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福田康夫的前世今生

文：张跃斌

2007年9月12日，面对令人一筹莫展的政局，曾经踌躇满志的世家子弟安倍晋三，在挣扎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后终于失去了继续坚持下去的信心和勇气，唐突地宣布了自己的辞职决定。

福田康夫

安倍解脱了，谁来收拾日本政治的残局？当时的自民党干事长麻生太郎立即成了媒体关注的焦点。麻生是一位野心勃勃的政治家，外祖父是战后日本最著名的首相之一吉田茂。在小泉当政的时代，麻生就被视为后小泉时代的首相候选人之一。小泉纯一郎下台之后，安倍晋三就任首相的呼声响彻云霄，但麻生还是向安倍晋三发起了挑战。挑战虽然失败，但麻生逐步巩固和扩大了势力。在安倍执政的一年里，麻生先是当外务大臣，后来又在安倍改组内阁的时候，掌握了自民党的实权，就任自民党干事长。所以，当安倍黯然神伤地宣布不再担任总理大臣的时候，环顾自民党内，麻生一定会有一种舍我其谁的壮志豪情吧。

然而人心思变，小泉、安倍制造的政治肥皂剧已经过了它的新鲜期。日本人开始厌倦花里胡哨的政治，安倍是小泉政治路线的牺牲品，麻生太郎也注定要为紧紧追随小泉付出代价，事实证明麻生太郎根本没有角逐最高权力的资本。当沉默未言的福田康夫宣布角逐自民党总裁时，政治潮流立刻扭转了方向。日本媒体用“雪崩”一词来形容支持福田的形势变化，形象而又贴切。许多观望的、迷惘的、拿不定主意的自民党议员们，一下子发现了自己希望支持的对象。虽然福田已经是古稀之年，但是高龄也可以被解读为稳健、厚重与平和。如此一来，选举不再有任何悬念，9月23日，福田轻松战胜麻生太郎，成为自民党总裁，9月25日，福田当选日本首相。

对于中国人而言，福田康夫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由于反对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福田在中国受到普遍的欢迎和期待。2006年小泉下台，在继任首相的候选人中，福田的民意支持率是仅次于安倍晋三的。不过，福田却相当谨慎，后来出人意料地宣布不参加竞选。这次福田就任日本首相，明确表示不会参拜靖国神社，中日关系的发展获得了坚实的保障。

父亲也是总理

福田康夫的人生经历如果排除了父亲的因素，肯定完全是另一种情形。要了解福田康夫，就必须了解他的父亲福田赳夫。父亲是福田康夫政治生涯的源头。

而要解读福田赳夫，则不能不提到田中角荣——这个中国人最熟悉的日本首相之一。田中角荣当首相的时候，中日邦交实现了正常化；而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的签订，则是在福田赳夫任内。这是中国人印象深刻的中日关系史。当我们把视点聚焦在战后日本政治的历史上时，能非常清楚地看到这两个人正是对日本政坛影响久远的“角福战争”的主人公。

福田纠夫毕业于东京大学，在政治上走的是一条典型的日本政治精英路线。1972年，已经67岁的福田纠夫受到首相佐藤荣作的青睐，总理的宝座可以说近在咫尺。但在这个时候，时年54岁、只有高小文凭的愣头青田中角荣，却偏偏不愿意遵循自民党的惯例，不愿意按部就班地排队接班，而是摩拳擦掌拉拢盟友，向最高权力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冲击波。结果，田中角荣依靠雄厚的财力、老辣的手腕、果断的性格、无处不在的人际关系和打动人心的政策构想，一举扭转了党内的形势，击溃了当初看似稳操胜券的福田纠夫。这一次挫折，让福田纠夫的首相梦推迟了四年才得以实现。所以，1976年，当纠夫终于能够统领内阁的时候，已是71岁的高龄。

福田、田中的总裁之争，逐渐演变成两大派系的积怨。1978年，仅仅做了两年首相的福田赳夫就被田中支持的大平正芳赶下了台。大平正芳之后，田中把铃木善幸扶上了台。接着，中曾根借助田中的支持，登上了总理的位子。田中因为脑溢血不能理事后，他这一支派继续支配着日本政坛，一直持续到小渊惠三，也就是上世纪末。

俗语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21世纪开始，田中支派势力衰微，而福田支派则如日中天。从该派系已经连续出了森喜朗、小泉纯一郎、安倍晋三、福田康夫四位首相。

从1976年福田纠夫当选自民党总裁起，福田康夫便开始做父亲的秘书。乃父的政治经历，不可能不深刻地影响到他的政治风格。福田康夫被人称为“慎重居士”，从不麻痹大意，凡事都要谋定而后动，该出手时才出手，这可能是从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得来的自卫本能吧。

