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芋大王”何家庆:乞丐一样的教授
作者:鬼谷子思维
在安徽大学的校园,经常有一个“怪人”出没。
这个男人穿一件打满补丁的破中山服,乱糟糟的头发,杂乱落在肩头,四五公分长的胡子上沾了灰尘,黏糊糊地垂在下巴上,眼镜腿已经坏了,一边用竹签支棱着。
他常年背着一只破旧的黑色布袋,布袋里装满了“宝贝”。每当他游荡在校园小路上,看到他的学生,居然纷纷鞠躬致意。
这个看起来像是乞丐的“怪人”,居然是安徽大学的教授。
他叫何家庆,安徽大学生命科学院教授。他不离身的破布袋里装的“宝贝”是植物标本。这些宝贝,不仅何教授的命根子,还是亿万中国农民的摇钱树。
了解何家庆的人都说,他不仅是一个“怪人”,还是一个“疯子”。他的“疯狂”,是那种遇山开路,遇水架桥,没有条件也要不顾一切创造条件的疯癫。只不过,他所有的奋斗,都是一个人奔赴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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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何家庆大学毕业后,留在安徽大学任教。
上大学期间,何家庆听说,早年有一个外国人考察过大别山,记录了500多种植物物种。何家庆认为,大别山中植物资源丰富,植被物种远不止这个数。他想到大别山去做一次实地考察,弄清详细的物种资料,从中找到一个能带领山区人民脱贫致富的项目。
可是考察大别山,最大的困难是经费问题。
何家庆粗略估计一下,即便不考虑食宿问题,考察所需装备也在6000元左右。这笔钱对于当时一个月只有18.9元工资的大学教师来说,真的是一个天文数字,他就是一年不吃不喝,也得攒30年。
困难当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就打了退堂鼓了,可是何家庆没有,因为他是一个执拗的“疯子”。理想如蛊虫,无时无刻不在拨动着何家庆的神经,他决定从牙缝里抠出这笔钱来。
此后多年,何家庆每顿饭只吃馒头、喝稀饭,不吃菜。就连结婚这件人生大事,他也一切从简,与爱人简单吃了一顿饭就算完成了仪式。
就这样一分一分地抠钱,这一抠就是8年,何家庆居然攒了3000多元钱。照这种方式积攒下去,再有8年,何家庆就能如愿奔赴大别山考察了。
但彼时,何家庆已经35岁了,他耗不起了,亟待脱贫的山区人民也等不起。焦灼之中,雪中送炭的是何家庆80多岁的老父亲,他把自己攒了半辈子用来养老的钱给儿子送来了。两分、一毛,两元……,何家庆一张一张地数着,足足有四千多元。
摸索着父亲的血汗钱,何家庆犹豫了。父亲靠拉平板车把他送入大学,这么多年,他不但没有报答,反倒要卷走老父亲安度晚年的保障,他于心何忍?
老父亲看出了儿子的心思,抖抖索索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用5个香烟盒拼凑的大纸。
大纸上密密麻麻记录着街坊邻居、老师学生、政府干部给予他们家的帮扶和救助。五毛钱、一双旧胶鞋、两个作业本、免缴的学费、有……
父亲没有华丽的语言,何家庆却明白父亲的心意。受人一捧土,还人一座山。
何家庆摸索着这张重如千斤的纸,眼眶湿润了,他要报答的岂止是老父亲的养育之恩,还有家乡父老乡亲们的心意啊!让贫困山区的农民兄弟们富起来,吃的上饭,读的起书,这就是何家庆最大的报答。
1984年,何家庆穿着12年前上大学时父亲找人给他做的中山服,带着考察用具和一架相机,只身进入大别山。
大别山横跨河南、江西、安徽三省,曾经是革命老区,这里山高林密,地势险峻,交通闭塞,危险无处不在。对于何家庆来说:山高林密、岭高坡陡,都不是困难。草丛中防不胜防、螫的他腿部溃烂化脓的山蛭,他能够承受。深山中随时窜出来威胁着他生命的毒蛇、野狼,也不能干扰他考察的脚步。
瘦弱的何家庆像极了悬崖边孤独的柏树:扎根原在石棱中,咬定青山不放松。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他天天早出晚归,行色匆匆,恨不得把一分钟当成十分钟使用。终于有一天,疲惫至极的何家庆不慎滑落悬崖。坠下悬崖的何家庆,双腿夹住悬崖边突兀的巨石,双手紧紧扣住悬崖的缝隙。“救命”的声音,在旷无人烟的深山中回响,终于有一位路过的猎户,把他救了上来。
