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尸悬案:有个中国人被美国警察刑讯逼供判死刑,却推动了司法进步

作者:老金和小伙伴    来源:魔宙

大家好,我是金醉。

今晚「北洋奇谭」,讲一件谋杀案。

这案子发生在100年前,至今没有相关的中文记载。

我找了大量外文资料,还原出整件事情的始末,讲给你们听。

案件的主角,叫宦祥生,1916年留学美国,随后被指控杀了3名中国外交人员。

作为中国留学生,他成了华盛顿监狱待得最久的囚犯。

为了让他认罪,美国警方想了各种法子“折磨”他。

为了脱罪,宦祥生上诉至美国最高法院,和美国政府正面硬刚,最后成功无罪释放。

宦祥生(右一)和律师在谋杀案审判中

这桩一百年前中国人上诉美国最高法院的案子,促进了美国著名的「米兰达警告」的诞生。

很多人也许没听过「米兰达警告」,但你肯定听过这样一句话——“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供证。”

这句话,就是警告的核心。

这个故事,要从100年前讲起。

1919年1月31日,中国传统大年三十。

美国华盛顿特区,一个发际线挺高的小伙子,来到了卡罗拉马路2023号的一栋红砖别墅前。

2023号是民国驻美学生监督处,离民国公使馆几分钟路程。

小伙子叫李冈,是一名中国留学生。他有个在这上班的同学,已经几天没回学校上课了。

驻美学生监督处是设在美国的清华学校、清华大学派出机构,负责与美国大学交涉及留学生管理。平日负责对留学生日常学习和生活的监督与管理。

监督处大门紧锁,台阶上垒着摞报纸和牛奶。小伙子按了按铃,没人应。

他决定进屋看看,正好窗户没关,就从窗户爬了进去。

摸黑一开灯,小伙子当场吓坏了,地板上躺着一具死尸,大衣盖住了脑袋,现场家具一片混乱,一盏黄铜灯倒在地上,灯泡碎了一地。

他赶紧报了警,警方赶到后,发现死去的正是43岁的驻美学生监督黄佐庭——身中两枪,一处在腋下,一处在心脏。

没多久,警察又在地下室里找到两具腐尸,头对着头,倒在壁炉前。

这俩人也是留学生,32岁的谢昌熙和21岁的吴炳新。

左:吴炳新,监督处秘书,北大学生,和发现尸体的李冈是同学。右:谢昌熙,监督处财务主管,做过胡适的英文老师。

吴炳新头和胸口各中一枪,谢昌熙头部中枪,脸上盖着一块白色枕套。

有两具尸体都被盖住了脸,警方觉得这点意义重大。

“这是中国才有的古老习俗,杀人后,马上用东西遮住死者的眼睛,以免被记住长相。”

在他们看来,凶手一定是个中国人。

验尸官表示,谋杀发生在两天前,也就是1月29日晚上10点左右。

警方很快锁定了犯罪嫌疑人——民国留学生宦祥生。

据发现尸体的李冈回忆,凶案当天下午,他来监督处取快递,开门的就是宦祥生。

当时他问吴炳新和黄佐庭在不,宦祥生粗鲁地回了句不在,一把摔上门。

此外,警察在现场翻到一个快递,收件人也是宦祥生。

他们很快抓来了宦祥生,开始审问。

宦祥生当时得了流感,肚子痛,经常吃完了就吐,而且还便秘,全靠灌肠吊着一口气。

警察请了个医生,不过这位医生主要负责保证“患者不会马上死亡”。

据《晚星报》后来报道:

 “几个小时中,警方采用灯光和其他方法,重演了谋杀当晚的场景。”

警方押着宦祥生,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上下楼梯,从晚上7点到早上7点,整个过程持续了12个小时,最后宦祥生认罪了。

