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芝兰绮罗生 来源:芝兰学社
朱古达战争是罗马共和国末期发生的一起战争,作为罗马统治和征服边缘地区附属小国的范例,可以很好的为我们展示这一时期罗马如何处理这种同异族的外交和军事冲突,以及共和国内部的矛盾。尽管只是一次烈度并不算大的冲突,却是罗马文明和北非柏柏尔文明的激烈碰撞产生的结果,更是罗马内部变革的导火索之一。本文将从罗马的政治军事演变的角度来观察这场战争的前因后果。
努米底亚是指“迦太基以西的人民和领土,大体相当于今天的阿尔及利亚北部到穆卢耶河(The Moulouya River), 奥兰(Oran)以西大约 160 公里”根据公元前 2 世纪的铭文,努米底亚人是现代柏柏尔人的祖先 。至于努米底亚是何时出现在非洲西北部,现在还无从确定,因为该民族最初自身没有文字记载,所以我们对努米底亚的了解多来自于古罗马史学家在自己的著作中所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主要有两种说法:一是古罗马作家对公元前 1 世纪努米底亚国王希普萨尔二世(Hiempsal II)的记述,“希普萨尔二世将非洲西北部有组织的政府和王权的出现追溯到英雄大力神(Hercules)在西班牙的死亡和军队分散,军队中的努米底亚人越过直布罗陀海峡,定居在北非海岸”。二是古代学者通过分析词源得出的一种推测性结果,“公元前 6-5 世纪间波斯军队的一批分遣队来到非洲内陆,他们与本地人盖图里人(Gaetuli)通婚,成为法鲁西(Pharusii)……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脱离,向北迁移,越过毛里塔尼亚(Mauretania)和迦太基圈之间的海岸,成为努米底亚人(Numidians)”到公元前 3-2 世纪,人们对努米底亚人的认识才稍微清楚一些。努米底亚人主要由努米底亚西部的马萨斯里人和东部的马斯里人组成,部落首领通常被称为“国王”或“酋长”。此前,这两个部落一直是迦太基的附庸和雇佣军 ,但随着努米底亚人势力强大,马萨斯里人首先在国王西法克斯(Syphax)的领导下脱离迦太基联盟,并将沿海城市西加(siga)作为首都,建立王国。但努米底亚依然无法摆脱迦太基的影响,亲迦太基派系和反迦太基派系在王国内部针锋相对。
在第二次布匿战争中,西法克斯因为爱情而转投了迦太基,率领马斯里人的马西尼萨则意识到了罗马的权势,最终加入了罗马一方。努米底亚人拥有的骑兵和对地形的熟悉对罗马人起到了很大的帮助。在对交战双方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扎马战役(Zama)中,马西尼萨为大西庇阿提供了一支由 6000 名骑兵和 4000 名步兵组成的部队 ,为罗马的胜利贡献了很大的力量 。狄奥·卡西乌斯说他,“不仅擅长军事战略的制定和执行,在其他方面也是最杰出的。”
公元前 202 年战争结束后,西庇阿对马西尼萨“再次加冕” ,还“把他们在战争中取得的所有城市和领土作为礼物赠给马西尼萨” ,包括他的祖传王国、锡尔塔城,以及“罗马人民手中的西法克斯王国的其他城市和领地” 。至此,在罗马的支持下,马西尼萨成功统一并建立起努米底亚王国。他也因此被后世的一些柏柏尔人学者奉为反抗和建国的精神领袖。第三次布匿战争后,迦太基成为罗马的非洲行省。努米底亚环绕非洲行省,成为罗马“仅次于埃及的最大属国(client-states)”,但迦太基的灭亡,使罗马和努米底亚之间长久友谊的基础不复存在。马西尼萨逝世后,他的儿子米奇普萨很快掌控了王国大权。由于努米底亚经济模式相比迦太基还处于较为落后的层面,罗马人依然允许其独掌大权,并没有分裂其王国。