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庶昌:首个开眼看世界的贵州人
低者:林文钦 来源:文史天地
一
春光中,我步入遵义新舟的古村,去拜访沙滩先贤。
登上沙滩村边的禹门山岭,此处不需要以鸟瞰大地的高度,即可整体打量沙滩文化发展的大致源流。放眼那条陪伴村庄成长的洛安河,流淌着黔地水系特有的仁慈柔情。沙滩人文之所以兴盛百年,学者雅士接连涌现,有赖于山水之助。我想正是这条绵长的小河,默默哺育着当地人的灵性和血性,也拓展了他们眺望诗和远方的目光。
从山上转到沙滩路,路旁春花盛放着,馨香沁人心脾。在碧波绿涛的小路尽头,浮现出一座清代公馆——“钦使第”。那房子的青砖、粉墙、黛瓦、廊檐,依稀可见历史的留痕。墙角壁缝因潮润而长出的青苔,显出历史的沧桑和荒寂。时光永逝,公馆的印迹早被风雨洗涤净尽,入驻心田的是沙滩大儒、清代驻日公使黎庶昌。
“钦使第”是黎庶昌的人生起点,也是他的生命归宿。房屋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散发着一种独特的艺术格调,透射出高雅的人格魅力。沐浴在木质气息中,我品赏着中西合璧的庄园风格,清雅中透着一丝文韵。仰视门楣上的各式木雕,它们彰显着这房子拥有一套独立完整的审美体系,折射着主人高雅别致的情趣。在这里,曾洒下了黎庶昌的儿时欢笑和读书声。他有幸生长的这个沙滩村,是黔北渔樵耕读、文风鼎盛的一方沃土。在这里,他饱受大表哥兼启蒙老师——“西南大儒”郑珍的严谨教示,在程朱理学和经典诗书中汲取营养,在父辈兄长的博识远见中启发心智,终成名闻黔北山乡的学霸。在宽厚的家学家风的熏陶中,他在耕读传家的训导声中成长,立下了“以瑰伟奇特之行,震襮乎一世”的少年宏愿,养成了洞察时弊、观事幽微的超强眼力。
走进“拙尊园”,这里是黎庶昌的书房。书橱嵌进墙壁,高达天花板,架上排列着两万卷藏书。拙朴的书桌上,犹摊放着主人翻阅过的卷帙和图册。别小看了这间书斋,当年,它曾被一些学者誉为”黔北文化思辩中心”。如今喧嚣隐去,辉煌谢幕,但风范仍在、馨香长存。主楼外侧,有一条供游客休憩的长廊。来到长廊,向东南方凝望,近处绿荫芊绵、如绣如染,远处池塘波光粼粼,水岸古树参天,天然一幅灵秀风景。自11岁起,黎庶昌就随兄长生活在这房子中,这里的风光渗透他的骨髓,染绿他的神经。无怪乎他在异地为官时,曾无数次发出感叹:在故乡,再没有比沙滩村更心仪的地方了。
乡村的水木清华,滋养了黎庶昌乐于探究的活跃因子,培育了家国大爱的情操。令人称奇的是,山里的狭小空间非但未阻隔他前行的勇气,却挑动了他探索世界的长远目光。
二
徜徉在黎庶昌的书房里,我的目光被壁柱上的《上穆宗毅皇帝书》所吸引,笔风犀利,展现出“为社稷勇谏言、为万世开太平”的书生气概。
出身于厚学重教的书香之家,黎庶昌在少年时代就接触到儒家经典和国家时事,初步认识了清末内忧外患的国情,使得他不断开拓阅读视野,育成奋发进取、刻苦钻研的优秀品质,树立了领土主权、民生教育等文明观念,萌生了立志报国的初心。随着阅历的不断加深,黎庶昌目睹了内兄莫友芝屡次参加科举考试的失败,自身也屡遭进京应试的挫折,愈发感到科举制度埋没一流人才的积弊,不时陷入深刻的思考。
遥想1862年9月下旬,正是“狂涛醒乱世”的晚清之秋。此时,黎庶昌已经历了两次乡试的落第,苦于报国无门的他,却意外等来了朝廷下诏求言的转机。客居京城民宅的时日,他满怀壮志地推窗望远,不时甩开长辫子,将其牢缠脖子上。思索多日后,黎庶昌下定决心应诏,以廪贡生的身份写下万字谏言:“窃以为今上乐于求才而疏于识才,急于用才而略于培才,然不知法弊不变,则不可守……”文中一鼓作气陈述了兴利除弊、科学选才的方略,穿透千古,启迪未来。正是这篇唯一应诏的《万言书》,其“为国荐举良才”之建言得到了朝廷破天荒的重视,之后都察院命黎庶昌再添十多条举措加以完善。“昧死而为陛下一言”,“不惟书、不惟上、只唯实”,黎庶昌与因循守旧的王公贵戚们沉默抗争,跟皇帝主宰的专制王朝抗争,展现出沙滩“黔男子”据理抗争、不惜献身的血性。