当时的新闻报道,左上是黄佐庭,右下是宦祥生

宦祥生认罪前,「三尸案」上了华盛顿新闻的热门话题。

有人说凶手是唐人街的黑帮,也有人说,巴黎和会正召开,日本间谍错杀了黄佐庭。

甚至还有报纸猜测,因为黄佐庭负责义和团导致的庚子赔款,所以义和团的人不远千里漂洋过海杀了他。

凶手到底是谁,是不是宦祥生,他有没有杀人动机,这事儿得从他和三位死者的关系说起。

宦祥生的父亲宦维城,是清朝第三批留美幼童,35岁时早逝,留下老婆和四个孩子。

宦维城,清同治四年(1865年)生,抵美时只有10岁,是第三、四批留美幼童中年龄最小的成员之一。

来美国之前,宦祥生在有着“东方哈佛”之称的圣约翰大学读书,这是当时上海乃至全国最优秀的大学之一,顾维钧、宋子文都是从这毕业的。

宦祥生从小由妈妈抚养长大,没爸爸管教,一直游手好闲,到处惹事,妈妈就掏钱给他收拾烂摊子。

久而久之,宦母做了个决定,送儿子去留学。

1908年,美国国会通过法案,授权罗斯福总统退还“庚子赔款”中超出美国实际损失的部分。

这笔钱帮中国办学,资助中国学生赴美留学。

双方协议,创办清华学堂,从1909年开始,每年向美国派遣100名留学生。

但当时能通过庚款考试的都是学习成绩顶尖的学生,宦祥生根本不达标。

宦母就找了一位老朋友帮忙,同是圣公会教堂教友的黄佐庭。

黄佐庭当年40岁,曾是清朝举人,因为工作出色,被安排为民国留美学生的总监督。

黄佐庭

除了当监督,他还是个翻译家,1901年起,他跟人合译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系列小说,第一次把Sherlock Holmes翻译成“福“开头的休洛克·福而摩司。

黄佐庭爽快地答应了宦母的请求。

那会儿想留学美国,并不简单。

1904年,美国国会宣布无限期延长《排华法案》,使原本不受排华法案影响的商人、学生甚至外交官都受到牵连。

《排华法案》,1882年开始实施,是第一部限制特定族群移民,并禁止其成员入籍的美国法律,在此之前,美国还出过《佩奇法案》,基本禁止华人女性进入美国。图为加州一处移民中心的妇女和儿童。