但在公元前118年米奇普萨逝世后,他的子嗣展开了激烈的角逐,最后,米奇普萨弟弟的儿子朱古达以优秀的才能和过人的声望夺得了王位。朱古达勤勉,勇敢,善于狩猎和武艺,还曾经作为努米底亚的代表参加过罗马的战争,深受士兵尊敬。作为一位统治者,朱古达无疑表现出了卓越的特质,但也正因为如此,罗马对努米底亚的猜忌和野心也越来越盛。朱古达绝不会受制于元老院的命令,再加上罗马此时同样遭受起义的威胁,必须对蔑视自身权威的国家重拳出击,否则便难以维系对其他属国的威慑。综上而言,在米奇普萨的另一个儿子被朱古达击败后寻找元老院裁决时,罗马元老院做出了分割领土的审判,将努米底亚王国一分为二。
努米底亚王国对罗马而言,对地中海诸邦的统治权是无可置疑的,在罗马平民看来,朱古达尝试贿赂和和解的行为在侮辱公民和元老院,而在努米底亚人眼中,这又是罗马人毫不掩饰的霸权行径。矛盾也由此愈发激烈。公元前116年,元老院将努米底亚一分为二。但朱古达并不满意这一裁决,仅仅三年之后,他的军队便开进了另一位王子阿德赫巴尔的领土,开始围攻其首都锡耳塔。在战争期间,元老院曾两次向朱古达派遣使节,此时的元老院还寄希望于以和平的手段解决此事,但最终无功而返。朱古达以有力的言辞做出回击(当时还有说法称他对罗马使节和元老施以大量贿赂,但由于贿赂罪名是罗马政界常用的攻击手段,是否成立还有待商榷。)第二波使节离开后,城内的人开始劝说阿德赫巴尔投降,相信罗马的保护可以让他们免于兵戈,阿德赫巴尔照做了。而最终的结果是,朱古达的士兵在城内大肆杀戮,无论是努米底亚人还是外国人一律难逃屠戮,阿德赫巴尔本人也被折磨致死。
锡耳塔事件震惊了整个元老院,无论是否是直接因素,此事件已经将罗马的民意导向了战争。尽管这可能并非朱古达的本意,但命运已经无可挽回。无论如何,朱古达不服从元老院的指令停战又或是在锡耳塔杀害意大利人的举动都是对罗马权威和地中海霸权的直接挑战,与朱古达同时代的作家弗洛鲁斯(Florus)认为,朱古达是新的汉尼拔,是他再次发动了反对罗马人的战争 。广袤的北非沙漠并非是元老院的首要目标,但在骑士和市民的愤怒下,即使是元老院也必须做出妥协和表态。但元老院和骑士与市民的目的不一,也为后面的事件埋下了伏笔。
锡尔塔事件后,元老院按照显普洛尼乌斯法( the lex Sempronia )) 将“特殊的军事省份”努米底亚指定给卢修斯·卡尔普尔尼乌斯·贝斯蒂亚(Lucius Calpurnius Bestia),因为与正式纳入罗马统治的非洲行省不同,努米底亚此前一直作为附庸王国由努米底亚人独立管理,而这位执政官曾在公元前 121 年担任过保民官,撒路斯提乌斯称他“行事谨慎、精通战术和临危不惧” 。朱古达得知此事后,立马让自己的儿子和两位友人前去罗马收买元老院,但元老院态度强硬,不准这些使节入内,还警告这些使节“必须在十天之内离开意大利,除非他们交出朱古达和他们的王国”拥有四万兵力的贝斯蒂亚在踏上努米底亚的土地后,短时间内袭击了许多城市,其威慑作用甚至让一些离首都较远的城镇如大勒普蒂斯等自愿递交投降书。因此,心怀恐惧的朱古达很快就向罗马投降,第二天,军事会议表示同意。就这样,双方以损耗最低的方式成功结束了努米底亚与罗马之间的第一场战争。然而,对于罗马而言,和努米底亚的冲突也只是政治斗争的工具之一。和约需要元老院的审批,但矛头很快被转向了对元老的质疑上。元老院的反对派大肆渲染这份“过度宽容”的和约是“对罗马人民的背叛”。美米乌斯甚至提议搁置和约批准,让朱古达作为证人指正元老受贿。正如弗里茨所说,“他们不顾国家的真正利益,不管是无辜还是有罪之人,他们更在意的是能够攻击贵族领导人的机会”。朱古达的指证受到执政官的干扰而不了了之,而在此期间又一起事件激化了罗马平民的愤怒:朱古达谋杀了另一位王位继承者,并且利用外交承诺将凶手送回了努米底亚,毋庸置疑,无论元老院原本所求为何,战争都必然再次到来。