晚成的大器

福田康夫生于1936年，其童年正是日本帝国主义到处发动侵略战争的时候。上小学的时候，他被疏散到群马县，曾经就读于多个地方小学校。

福田康夫中学时代是在麻布学园学校度过的。青少年时代的福田并不出众，沉默寡言的他并没有给周围的同学留下深刻印象，同学们甚至不知道他是政治家的儿子。福田就读的大学是早稻田大学，专业是经济。不难看出，福田当初既没有从政的志向，也没有表现出从政的天赋。

1959年，福田康夫从早稻田大学毕业后，就职于一家石油公司。自此而始，福田康夫作为一名普通的上班族，度过了平平凡凡的17年，期间赴美两年。从日本媒体公布的福田履历，看不出福田在公司里有特别出众的表现，这长长的17年生活被一笔带过。日本舆论一般强调这17年对他从政的正面影响，认为他的“平民感觉”来源于此。确实，多年刻板的公司生活，肯定能使他体会上班族的酸甜苦辣。不过，福田的人格特征可能更多还是来源于其家庭背景。从福田度过的17年上班族生涯，委实可以看出此人天性淡泊。能够17年本本分分地“朝九晚五”，心甘情愿地做一名普通的公司职员，这对于一个世家子弟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的。这种性格，在福田后来的个人生涯中、政治生涯中，都一再体现出来。譬如，他能够坚持14年给其父做辅助性工作，而不着急出人头地。他也能够在舆论的喧嚣声中，果断地放弃总裁竞选。可以说，这种性格和作风，成就了今天的福田康夫。但是，政治家还需要一种韧性、一种百折不挠的精神，特别是面对着巨大的挑战的时候。不知道这种日本政坛稀缺的东西能否在福田康夫身上有所体现。

福田康夫的从政，纯粹是命运的偶然。如果他的弟弟依然健在的话，福田康夫也许就一辈子消磨在石油的买卖上了。弟弟的过世，把福田康夫推上了父亲秘书的位置。此后，福田走上了从政的道路。不过，福田从政的道路平淡无奇，无大功，亦无大过，并没有什么惊人的表现。1990年，福田康夫第一次当选众议院议员，时年54岁；2000年，福田康夫就任森喜朗内阁的官房长官，时年64岁。2007年，福田就任日本内阁总理大臣，时年71岁。因此，福田康夫绝对属于大器晚成类型的政治家。

等待的艺术

福田康夫当选日本首相再一次见证了这么一条道理：日本政治文化崇尚等待的哲学。在500年前，日本从战国乱世走上统一之路，完成这一伟业的是三个乱世豪杰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这三个人的性格迥然不同。传说，如果想听到杜鹃的鸣叫声，织田信长脾气暴躁，会直截了当地诉诸暴力：“不叫就杀了你！”丰臣秀吉机智多谋，会使用各种手段：“不叫就逼你叫。”而德川家康则会默默地等待：“不叫就等你叫。”虽然这三个人都是日本政治史上的大英雄，但是最终成正果的是等待的德川家康。他没有那种血性男儿的豪爽悲壮或者痛快淋漓，没有给历史带来让人心潮澎湃的戏剧性场面，但是结果却可以证明一切。毕竟，杜鹃总有鸣叫的那一天。因此之故，等待和忍耐作为一种政治品德，在日本受到最高的推崇。“人生就像负重远行……忍耐为安全长久之基”，这一家康的家训在日本广为流传。

从福田康夫的政治生涯来看，他不属于进取型的政治家，而是一个等待的政治家。他宁愿等待，甚至眼看着无情的时间似水般冲走了自己的前途，他还是等待。这种等待需要修养，需要信念。我们看到，福田康夫不仅有这些东西，而且把它变成了一种家风，通过遗传的因子向子孙后代传播。福田康夫当上首相后，他已经40岁的儿子又作了他的秘书。我们不知道福田家会不会出现创纪录的、恐怕在世界上也难以看到的三世首相的奇观，但是我们知道，在日本，命运之神确实垂青那些能够等待、能够忍耐的政治家。

吵吵嚷嚷、呼啸而至的政治家，似旋风般来去匆匆，而在历史上能够留下足迹的，还是那些一步一个脚印的人。政治正如生活，平平淡淡才是真。

当然，这种等待，也需要条件。这种条件就是福田康夫有高贵的政治血统，这在日本是通向权力之路的通行证。虽然现在的日本民众对于日本政坛的世袭之风多有非议，但是政治现实依然如故。我们熟悉的日本政坛大人物如安倍晋三、麻生太郎、福田赳夫莫不如是，当然还有田中角荣之女田中真纪子。至于表演才能十足的小泉纯一郎，也是第三代的政治家。日本政治几乎成为一个小集团的世袭产业。就福田康夫而言，没有其父的政治光环，他是不可能走上政治舞台的，更何谈登上内阁总理大臣的宝座。