因为黄佐庭的帮助,宦祥生才突破了种种限制,去了俄亥俄北方大学,在那读了一年书,算上国内的学分,终于拿到了学士学位。

1917年6月,他转身去了纽约,找弟弟宦中英。

比宦祥生小3岁的宦中英

两人没什么经济压力,宦母时不时打钱过来,支援两兄弟的日常支出。

从1918年的7月开始,宦母分两次寄了2500美元,作为学费。这在当时是笔巨款,相当于现在的30万人民币。

这些钱一般寄到监督处,由黄佐庭亲自转交兄弟俩。

圣诞节那天,黄佐庭专门跑去纽约请宦祥生吃饭,顺便把宦母寄来的包裹、200美元现金给了他。

不过黄佐庭生活节俭,看不惯宦祥生大手大脚。

宦祥生也不喜欢被念叨,两人关系逐渐紧张起来。

俩兄弟也试过赚钱。

1918年9月初,宦祥生拿着母亲给的钱,做起了投资人,他掏了1000美元,投了一个濒临破产的电影院。

免费看了两三周电影,因为付不起租金,电影院就关门了。

当时的电影,也侧面反映了美国人的“黄祸恐惧”,1919年上映的电影《红灯笼》,讲了一个中英混血女子,尝试融入西方社会失败后,参加义和团反抗的故事。

投资失败后,宦祥生又找了份新工作——给当地著名记者休·A·奥唐纳当侍从。

奥唐纳很喜欢衣着时尚、说话温和的东方人,宦祥生正好符合——他很注意个人形象,喜欢穿西装打领带,戴翡翠领针,鼻梁上驾无框眼镜,特别斯文。

工作不难,每天就是整理下邮件,打打杂,但宦祥生很快离职了。

据奥唐纳后来回忆,一种原因是,有人送了块猫眼石给宦祥生,他觉得这东西邪门,非常害怕。

第二个原因更实在一些,宦祥生染上了正爆发的西班牙流感,虽然没死,但身体虚弱。

到了1918年年底,宦祥生彻底没钱了。可能是好面子,他没找母亲要,也没找人借。

两个星期以来,他只能吃黑咖啡和面包,兄弟俩时不时还吵上一架。但房子毕竟是弟弟租的,宦祥生没钱,也没地儿去。

随着病情加重,他连下床都困难了。

快过年了,一个朋友寄来封电报,让他过去住几天,随后,又寄了一张50美元的支票。

据宦祥生后来供述,这钱不是白给的,得为朋友做件事——从驻美监督黄佐庭的抽屉里,偷一张庚款支票出来。

这位雪中送炭的朋友,叫吴炳新。

1916年4月,宦祥生坐着俄罗斯皇后号去美国,在船上,认识了吴炳新。

吴炳新毕业于北大,梳着中分,脸很圆,在乔治华盛顿大学读书,平时兼职黄佐庭的秘书。

他很喜欢交朋友,尤其喜欢交女朋友。

当时的吴炳新,喜欢戴着白手套,捧着花,在“欢乐之家”门口等女演员下班。

“欢乐之家”是一家著名的滑稽歌舞杂剧院,身材丰满的姑娘们穿着紧身衣,表演带有性暗示的舞蹈,深受当时工人阶级男性的欢迎。

1918年某天夜里,他正挽着个金发女郎在街头散步,突然被人拦住了。

是黄佐庭,他刚从南京餐厅吃完饭,回家路上撞见了自己的秘书。

黄佐庭很生气,当面质问吴炳新:这是哪来的女人?

在他看来,一个剧院女演员,不适合做外交人员的女伴。

吴炳新没有这份顾忌,继续过他花花公子的日子,钱很快挥霍一空。

据汤姆凯利《华盛顿谋杀往事》记载,吴炳新穷得受不了了,都不能去欢乐之家看舞蹈了,就偷走了驻美学生监督处的现金。

主管财务的谢昌熙很快发现,再跟黄佐庭一说,俩人迅速报警。

警察啥也没查出来,但黄佐庭有了自己的结论,这楼里就住了仨人:他自己,财务主管谢昌熙和秘书吴炳新。

很快,他就在办公室和楼下大门上装了新的耶鲁锁。

偷来的钱没撑多久,吴炳新就有了新打算。

他盯上了那笔作为留学生学费的庚子赔款,监督处把这15万美元存在银行,取钱的支票就在二楼的抽屉里。

或许是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他想找一个帮手。

随后,吴炳新用两封深情款款的长信,一张50美元的支票,打动了身患西班牙流感的宦祥生。

1919年1月22日,宦祥生拎着行李进了监督处,黄佐庭冷冷地表示欢迎。

吴炳新专门搬到了二楼,照顾还在生病的宦祥生。

据宦祥生后来供述,他搬来没多久,吴炳新就公布了他的计划。

首先从支票簿上偷一张空白支票,填上5000美元,然后伪造签名去兑现。

或许是太过缺钱,宦祥生答应了。

1月25日,两人迈出了第一步——偷走支票。

不过第二天,黄佐庭就发现少了张支票,第一时间通知了谢昌熙。

随后在第八街的布拉斯劳熟食店,找到了正吃午饭的吴炳新和宦祥生。

两人面对面坐着,啃着手里的咸牛肉三明治。

黄佐庭走上去,大声质问吴炳新,为什么要偷支票。

吴炳新腾地站起来,说我没有!然后拽着宦祥生就走了。

黄佐庭没追上去,跌坐在凳子上,有些沮丧。

谢昌熙干脆叫了午饭,俩人闷声闷气地吃了饭。

吃完饭一回去,发现宦祥生正在大厅等着他。

宦祥生说,自己准备回纽约了,但他压根没离开华盛顿。

1月27号上午,宦祥生坐出租车到了联合车站,没上火车,而是住进了对面的哈里斯酒店,房费一天1.5美元。他在登记簿上留了真名,还留下了“上海“作为家庭地址。

1月29日,按照约定,宦祥生偷偷溜回了监督处。

这天黄佐庭带着谢昌熙吃饭去了,只有吴炳新一个人在。

据宦祥生后来供述,俩人走到二楼办公室,开始商讨他们的发财大计。

宦祥生填了支票,吴炳新盖了公章,还起草了给银行的信。在信中,他模仿黄佐庭的口吻,吩咐出纳员把钱交给拿信封的人。

一切完工后,俩人走到地下室厨房,开始讨论谁去银行取钱。

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有人回来了。

晚上22:30左右,在一楼的大门口,谢昌熙正背过身子放外套,吴炳新趁机从口袋里掏出了枪,砰!