朱古达公然的背叛行为引起罗马人的愤怒,以至于元老院别无选择,只能在努米底亚发动一场旨在消灭朱古达的战争。也就是说,直到公元前 110 年,即宣布战争将近 18 个月后,罗马才完全投入战争 ,但战争结果却是出乎罗马人的意料。朱古达回去后,踌躇满志的阿尔比努斯率军来到努米底亚。然而,迫切希望结束战争的阿尔比努斯被朱古达用各种方式拖延战争进程,最终引起平民和骑士的众多不满,在他们看来,阿尔比努斯迟迟未能结束战争,不是因为收取贿赂就是无能。实际上,结束战争并非易事。要知道,罗马人在非洲进行的是一场全新的不同类型的战役,大部分士兵没有经验,如果有的话也是关于大规模且正规的战斗,而努米底亚人在朱古达指挥下开展的是小型游击战,而且周围的地形和自然条件有利于发挥他们的优势,蒙森就曾十分强调环境的重要性,“在一个地域,特殊的人民与特殊的地势打成一片,使一个曾得到全国同情的领袖能把战事拉成无尽无休的游击战,甚或暂时休战以便在相当时刻有新力量重整旗鼓,在这种地域,如何能有结束战事的希望?”。
所以,这也是罗马军事机器存在缺陷的完美例子,“当面对静止的敌人时,罗马的重装步兵是无可匹敌的。但当面对游击队时,无论是在西班牙的森林里还是在北非的沙漠里,罗马人几乎没有反应过来的时间” 。总之,对阿尔比努斯来说,这是一场令人沮丧的战役,因为朱古达不仅拒绝战斗,又在投降问题上反复无常。
一年一度的执政官选举即将到来,阿尔比努斯为了前往罗马参加竞选,将军队交由自己的兄弟奥鲁斯(Aulus)负责。然而,因为两位保民官在竞选活动中争执不休,导致这一年(公元前 109)的选举被推迟,所以阿尔比努斯的缺席时间比预期的要长。就在此时,“很想尽快结束战争或威慑朱古达进而得到钱财”的奥鲁斯,不顾严寒强行率军到国王财库所在地,一个叫苏图尔(Suthul)的城镇,如果成功,他将赢得巨大的名声和威望,并且缴获数量庞大的战利品。然而,对一个下级军官来说,“在不利的情况下率领一支散漫的、未经考验的部队进入战场是不明智的” 。果然,奥鲁斯不仅久攻不下,还被朱古达借机诱使行军到埋伏地点,另外,朱古达此前已经成功贿赂了罗马军队里的百人队长和骑兵队长,他们承诺会在“在战斗中开小差或是在看到约定的信号时放弃自己的战斗岗位” 。最后,急于求成的奥鲁斯及其军队被围困在一座小山里,并为保住性命跟朱古达签下了耻辱之约,即“罗马军队从轭下通过,并在十天内离开努米底亚”。这是罗马首次在努米底亚战败的情况。
罗马对朱古达重新挑起战争后,由于将领阿尔比努斯迟迟没能解决朱古达,顶替的奥鲁斯又让军队受到轭下之辱,最终引发了民众对元老院的不满情绪。结果,一方面,人民与平民派支持针对元老院的“法庭工作重新展开” ,另一方面,悲愤之下的群众由于不信任元老院,否认罗马战败的现实,要求继续进行战争。于是我们可以看到,罗马在努米底亚的军事活动再次受制于以法庭为中心的国内政治斗争
公元前 109 年,国内因为奥鲁斯缔结了令人可耻的条约正闹得沸沸扬扬时,梅特卢斯(Metellus)当选为执政官,并取得努米底亚的指挥权。梅特卢斯出身贵族,所在家族(The Metelli )长期以来在罗马政坛占主导地位,公元前 123-109 年间有六名执政官来自这个家族,他是个既不知惧又不受贿的强硬政治家,又是个有见识有经验的军人,即便是一直以来对贵族有众多不满的撒路斯提乌斯也评价梅特卢斯“虽然反对平民派,但他仍然有着毋庸置疑的声誉……并具有蔑视财物、清正廉明的精神” 。虽然,我们没有关于梅特卢斯所带军队的确切数字,但撒路斯提乌斯告诉我们,不论是贵族还是人民都希望他尽快恢复在苏图尔一役中丢失的荣誉,并对迅速结束战争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整个国家以极大的热情帮助他进行备战工作,还有自愿提供辅助部队的联盟者、拉丁城市和国王们。