何家庆差一点就没命了,但他毫不胆怯,继续丈量大别山的每一个角落。这样危险与孤独并存的日子,经过了225天。何家庆欣慰地走出了大别山。
在他用脚丈量过的12684公里路线上,何家庆记录整理了上万份资料,有3117种植物被他收集制作成了标本。这些标本,为国家“星火计划”提供了详尽的一手资料。也是在这次考察中,何家庆找到了让大别山人民脱贫致富的宝藏植物——魔芋。
魔芋属于薯类植物,适宜在温湿地带种植。尤其是海拔1500左右的半阴半阳山坡,它不受树木影响,树荫下更适宜生长。
经过反复研究和比对,何家庆得出结论:魔芋栽种技术不高,产量却不低。种好一亩魔芋,一年能有8000公斤左右的产出。在当时,一亩魔芋的收入足足能够解决一个大学生的学习生活问题。
何家庆在兴奋中断定:魔芋,就是山区人民脱贫致富的最佳选择。
物种找到了,何家庆开始免费到每个村子讲解种植技术,鼓励农民种植魔芋。
被贫穷吓怕了的农民却不敢贸然种植。山区地少人多,口粮本来就不够。农民担心如果出了意外,连温饱都保证不了。
农民出身的何家庆非常理解农民的担忧,为了打消他们的顾虑,何家庆硬是从口粮中挤出来800元钱,自掏腰包买了魔芋苗进行验证。结果如何家庆所料,魔芋无意外地获得了丰收,平均每亩产量达到了6000多斤,种500亩的话,累积收益达到了400多万元。
事实胜于说教。农民开始纷纷种植魔芋,他们向何家庆请教技术,咨询销路,何家庆总是不厌其烦地讲解,真心实意地指导。
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魔芋种植技术,享受种植魔芋带来的福祉,何家庆来不及喘息,就一头扑进《魔芋栽培技术》的撰写之中。这本18万字的魔芋种植宝典,为无数人带来幸福的生活。何家庆因此被称为“魔芋大王”。
天道酬勤,付出就有回报。何家庆出名了。越来越多的人找他咨询魔芋种植技术, “全国扶贫状元”、“全国优秀科技工作者”等荣誉和奖章也接二连三地落到他的头上。
在荣誉和利益面前,何家庆初心不改。1990年,他受命出任绩溪县科技副县长。在他挂职的850天中,有700多天是与村民在一起的。与村民同吃同住,一起下地,一起回家,是他的日常。人们都说,他看起来比农民更像农民。
1991年夏天,绩溪发生洪涝灾害,何家庆不分日夜在水里指挥抗险救灾,最终感染上了血吸虫病,这病,到他临终都没能治愈。
挂职期满,送别时,老百姓送他一面锦旗,拉着他的手亲切地称呼他“我们的焦裕禄”。
回到大学校园的何家庆,本来可以安安静静在校园做学问,但他依然心系着尚未脱贫的老百姓。何家庆决定趁着自己的体力和精神都还好的时候,再次走进农村,帮助农民脱贫致富。
1998年春节一过,何家庆拿着学校出具的介绍信和一份中国贫穷县的名单,揣着自己多年来积攒的27720元钱,像一个西去传经的苦行僧一样,独自一人踏上了祖国的西部边陲。他要用自己的余生,帮助这块土地上的老百姓实现富裕的生活。
临走前,何家庆给女儿留了一封信。因为多年疾病的折磨,加上西部环境的恶劣,何家庆在信中对自己的将来做了最坏的打算。何家庆是务实的,他对“传经”路上的险恶心中有数。
在他去西部扶贫的路上:遭遇过抢劫,碰到过泥石流,被毒蛇咬烂过腿部。他睡过猪圈,吃过猪食,被骗到过采石场劳动,被当做盲流暴打,也被当做乞丐取笑。
何家庆也是感性的,他没有想到:他曾经在深夜,孤独地躺在荒无人烟的高山腹地,流着泪倾听天籁的合鸣。在山中晕倒,他被老百姓收留,杀鸡煲汤为其驱除风寒。遭遇病痛折磨,他被感恩的村民抬着送行。
一桩桩,一件件,洒在了何家庆传授魔芋栽培技术的31600公里的路上,汇聚成了何家庆西去扶贫的305天。
这次扶贫结束后,何家庆疾病缠身,带去扶贫的钱都花光了,他只能沿路乞讨回家。
当他几经犹豫,终于对饭馆主人说:“能不能把那碗吃剩的面给我”。
何家庆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是一个乞丐。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高傲的人,但是乞讨的行为,还是深深地刺伤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自尊,在他的内心划出了一道血淋淋的伤痕。他为自己羞赧。
那种心灵的伤痛,不啻于扶贫路上任何一种被毒虫肆虐、被外力暴打的疼痛。
4
当何家庆踉跄着步子,把只剩下80斤体重的身躯送进家门,他的内心踏实而丰盈:他做到了他想做的事!做到了他应该做的事!