日本政治崇尚血统，同时日本政治也看重“情义”。福田康夫能够胜出，当然有各种各样的因素，但是有一种因素是绝对不能忽视的，这就是日本政坛上的“情义”。想当年，田中和福田赳夫竞选的时候，中曾根康弘不顾和福田纠夫的同乡之谊，宣布支持田中角荣，从而一举奠定了田中阵营的优势地位。田中对此铭刻在心。1982年，田中力排众议，坚持支持中曾根，终于把中曾根推上了权力的顶峰，算是还了这个人情。福田纠夫在日本政界滚爬摸打几十年，门生弟子不计其数，森喜朗、小泉纯一郎都曾经投靠于他。所以，现在拉一把福田赳夫的后人，也就是清偿福田赳夫的恩情了。

堪忧的政治前途

福田康夫上台之时，日本舆论赞扬声一片。日本民众普遍对福田寄予了很大的期待。但是，福田的执政之路却荆棘丛生、险滩遍布，可以说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自1993年自民党成了在野党、55年体制崩溃之后，日本政治就在发生深刻的变化。虽然自民党后来起死回生，甚至在小泉执政时期还能昙花一现，在众议院选举中一举获得了近300个议席，但是，自民党执政的基础已经渐渐不复存在。自民党长期以来主宰日本政坛，主要是凭借自己的执政地位，推行利益交换选票的政治。随着日本经济步入低速增长甚至负增长，国家财力受到限制，利益交换的政治失去了物质基础的保障，同时还面临着舆论的严厉抨击。小泉依靠个人的政治表演获得了狂热的支持，但是这种支持是情绪性的，不可能持久。

集中体现了这种变化的，就是今年7月份进行的参议院选举，这次选举自民党大败，而民主党大胜。对比2005年众议院选举，可以看出选民意向的流动性之大。缺乏稳固的支持阶层，自民党随时可能丧失执政地位。

福田自称其内阁是“背水一战内阁”，强调自民党的“危机”，就是充分认识到内阁所面临问题的艰巨性和复杂性。首先，从政治势力的对比来看，在战后日本政治史上，首次出现了两大政党各把持一个立法机关的局面。民主党主宰的参议员必然会对福田康夫的政治运作带来难题，如何有效化解民主党的掣肘，当是福田倍感棘手的问题。福田是充分认识到这一点的。他多次强调要和民主党协商，希望在重要的立法问题上达成妥协。不过，在最为紧迫的延长日本海上自卫队在印度洋海域的燃油补给活动问题上，朝野政党难免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对于民主党来说，这是夺取政权的最好时机，它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其次，自民党本身的问题如何解决，恐怕也令福田康夫备感无奈。金权政治本来就是战后日本政治的痼疾，现在依然困扰着自民党。安倍晋三的下台，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内阁成员在这方面出了问题。福田这次几乎照单全收安倍的内阁成员，有可能在身边埋下定时炸弹。其他诸如如何解决养老金记录丢失问题等等，都是福田内阁的烫手山芋。同时，福田康夫还要面对“旧自民党复辟”的批评。一旦他在政治上出现闪失，这种批评就会排山倒海而来。

正因为如此，福田能否率领自民党走出困境，实在不容乐观。在野党强调福田内阁为“最后一届自民党政权”，甚至把福田比作江户幕府最后一代将军德川庆喜，加紧了夺取政权的步伐，就是基于这种判断。

当然，福田内阁面临的问题，有些是自民党自身的问题，有些是日本社会发展变化带来的必然结果。但是作为执政党，它不得不承担这种责任。自民党现在陷于成立以来的最大危机之中。不过从日本政治的发展趋势来看，一个新的政党代替自民党走上执政地位，55年体制崩溃之后的过渡期才能算完成。

当年福田赳夫当选日本首相时，原准备长期执政以施展多年来的抱负，可是仅仅两年之后，他就被政治上的对手田中角荣拉下了马。如今福田康夫最大的对手，就是田中角荣的弟子、民主党代表小泽一郎。人们纷纷议论现在的政治现实是不是“角福战争”的第二幕，而这一幕谁将是最后的赢家？福田康夫能不能成为一个长期政权，会不会重蹈其父的覆辙，这些都需要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