首先,他颁布法令,禁止那些助长懒惰的行为:不许任何人在营地内卖面包或任何其他准备好的食物;不准商贩跟随军队;禁止任何军队在营地里或行军时带奴隶或驼畜;在其他方面,他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此外,他每天都要行军,移动营地,筑起防御工事、堡垒和战壕,就好像敌人在附近一样;每隔一段距离就设岗哨,并在副帅的陪同下亲自巡视……就这样,他通过预防玩忽职守而不是惩罚的方式,在很短的时间里强化了自己的军队。在这期间,朱古达得知梅特卢斯是个无法收买的人后,曾派使节前来投降,只请求保留自己和孩子的性命。但梅特卢斯认为努米底亚人反复无常,并且“唯一能让罗马人满意的结果是,无条件地征服和处决这个胆大的附庸王国” 。于是在公开场合里梅特卢斯表示愿意满足国王的愿望,但在私底下则是引诱朱古达的使节叛变。
公元前 108 年春季,梅特卢斯向努米底亚进军,沿路虽然没有看到备战和抵抗的迹象,并能轻而易举占领发达的商业城市瓦伽,但因为朱古达向来奸诈狡猾,梅特卢斯在行军过程中还是保持高度警惕,他率领一支精锐弓弩手和轻装步兵中队在前,负责骑兵部队的副帅盖乌斯·马略殿后,两侧是辅助部队的骑兵,由军团指挥官和步兵中队长官指挥,这些部队的中间是轻武装部队。
果然,没过多久朱古达就变卦并集合尽可能多的军队,希望能够凭借地理的优势打败梅特卢斯。当罗马军队靠近穆图尔河(Muthul)附近时,朱古达将他的计划付诸实践。
梅特卢斯率领军队准备穿过一座荒芜不毛的山脉,出了山口,右侧是布满灌木丛的支脉,朱古达正埋伏于此,但早就被梅特卢斯发现了。考虑到军中以步兵队伍为主和努米底亚的炎热天气,如果想要在朱古达精锐骑兵的监视下穿过前方无水源无天险的大平原就不得不作出调整,梅特卢斯首先改变队形,将弩手和弓手配置在小队中间,最强的步兵队伍面向朱古达一侧,然后让副帅茹提利乌斯·鲁弗斯(RutiliusRufus)率领一部分队伍到距离这座山脉 20 里处的穆图尔河附近,占领阵地守住水源。朱古达一见梅特卢斯的队伍全部出山口后,马上让努米底亚人堵住山口,从后方和侧面攻击罗马军队,罗马士兵被这种非正规的作战方式搞得措手不及,“整个战斗呈现出一种混乱的、难分难解的、可怕又可悲的局面……各种武器、战士和马匹、努米底亚人和罗马人全部乱成一团。既没有机会发挥战术,也没有机会下达命令,到处都要碰运气。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时间便过去了,但是战斗的结局仍然看不出眉目来”
另一边,波米尔卡听从朱古达的指令,已经带领象群和一部分步兵埋伏在穆图尔河附近。同样,他等茹提利乌斯的队伍经过他所在的地方时,才慢慢逼近。由于朱古达那边战斗的声音越来越大,为了阻止茹提利乌斯前去支援波米尔卡下令进攻茹提利乌斯以截断他们的会合,但双方交战没多久,努米底亚人看到自己的大象因为缠在树枝中间被分开包围的时候,他们便逃跑了,撒路斯提乌斯说:“努米底亚人只有在他们认为大象能够保护他们的时候,才坚持自己的战斗岗位。” 这时,梅特卢斯这边重新集结的士兵已经突破敌人的防线,他跟茹提利乌斯汇合后,轻而易举地击退了朱古达的军队。穆图尔河战役以罗马的胜利而宣告结束。