一枪没中,谢昌熙想逃进厨房门口的炉子间,吴炳新马上跟上。

发现尸体的炉子间

又传来两声枪响后,吴炳新回了厨房。

他关上门,从厨房抽屉里取出新的子弹。

两个人没说话,静静地坐在地上。

吴炳新开始自言自语,说他一直讨厌谢昌熙。

没人提刚才杀人的事儿,过了一会儿,有人起了话头,两人又开始讨论怎么取钱。

半小时后,门口又有了动静。

“黄佐庭。”吴炳新小声说。“他来了。”

黄佐庭脱下外套,先是沿着楼梯上了楼,10分钟后,走进了地下室,接着走进了厨房,惊讶地发现了宦祥生。

宦祥生说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吴炳新已经拔出手枪,对着黄佐庭的胸口来了一枪,枪口的火花烧焦了黄的背心。

宦祥生惊呆了,眼睁睁看着中了枪的黄佐庭逃上楼梯,眼镜掉在地上,被追在身后的吴炳新踩碎。

接着,楼上传来厮打声、喊叫声,黄铜灯被打碎的声音。

枪声过后,现场彻底恢复平静。

发现尸体的一楼大厅

直到此时,宦祥生似乎才真正意识到,偷支票这个决定带来的后果。

他说那一刻,他做了个决定。

吴炳新过了很久才出现,他换了身衣服,把枪放在厨房桌子上,示意宦祥生到边上坐下。

他说,他俩刚刚杀了人。但宦祥生不同意,说人是你杀的,我没动手。

两人吵了起来,宦祥生想直接走人。

吴炳新想让宦祥生留下,但屋子里没生火,很冷,而且谢昌熙的尸体就在门外,他不想陪两具尸体过夜。

宦祥生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偷偷在抽屉里拿了几颗子弹,和放在一旁的手枪,趁着吴柄新没注意,装上子弹。

他喊了声吴炳新,说屋子里太冷了,让他给外头的炉子放些煤。

吴炳新起身照做了。

宦祥生紧跟后头出门,对着吴炳新后背,砰!

枪响过后,吴炳新面朝下倒在地上,几乎贴着谢昌熙的头顶,两人头对头。

宦祥生把吴炳新翻了个面,对着脑袋又补了一枪,随后他把枪放回椅子上,走到厨房的水槽前,反复搓洗沾满血迹的双手,完成这一切后,他关上地下室的灯,走上楼梯。

在看到黄佐庭尸体的那一刻,他失控地痛哭起来,流着泪,关上门,离开了监督处。

当天晚上,宦祥生的病情加重了,开始腹痛和呕吐。

他连发两通电报,让弟弟赶紧过来。

意识到哥哥情况危急,凌晨,宦中英到达了华盛顿。在他的照顾下,宦祥生稍微好了点。

1月30日星期四,上午9点刚过,兄弟俩在联合车站上了一辆出租车,前往白宫附近的里格斯国家银行。

宦祥生病恹恹的留在车里,弟弟走到银行大厅,递给出纳员印着监督处标志的信封。

里面有一张5000美元的支票,还有一封签名信,要求出纳员把钱交给“持票人”。

出纳员觉得不对,把一笔巨款交给一个陌生的“持票人”,这很反常。而且信上的字迹也和之前对不上。

宦中英被叫进办公室,他拿出了吴炳新的名片,让银行打电话问问监督处。银行官员打了几次电话,都打不通。

银行告诉宦中英,想拿到钱,唯一的办法是黄佐庭亲自来一趟。

宦中英只好拿着支票出了门,和哥哥回了酒店。

下午5点,他们坐火车回纽约。

在确定不可能兑换支票之后,宦祥生把那张支票撕得稀碎,冲进了火车站马桶。

1月31日,发现尸体当晚,两个警察和目击证人李冈,乘坐火车前往纽约。

第二天一早,警察敲开了宦祥生家的大门。

警察说,当时宦祥生坐在床上,他弟弟在一边。

对于谋杀案的消息,两人并不惊讶,还交换了下眼神。

宦祥生说他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接着递过一张纸,说是给使馆的吊唁电报。

警察后来在法庭上发誓,说他们先进了宦祥生家,那时李冈还在外面,警察一进屋询问,宦祥生就说自己回到纽约的时间是1月27日,也就是搬出监督处那天。

随后,等李冈进了屋,警察再问的时候,宦祥生马上改口,说自己回来的时间就是案发当天。(警察虽然发了誓,但我还是存疑,毕竟宦祥生的举动太不符合常理了)