一纸铮铮谏言,为黎庶昌创造了人生的首次转机,开启了候补知县的宦游路。在入幕曾国藩江南大营的秘书班子后,他历经曾的几番悉心考察,并深得曾氏古文的嫡传。在担任曾的幕僚期间,黎庶昌开始接触西方的“奇技淫巧”,在洋科技中大大开眼。从嵇察保甲到四品道员,黎庶昌以其办事的务实高效,接连得到曾的五次举荐重用。
入仕后的黎庶昌仍多年葆有文雅气度。因饱受沙滩文化洗礼,无论是在知吴江、青浦两县任上,还是出使海外的任上,他都以知书达理的本色担当使命。
三
回溯历史,时光像掉落的花瓣只留下些许气味,无影无踪,无形无声。又像枯树只留下枝干,那细小的叶片埋进尘封的历史深处,无法触摸,无法捕捉。
徜徉在黎庶昌故居前,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了。
黎先生的半身铜像立于乌亮大理石基上,他望着前方,英气逼人。先生的盖世才华和生花妙笔,是中华民族的骄傲,也震铄了近邻东瀛,竟奉为“东方奇人”。在引以为豪之时,我又不由思忖:是其高洁的人品陶冶了他的散文随笔,抑或是他字字珠玑的文章抬高了他的人品;或是个人修炼所致抑或是时代风尚使然?对黎先生的一生来说,举足轻重的究竟是外交成就还是文学造诣?我想,当你读过黎庶昌传世文学著作,对他的影响力自有判断。
1876年10月17日,是中国外交史上不平凡的一个日子,这天加速了晚清文化人开眼看世界的进程。
当日,富于挑战的黎庶昌做出了仕途中最明智的选择,转任驻英使馆三级参赞,让中国增添了一位学识渊博的近代外交家。而说到出使海外,在清末的守旧时势中是需要勇气的。时年的士大夫阶层常自诩身处“天朝上国”,并嘲笑出使者的“不可思议”。一些原本入围出使名单的官员,因无法忍受保守同僚的耻笑,心生胆怯而退出。赤心耿耿的黎庶昌则无惧周边的嘲讽,毅然果敢地远渡英伦,成为首个开眼看世界的贵州人。
胸怀远方的黎庶昌,就此走进了中华历史。
沐着西风洋雨,黎庶昌燃起了满腔豪情,其智识也渐渐开悟。在黎的故居展柜中,我看到了颜色泛黄的《奉旨伦敦记》一书,文中记载了黎庶昌出使英国的所观所感,抒写其观念由保守向开放转变的心路历程:“英国之强盛,议者徒知其船坚炮巨,逐利若驰,故尝得志海内;而不知其国中之优游暇豫,乃有如是之一境也。”他参观了兵器、印刷、纺织、造船、制瓷等工厂,看到了各种机器制造业确是富民强国之基础,见证了民主政体对生产力发展的推动作用。他同时看到了西方资本家虽“嗜利无厌,发若鸷鸟猛兽”,但腰缠万贯后却能主动捐助办学、参资公益;感受了英国两性交往不囿“授受不亲”的放达之风,领略了西方男女平等、婚恋自由的文明时尚……在欧洲十国游历中,黎庶昌不由萌生疑问:“引西风东渐海内,戒改国人之陈习,亦复不可?”更为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原先自己眼中的西方“奇技淫巧”,却是振兴国家急需借鉴的先进技术。
1878年春季,在参观巴黎世博会后,黎庶昌将所见所感记入《巴黎大会纪略》一文,成为我国对海外历届世博会最详尽的中文文献。参观期间,他还登上氢气球,体验了一把凌空飞升的惊险滋味,之后详细记载了气球形制、重量及用法。这次激情的空中经历,强烈激发了他的科技报国之心。
四
目睹西方近代民主文明后,黎庶昌的观念豁然开朗,不仅消除了原本视之为“夷狄”的成见,还产生了向往倾慕之情。