对于罗马来说,一方面,通过这次军事胜利恢复了罗马人的尊严,罗马战争机器的优越性也得到了证明,另一方面,罗马的劣势逐渐显露出来了。他们想要在一个幅员辽阔且不熟悉的地方结束战争十分困难,不熟悉的地形给敌人几乎无限的机会,且不论他被击败多少次,敌人总是可以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 。所以,虽然我们没有具体的伤亡数字,但撒路斯提乌斯的叙述告诉我们,朱古达的大部分部队都幸存了下来,尽管他确实损失了相当多的大象。更重要的是,只要国王本人仍然自由,战争就会继续。其次,在这场战役中,我们很清楚的看到朱古达的军事专长在于“对战场的精心选择”。穆图尔河之战后,梅特卢斯意识到努米底亚人不会正面迎战,更重要的是,“努米底亚战败的代价要比罗马取得胜利的代价小” 。因此,他改变了原本开展正规战的战略计划,现有目标是占领或者毁掉朱古达补充其有生力量的各种各样的堡垒,他“到处蹂躏努米底亚的农村,攻占和烧掉许多要塞与城镇,下令杀死已成年的努米底亚人,并将其他一切作为战利品给了士兵……恐惧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努米底亚”。这让梅特卢斯“在罗马的名声如日中天” ,因为这几年对罗马来说是很艰难的时间,罗马有两支军队被辛布里人打败,在马其顿又损失惨重 。但有学者认为“虽然这是一项令人钦佩的战略,可以阻止朱古达获得资源,但它会使努米底亚人反对罗马,特别是考虑到梅特卢斯发起的这项运动还受到罗马人民的欢迎。因此,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它将增加努米底亚人对日渐衰落的朱古达运动的支持”。这一政策的另一个副作用是,罗马虽然将势力扩大到更广阔的地区,但也让朱古达的战术能够得到最大程度地发挥。果然,朱古达针对梅特卢斯的活动,开始频繁利用小队骑兵对罗马军队进行闪电袭击,以阻止和破坏梅特卢斯的计划。这种战术刚开始只是让梅特卢斯“在努米底亚乡间作战时更加谨慎,他将军队分成两支主力,一支由他指挥,一支由马略指挥,两支部队互相掩护” ,但不堪其扰的梅特卢斯最终还是改变战术,开始选择围攻那些具有经济和战略意义的大城市,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逼朱古达出现进而开展阵地战。更重要的原因是,以那种杂乱无章的蹂躏方式取得战争胜利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而罗马人民并没有那么多的耐心 。在整顿休战期间,梅特卢斯并没有像其他军官士兵一样终日无所事事、无所作为,而是成功说服了朱古达的亲信波米尔卡在旁煽惑朱古达,并使朱古达产生了投降的想法。不久,朱古达派遣使节对梅特卢斯表示“自己和王国任凭处置”,梅特卢斯立即按照惯例召开军事会议,最后决定让朱古达交出 20 万斤的白银、全部大象和大量马匹、武器 ,据蒙森说还有“人质三百名以及罗马逃兵三千名” 。就这样,放弃了武器、士兵和金钱的朱古达听从罗马的命令独自前往提西狄乌姆(Tisidium)等待执政官处置。“鉴于他把大部分资源交给了梅特卢斯,我们不得不认为朱古达是真诚地希望与罗马达成和解” 。
然而,双方矛盾已经发展到不死不休的程度,罗马人不会忘记朱古达留下的屈辱,朱古达也不会相信罗马人可以原谅自己。罗马人占领了努米底亚的大部分领土,但朱古达依然在反抗,战争仍未结束。
公元前107年,马略在骑士阶级与平民的支持下成为新的执政官。撒路斯提乌斯也说马略在战争中“从不推辞艰辛的工作,更不会轻视那些比较容易的任务,无论在计划和指挥方面都胜过他的同侪,能与普通士兵同甘共苦” ,所以也赢得士兵的尊敬和拥戴。据普鲁塔克说,“军营里的人写信给家人说,除非他们选择马略为执政官,否则对野蛮人的战争是不会结束或停止的” 。于是,除了商人想尽办法在罗马诋毁梅特卢斯为马略竞选执政官造势外,马略得到士兵的支持。这一切让他的名声没过多久就传遍了整个阿非利加和罗马。正是元老院的迟缓和无能,导致人民和军队的失望,进而导致马略当选。