兄弟俩回忆,警察掏出枪,指着他们,要求交出武器。

没有搜查令的警察翻乱了宦祥生的行李箱,另一个警察甚至撕开他身下的床垫,想从里头找到武器。

宦中英说他哥还病着,想让对方温柔点。直到确定没有武器,警察态度才缓和下来。

宦祥生说他想去华盛顿,协助警方调查,但他苦于自己生病了,也没钱出门。

警察说别担心,他们出路费,直接把宦祥生带到了华盛顿。

宦祥生没想到,他一下火车,就被关起来,接受盘问。

在警察医院里,一个探长直接指控他是凶手。

然后,他还指控宦祥生伪造支票,想盗走监督处在银行里的存款。

案发第二天,里格斯银行就通知了警察,有人拿着监督处支票来取钱这事。

宦祥生立马否认,当天负责接待的银行出纳员过来辨认,发现的确不是他——拿支票那人比他矮,看着也更年轻。

警方突然想起,宦祥生还有个弟弟宦中英。

于是想了个理由,派人通知宦中英,说你哥病了,过来照顾吧。

在来的路上,警察特意问宦中英,中国人是不是有遮盖尸体的习惯。想通过这种方式验证先前的猜想。

天亮前,警方在杜威酒店3层开了间房,把宦中英关了进去。

未来的一周,兄弟俩一直没见着面,也不知道对方在哪。

其实,宦中英就被关在他哥哥房间正下方。

两兄弟后来在法庭上回忆,这一周里,警察常常辱骂他们,逼他们认罪。

警察骂他们是“黄老鼠“和“chink”,同时还动手,对着病号又掐又推。

几个目击证人又来了酒店,这次银行职员很肯定,拿支票的人就是宦中英。一位出租车司机还说,他去银行的时候,他哥哥一直坐在车上等他。

宦中英没再挣扎,承认了。

这时候,警方觉得,该让两兄弟见面了。

2月8日晚上七点,宦祥生被紧紧捆着双手,悄悄押进了驻美监督处的红砖楼。

两兄弟刚见面,记者就找上门了。

一群人堵在门口,不停按门铃和车喇叭,甚至有人还不断打监督处电话。

在此之前,很多媒体都猜测,凶手是唐人街的黑帮,或是日本间谍,甚至还有人分析:因为黄佐庭负责义和团导致的庚子赔款,所以义和团的人不远千里漂洋过海杀了他。

现在,警方抓到了嫌疑人,记者自然闻风而动。

有的记者为了找到被藏起来的宦祥生,都钻进警察的汽车后座蹲点了,最后被警察叔叔捎回了家。

在驻美监督处三楼,比对完支票存根之后,宦祥生承认,那是他写的字,但他不承认杀人。

警察干脆暗示他,是不是吴炳新杀了其他两个人,然后他出于自卫,杀了吴炳新?

宦祥生还是不承认。

警察开始轮流盘问,宦祥生后来说,当时自己已经精疲力竭,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被允许睡觉。

警方开始重演谋杀当晚的场景,他们押着宦祥生,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上下楼梯,从晚上7点到早上7点,整个过程持续了12个小时。

