的列举特点,或许只是邵洵美的一种写法,并没有具体的指代谁。

不过,由于列举中提到了“硬译”、“自认为时代前进的批评家”等诸多情况,不免导致鲁迅开始对号入座。

其中的“硬译”,是梁实秋曾批评鲁迅的翻译风格而得名,至于其他的“大学教授”,“下职官员”,鲁迅偏偏也都做过这些职业。

于是,鲁迅把邵洵美看作了是向自己宣战,接下来便开始正式迎战。

1933年8月26日和9月1日,《申报·自由谈》先后发表了鲁迅的《各种捐班》和《登龙术拾遗》。

紧接着在9月17日,《新秋杂识(三)》发表,10月26日又发表《“滑稽”例解》。

鲁迅在这一系列文章中提到了“捐班”和“登龙术”,意在讽刺,邵洵美是用岳父家里的钱,捐成了“文学家”。

毕竟,邵洵美的原配夫人是李鸿章的嗣女。

原文是这么写的:捐做“文学家”也用不着什么新花样,只要开一只书店,拉几个作家,雇一些帮闲,出一种小报……不消一年半载,包管成功……

在下一篇文中,鲁迅又进一步反击:

要登文坛,须阔太太,遗产必需,官司莫怕……最好是有富岳家,有阔太太,用陪嫁钱,作文学资本……

反击过后,鲁迅每每谈及邵洵美,都会以“赘婿”、“富家赘婿”等词来代指他。

可以说,等了五年,邵洵美终于等来了鲁迅的反击,只是他自己或许也想不到,鲁迅的反击是如此频密。

此后,邵洵美的朋友通过使用各种笔名,对鲁迅进行反击。

鲁迅将他们一概讥讽为“甜葡萄”说,而且又将邵洵美的所有出版机构和文人圈子称为“甜葡萄棚”。

盛佩玉

从1933年到1934年,几乎都是鲁迅和邵洵美身边的朋友打笔战,邵洵美本人并没有正面回应。

不过从1935年开始,邵洵美便开始发表大量的评论以及小说,公开发表对鲁迅的意见。

在小说《珰女士》中,邵洵美将鲁迅形容为脾气古怪的老头。

在其后的《劝鲁迅先生》一文中,邵洵美第一次用文字正面回应鲁迅。

不过这次之后,虽然两个人在笔端上的矛盾公开化了,但之后再无真正的斗争。

鲁迅不满邵洵美的为人,这是真实的。

只不过他说邵洵美靠着岳丈家族发迹,事实上也不算太准确。

邵家自己都是大族,即便没有外援,邵洵美自己家里的钱,也够他请得起一批帮闲。

再者,从文学创作到翻译等方面,鲁迅和邵洵美等新月派圈子里的人,几乎完全是格格不入。

所以,当矛盾没有挑明的时候,大家还能相安无事。

一旦矛盾被公开化了,以往一切暗流,也都变成明面上的激流了。

更为关键的是,此时的鲁迅正受到当局通缉,他的处境本就十分艰难,但邵洵美出版圈子内的人,还一再对这方面的情况含沙射影。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鲁迅对一切笔战的敌人或者矛盾者,统统选择了不原谅。

而在鲁迅去世后,邵洵美依旧在文字上,对鲁迅进行着攻击和评说。

或许,他对鲁迅评价自己为“赘婿”,始终是耿耿于怀的吧。

只是令邵洵美未曾料到的是,随着新中国的成立,他这个当年新月派诗人的一分子,加之又被鲁迅钦定为“富家的赘婿”,从此再无出头之日。

到了1958年,邵洵美更是以“帝特嫌疑”的身份,被关进了上海提篮桥监狱。

在狱中,他结识了狱友贾植芳,并且请他给自己证明,自己所写回应鲁迅的文章,没有任何一篇是代笔之作。

贾植芳出狱之后,便应允《我的难友邵洵美》一书,对当年邵洵美与鲁迅争论的一些情况作了说明和澄清。

当年论战的硝烟,散落在历史的故纸堆中。

斯人已逝,所谓的是非和论争,也早已说不清楚了。

从更广阔的角度看,彼时文学表达的被限,事实上才是各种笔战的真正根源,只不过彼此的抗争,都被各自的价值观左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