公元前 107 年执政官马略为了加强军队力量,开始进行军事改革。马略“没有依循法律和习俗,而是征募了许多穷人和无足轻重的人” ,实际上就是征用和武装那些不满足财产资格要求的人,允许任何人参加军队 。最后,凡是想要通过战争发财致富或是建立军功衣锦还乡的人都涌进了马略的队伍,导致马略最终“征募的军队要比允许他带的还要多很多” 。值得注意的是,从长远来看,经过这次招募,马略也发展了一些类似于元老院所拥有的附庸者,因为这些士兵开始给予他军事和政治上的忠诚,最后甚至将自己的命运与统帅绑在一起,这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马略 “很可能只是以此为契机来推进他的事业,同时扩大罗马的利益,并没有涉及对未来的任何期许” 。公元前 107 年初,马略让财务官科尼利厄斯·苏拉留下征募骑兵 ,自己以统帅的身份踏上努米底亚的土地,这次他接收的是经过梅特卢斯训练的一支相当熟悉当地情况、纪律严明的军队,他沿用了梅特卢斯采用的战术,把精力集中于攻占尽可能多的要塞 ,并通过“进攻一些地势平缓或防御兵力不强的堡垒和城镇……让新兵和老兵在短时间内融为一体,成为同样勇敢的士兵” 。
此时失去了众多支持者的朱古达,已经联合了毛里塔尼亚的国王波库斯一起组成反对罗马人的联盟。马略一点点削弱朱古达支持者的据点,也因此,朱古达不得不向波库斯让步更多,以换取毛利塔尼亚国王的援助。
两位国王结成同盟后,迅速向马略的营地进军,并选择在临近天黑的时候发动进攻,因为这对熟悉地理的他们有利,虽然他们没有队形安排也没有作战计划,进攻就像“一场匪徒的袭击” ,但罗马士兵还是被这次突袭吓得惊慌失措,这场战役就像是“一场狂乱的混战,而不是一场集体性的战斗” ,好在罗马士兵逐渐恢复秩序,他们纷纷将自己的后背交给战友,组成一个个防御圈以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就这样,双方一直坚持到天黑。两位国王见势,进攻愈加猛烈,这时冷静的马略指挥队伍撤到附近两座易守难攻的小山上。
波库斯跟朱古达见状后没有继续追击,而是包围两座山,并在山下设营守株待兔,但此时的他们就像已经取得胜利,整晚都用来寻欢作乐,相比之下,纪律严明的罗马士兵按照统帅马略的指令养精蓄锐。天快亮的时候,蛮族人因为整夜狂欢而精疲力尽准备入睡时,罗马人以迅雷之势从山上向他们冲去,两位国王的士兵最终因为“连日来的疲惫和恐惧阻碍了他们的逃跑……死亡人数远超以往所有战争死亡人数的总和” 。即便撒路斯提乌斯的记载让我们感觉到这次泛非同盟伤亡惨重,但鉴于两位国王能够在几天后发动第二次进攻,他们很可能是主动撤军而非败走 。
几日后,双方开展了第二次战役,朱古达把军队分成四个部分向马略接近,首先受到敌人冲击的是苏拉所率领的骑兵队伍,与此同时,波库斯从背后袭击罗马军队,战争进行得难解难分时,朱古达偷偷从交战前方绕到罗马的后方,并谎称已经亲手杀死马略,受到鼓舞的蛮族人更加猛烈地攻击还在震惊之中的罗马人,不过此时,苏拉率领骑兵突然出现在摩尔人的侧翼,波库斯见状迅速撤退,导致战局逆转,最后,孤立无援的朱古达在十分艰难的情况下杀出重围,保全性命。
战争的失败让波库斯意识到罗马人力量的不可撼动。在几番犹豫之后,波库斯还是选择了罗马这边。他将朱古达抓住,送给作为罗马使者的苏拉。就此,持续七年的朱古达战争结束了。波库斯将朱古达交给罗马后,不仅成为罗马的盟友,还得到朱古达曾向他许诺过的努米底亚的一部分领土,据说是西部的三分之一。盖图勒人也从努米底亚独立了出来 。总之,经过战争的努米底亚,势力被严重削弱,但值得注意的是,罗马并没有吞并努米底亚,它作为一个王国保存了下来,马略支持的伽乌达被确认为新国王。