余生,没有遗憾,剩余的都是赚的。
回来后,何家庆百病缠身,但他依然拖着病体奔忙在农户的田间地头。
这一次,他推广的是另一个让农民致富的宝贝—瓜蒌。为了让种植户学到用到,他不厌其烦地一户一家挨着指导,把自己用生命换来的致富真经,无偿地传授给农民。
有时候,到中午了,何家庆还在地里劳作,农户过意不去,让他先吃饭。他总是说:不急,干完了再吃。似乎,在何家庆瘦弱的身躯中蕴藏着无限的能量。
谁也没有想过,从没说过苦和累的何家庆教授,会有能量耗尽的时候。2019年7月,何家庆在潜山调研途中突然晕倒,原来他已经是癌症晚期。
何家庆的最后日子,是在病床上度过的。曾经因为乞讨痛苦过的何家庆教授,面对疾病却很坦然。他留下遗言:要把一双眼角膜捐献给大山里的孩子。
何家庆在病床上赶写调研报告,通过手机指导农民瓜蒌种植。
去世前一天晚上,何家庆教授倚在床头写文章,他最后心怀希冀地自言自语:不知道今年的瓜蒌收成好不好?农民能不能卖一个好价钱?
恍惚间,他已经置身在藤蔓盘绕的瓜蒌地里:硕大、金黄、饱满的瓜蒌缀满藤蔓。突然,一颗熟透的瓜蒌从藤上掉下来,在他脚下裂开。金黄的瓜瓤中闪烁着一颗颗饱满丰盈的瓜蒌籽,它们密匝匝地挤着、闹着……
5
为什么我的眼里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在这个倔强的老头内心,深深蕴藏着一个字:爱。
小到对父亲的爱。
何家庆出生在安徽农村,是新中国成立后成长起来的第一代知识分子。
何家庆家里大小8口人,全靠父亲拉平板车送煤炭维持生计,何家庆从心里感激父亲的给予。
他衣着简朴。一件蓝色中山装,从1972年穿到了2019年,几乎横跨了半个世纪。何家庆钟爱的中山装,是他刚考上大学那一年,父亲用卖煤的钱找人给他做的。在拉煤送货的过程中,何家庆父亲因为劳累过度,不慎翻车,压断了手指,他忍住疼痛用一只手把货送到。拿着卖煤的钱,父亲扯了7尺蓝色的卡布,给何家庆做了当时最时兴的中山装。这件衣服,何家庆整整穿了47年,蓝布已经发白,很多地方打上了补丁,依然不舍得扔掉。
因为这件衣服上混合了父亲的期望和恩情,它们像一件爱心铠甲,牢牢地锁住了何家庆的身心。
在何家庆身上,展示更多的是一种大爱。对出生的祖国,生活的土壤和这土地上的人们,何家庆从没泯灭赤子之心。
何家庆一生节俭,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他把自己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用在了能发光发热的地方。
他曾经自己出钱4万元,申请了8个专利,又自费7万元,出版了《中国外来植物》的图书。他困于蜗居,却毫不吝啬地把国家奖励他的10万元钱,捐献给贫困山区的女孩儿上学。
对待自己像一粒尘土,呵护别人像一座大山。
这,就是何家庆。
2019年10月19日,安徽合肥,细雨微朦,何家庆永远地闭上了眼睛。10月25日,两个得到何教授捐献眼角膜的中学生,手术成功,重见光明。
实施手术的医生说:何教授的眼角膜干净澄澈。
有些人,像老黄牛,浑身是宝。
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皮和血肉也会无私奉献。
何家庆就是这样一个人,渺小却伟大,虽死却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