发现了清王朝与西方国家的文明差距,黎庶昌陷入了沉思,深感祖国被世界潮流远抛后头。于是,他分析出近代中国屡战屡败、弱于列强的原因,首先在于“中国以人工, 西人用机器”,机器生产“辟天地未有之奇”。同时,他深感中国落后的体制根源就在于西方是“民政之国”,而中国是“君主专制之国”。
为向国人推介西方风俗民情,黎庶昌编写了图文并茂的《西洋杂志》,广泛传播西方诸国政情、民风民俗、文教科技、礼仪节制、维新变革等新风成就。其中详细描述了巴黎、伦敦、布鲁塞尔等大城市的繁华,介绍了街道、公园、下水道等建设情况,为学习西方先进技艺起了促进作用。难能可贵的是,饱受儒家理学教化的黎庶昌并不迂腐固执,在汲取接纳西方文明时,没有厚外薄中、扬此抑彼,却谨记托承传统文化之精义,做到了中西文化的兼收并蓄。
作为使馆参赞,黎庶昌受邀观摩了法国议院开会议事和选举的场面,这让素有“师夷之长以自强”的黎庶昌眼界大开,亲见了多党议会制中民主决策程序的开明之象。他将此事记入《西洋杂志》中,向国人提示了“西洋风俗画”呈现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背后的政体支撑,急切表达了对西方民主制度的向往:“无君臣上下之分,一切平等,视民政之国又益化焉。”由此加大了对大清国自强开放的探寻与呼吁,从中萌生推动大清统治者变法革新的民主意识。
因其身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狂飙时代,黎庶昌终未能用西方民主科学挽回大清危局。但瑕不掩瑜,他编写的《西洋杂志》逐渐打开了国内进步人士的眼界,为国人学习西方先进技艺做了积极的推动,不仅在国内掀起一股思想狂潮,更引发了热血青年远赴海外留学的文明浪潮。
于此,欧美学者对黎庶昌的评价显得较为客观,他们视其为外交精英和学术大儒,在后来出版的《剑桥中国文学史》中给予高度赞誉:“他或趋向中庸的改良,但吹响了呼吁改革的号角,以否定的辨证法推动中国文化进入了新纪元。”
五
1881年夏日,黎庶昌由天津港起程出海,以坚毅的信念漂向日本。这是他首次担任驻日公使,以二品顶戴之衔出使海外。
他这一漂,就是将近六年,漂出了东渡扶桑的文化外交传奇。
黎庶昌在日本广交朋友,不设界限,且坦诚相见,以其优良的个人修养、博学识广征服了上下文人学士。驻日期间,他与一些日本友人切磋文章,掀起了一股日本雅士对中国诗词、歌赋、书画的学习热潮。当时日本研究汉学的文士对黎庶昌的学识文章和温雅举止十分钦佩,均以能与之结识为荣,纷纷将自己的诗文集求证于黎庶昌并请其作序,其中有《尊攘纪事序》《海南文集序》《燕集三编统序》等篇什。他经常设文化酒会,与日本朝野文士把盏言欢、探讨诗词,从收集的作品中整理出《黎星使宴集合编》,为此深得当地人士敬慕。与日本的文学交往遵循了“经世致用”的理念,促进了黎庶昌与当地上层社会的密切接触,由此获得有价值的信息情报,大大改善了对日外交的质量,甚而阻止了一次即将触发的朝鲜国“壬午兵变”。
需大书一笔的是,黎庶昌一些矢志爱国的文化作为,彰显了学者本色。在当时日本友人的帮助及自身努力下,黎庶昌筹措资金搜罗散佚岛国的中国资料,编撰成一部被誉为海外奇宝的《古逸丛书》两百卷。该丛书不仅搜罗了国内遗失的古书逸篇,且在版本目录学方面产生了深远影响,也为今人编校古籍古书起到重要参考作用,积极促进了中外文化交流。
对日文化的密切交流,促进了黎庶昌文化外交风格的日臻成熟,这在他服完母丧后二次出使日本中尤为彰显,他的思想由轻视夷狄”之邦迅速转变为重外学中渐。在驻日任期将满时,黎庶昌受到了日本天皇接见并获“旭日大绶章”嘉奖。他启程回国时,送行者纷纷与其握手流涕。后人黎汝谦将其目睹的时年盛况,记载在《黎公家》中:“去之日,攀送者塞巷盈途,或追饯至数百里外。泰西各国使臣啧啧称叹,谓为从来使臣返国所绝无也。”由此可见,黎庶昌与日本文人学士的交情之深!