于是,罗马最终“将西半部给了波库斯,东半部给了朱古达低能的、异父弟伽乌达” 管理的做法,与最初元老院在两个王子间划分努米底亚的结果是一样的,但中间却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公元前 104 年元旦,马略再次就任执政官之职,人民为他举行了十分隆重地凯旋式 ,“在马略战车前面,朱古达随同他的两个儿子被锁链捆绑着一路牵行,随即,被执政官下令绞死狱中” 。普鲁塔克说朱古达在饥饿中挣扎了六天,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是死死地抓住了求生的欲望 ,“无论如何,对于一个长久以来成功挑战罗马强权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可耻的结局。”
七年时间,只用来平复一个北非的小国,还为此遭受了多次失败和争论。朱古达战争第一眼看起来似乎全无必要,实际上这场战争却是罗马的外交策略与内部冲突埋下隐患互相反应之后的集中爆发。元老贵族和平民的矛盾被大大激化,而改变共和国命运的军事改革也因此出现。同时,这场战争其实也标志罗马势力在北非的又一次巨大扩张。我们上文提到了诸个王国和民族,都已经在无形之中纳入了罗马的控制之中,并将在日后成为罗马的腹中之物。
共和时期,元老院是罗马的政治中心,是国家重大政策的最后决定者,在民众心中拥有崇高的威望和绝对的权威 。然而,“元老院的集体统治是建立在公民对贵族认可的基础上” 。因此,当民众对元老院处理努米底亚事务的方式产生质疑和不满时,元老院的权威毋庸置疑会遭到削弱。民众开始干涉元老院决定外交政策的特权、建立审判法庭,甚至推翻元老院一直以来对指挥官的任命,让平民马略当选执政官,而元老院权威变化的背后则是贵族和平民的激烈斗争。从公元前 366 年到公元前 63 年,似乎只有 15 名“新人”当选为执政官,即祖先中没有人是权贵出身 。其中一位就是马略,这是由于当时的政治气候发生了巨大变化,如果不是朱古达战争,元老院与人民和骑士之间的矛盾、党派之间的冲突可能不会如此激烈,以至于出现一个真空权力地带,大大增加马略当选的机会。而正是迫于战争形势,“新人”马略不得不改变一贯以来的思维,对军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可不料这成为后来军事独裁的起点。
一直以来,朱古达战争仅仅被视为马略军事改革的跳板,之所以强调其重要性在于“从马略改革成长出来的职业军队成了推翻共和国的主要工具” 。马略虽然从中只征募了五千名士兵,但后来这部分人所占的比例不断提高,直到军队的有产者被贫穷者和赤贫者取代 。以前,国家无需为退伍的军人负担任何特别责任,因为这些人会回到他们以前耕种的土地上去。而现在这批无产者完全依赖于战利品,因为退役之后没有任何地方愿意接纳他们,于是,他们将希望寄托于自己的将军,将军成为士兵追随和依附的对象,将军反过来利用他们为自己服务,逐渐,军营成为士兵的家,士兵成为一项职业,军队与将军的关系取代了军队与国家的关系。就这样,军团士兵与指挥官之间建立起一种连爱国义务都无法割裂的纽带 ,“军人对国家和民族的忠诚已被对金钱的忠诚取代,由昔日维护共和国的积极力量蜕变成摧毁城邦制度的破坏力量,成为独裁者争权夺利的工具” ,不久之后出现的苏拉独裁和恺撒独裁便是马略改革所带来的真正后果 。“由于军队和领袖个人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成为具有依靠武力破坏宪法管理的潜在力量” 。因此,“马略军事改革在客观上导致了共和末期个人独裁体制的出现,为共和国的衰亡和帝制的建立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