他们还暗示宦祥生,如果你不认罪,我就把你弟弟当作杀人凶手。

最后,宦祥生认罪了。

2月10日,法庭上,宦祥生承认自己只杀了吴炳新一人。

当陪审团认定他和弟弟宦中英都要为三人的死负责时,宦祥生不服气,决定请个律师上诉。

宦祥生没啥钱,银行账户上只剩41.07美元,没办法,只能靠法官指派。

9月30日,大陪审团指控宦祥生杀了三个人,不过这次弟弟撇清了关系,只被指控伪造支票。

两兄弟还是不服,决定继续上诉。

此时警方手里不仅有宦祥生的口供,17个目击证人,甚至还有一份他亲笔签名的认罪书。

这场官司有多难打,《华盛顿时报》这么比喻,说像是一个美国男孩,在千里之外的中国因谋杀受审,还要和一堆中国人打官司。

在《排华法案》施行的当年,可以想象一个中国人打赢官司的难度。

法庭现场,右二是宦祥生

事实证明,找律师是对的。当李冈出庭作证时,律师直接说,这人这么配合警方,其实是为了转移警方视线,直接把李冈暗示成了真凶。

宦祥生接着否认了当初的供词,说自己之所以认罪,是因为警方使用了刑讯逼供。

警方非法囚禁了他和他弟弟,他当时病得厉害,被殴打和恐吓,说如果不认罪,警察就杀了他。

最后给认罪书签字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濒死状态”。

但可惜,当时美国很多人都觉得,这种小手段没啥问题。法官甚至表扬警察,称其用了“不一样的侦探技巧”。

到了次年5月,五四运动在国内进展开来,5月14日当天,宦祥生被判处绞刑。

他被转移到监狱的死囚房,据说狱警觉得这人挺乖,允许他做些小买卖挣外快,比如卖些苹果派给其他囚犯。

到了1921年5月,法官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行刑的日子直接延期了。

11月,又赶上华盛顿废死运动,一个代表团冲进美国总统办公室,要求给监狱里四个死刑犯减刑,其中一个就是宦祥生。

时任美国总统沃伦·G·哈丁没同意,这时候,宦祥生的前雇主,就是那个喜欢东方人的记者奥德唐纳站出来了,帮忙找来了著名律师詹姆斯·诺兰。

1924年4月,宦祥生上诉至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开始和美国政府正面刚。

他向最高法院表示,自己的供述有被逼迫的成分,不靠谱。

一开始,大伙都觉得法官不会理这个中国小伙,但法官却受理了。

而且他还得出个结论,宦祥生的供词不是自愿的,不应当被采用。他还借此明确一项原则:除非自愿的供词,否则联邦法院不得采用。

所有人都没想到,最高法院推翻了之前的裁决,下令重新审判这桩案子。

官司一直打到1926年,警方的供词不能用了,一些证人回了中国,几位当事警察也去世了。

为了打这桩官司,政府已经花了15万美元,约等于现在的200万美元。但现在没有可用的证据,宦祥生很难被定罪。

6月16日早上,审判室挤满了人,观众甚至坐在了窗户上。

他们倒不期待什么剧情反转,只是想见证一下历史时刻。

接近23小时后,陪审团主席宣布,宦祥生无罪释放。

宦祥生和律师,最右是宦中英

重获自由的宦祥生兴奋地走出法庭,微笑着和记者握手致意。

他已经在华盛顿监狱待了7年125天,创下了这个监狱有史以来最长的入狱纪录。

出狱后,借着在监狱里做买卖的经验,宦祥生开始给监狱供应食物。

随着生意扩大,最后,他还建了一家名叫“Wan’s Mandarin Creams”糖果工厂,虽然后来倒闭了。

1929年,他回到上海,结了婚,生了三个女儿。

但后来的日子并不顺利。日占时期的宦祥生丢了家产,一家人陷入了贫穷和饥饿。

战后,他在政府对外关系办公室找了份工作。后来他还尝试申请美国领事馆的工作,但对方告诉他,没有空缺。

1949年,宦祥生丢了政府部门的工作,转头去了一家茶叶出口公司。

两年后,56岁的宦祥生成了镇压反革命运动的牺牲品,被送回江苏省“劳改”去了,从1951年到1964年,劳动改造了整整13年。

1968年6月,宦祥生去世,终年73岁。

而其他人的命运却不相同,黄佐庭的遗孀薛葩和女儿创办了黄氏女学,张爱玲是该校最出名的校友。

黄氏女学创办人:薛葩(中)、黄倩仪(右)、黄倩鸿(左)

黄佐庭另一个女儿黄倩英,因父亲去世,穷到要辍学,当时的留美学生联合请求驻美学生监督处,最终黄倩英被补录为官费留学生。

当时的目击证人李冈回到中国,成为了上海耳鼻喉科名医以及清华医院主任,和清华校长周诒春之女结为夫妻。

后来由于留美监督处资金管理混乱,1928年,当年的留美学生梅贻琦,接任留美学生监督一职。直到1931年,被任命为清华大学校长。

剩下的庚子赔款被清华存在美国银行,设立“清华基金”,至今此基金利息仍每年由银行拨付给国立清华大学。

对于这桩一百年前的谋杀案,到底谁是真凶,直到现在也没人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有人觉得真凶就是宦祥生,为钱谋害监督处三人;也有人怀疑是最早抵达命案现场的李冈,从留下的资料和新闻报道里,大家各执一词,事件陷入罗生门。

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这起案件明确了供词的自愿性质——除非供词是自愿的,否则联邦法院不得采用。

1966年,在米兰达一案中,美国最高法院4次援引宦祥生一案,明确了嫌疑人拥有“有权保持沉默”的权利,最终促成了「米兰达警告」的诞生——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供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