在黎庶昌故居展馆,我见到一块1982年出土的石碑。该碑长一米、宽半米,碑上的铭文婉约清丽、情感真挚,书风颇有行云流水之美。听故居管理者黎培理老人介绍说,这碑文和书法皆出自一位叫藤野真子的日本女子,碑文后面藏着动人的中日民间交往故事。原来黎庶昌出使日本时,与当地汉学家藤野正启相识相知。藤野先生病危时,向黎托付孤女真子。藤野病逝后,黎庶昌夫妇践其信诺,为藤野送葬、树碑、撰墓志,并收养真子姑娘,视同己出。1890年,黎妻赵氏在回国途中染上严重风寒,不幸病逝于湖北嘉鱼。当噩耗传至日本,真子惊叹若狂、不胜悲痛。她为养母赵氏撰墓志铭,记载黎氏夫妇与其父亲的情谊和对她的养育之恩,盛赞赵氏的温厚豁达、勤功书史和治家有方。
碑文中的这一佳话,佐证了黎庶昌文化外交的斐然实绩,更是对日本“学士大夫略涉文墨者,以不知黎公为耻”之说的生动注解。
六
纵观上下五千年,所谓“大师”者,即指其不仅能洞察所处时代的形势流变,更能预测未来世界的潮流走向。
黎庶昌,就是这样一位有前瞻眼光的大师。身处清朝的晚期,他预判了自己百年后子孙后代的高度和远度。他认为后世人要看得高行得远,需先具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和文化良知,方能培育健康成熟的文化人格。
苦于上述的初衷,黎庶昌立即想到要增强国人文明素养,首先要实行国家教育变革。在对封建教育制度有了更多切身体会,加上出访外国见闻的长足积累后,黎庶昌的观念逐渐孕育出变革体制、兴邦强国的思想。为此,他反复上书朝廷、独抒己见。
在故居展馆中,我见到了1883年黎庶昌上书清廷的《敬陈管见折》影印件,其中提出了若干改革国策的意见建议,并创办学堂将其教育改革之构想付诸实施,在传统教育基础上,开设外语、讲授自然科学知识,这对于当时处于风雨飘摇中的清王朝及教育实际而言,不啻是一个文明创举。“即异日皇上亲裁大政,顾问亦有折中;自强之本质在于是……”这个大胆的革新建议,较清廷在1901年被迫全面推行的“新政”,足足早了十八年。
1891年,黎庶昌自日本任满回国。他在转任川东道员兼重庆海关监督后,效仿西方学制创设川东洋务学堂,“聚颖秀之士凡二十人肄业其中,习中文、英文、算学三科”,以英语、数学为主科,聘请饱学且通洋务者为师,甚而他自己亲自授课,讲解东西洋各国概况或讲授古文等传统文化。后又出资创建云贵会馆和洋务学堂,选拔优秀学子赴伦敦留学,开西南子弟留学的先河。这些洋务学堂中,造就了邹容、杨沧白、蒲殿俊、杨锐等新一代革命知识分子,把中国的文明史翻至新的一页。
1896年,黎庶昌因甲午之战清廷战败,忧愤至极而致病,未久在沙滩老家郁郁而终。他谢世后的次年,中国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戊戌变法”。若说这次变法是对社会彻底变革的呐喊,那黎庶昌历次上书又怎不是社会革新的舆论先声,谭嗣同诸革命志士洒下的碧血中,又何尝没有他的一脉热血呢?
有人或许会发问:黎庶昌并未为变法作出直接贡献,何来民主革命“先声”之美名?我想说的是,思想先于行动,黎先生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去积薪引火,旨在让接力者点燃希望之薪。而这引火者,有如古希腊神话中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可谓功莫大焉。
若说沙滩文化是遵义文化乃至中国文化人格的坐标,我眼中的黎庶昌就是这坐标上的一座灯塔,其民主科学的思想辉耀着无数的后来者。君不见,他身后的黎汝谦、黎尹骢、黎焕颐、陈沂等一批沙滩籍学士大师如雨后春笋长出,其家学文脉绵延至今?
走出沙滩村,已近中午时分,太阳的手轻轻地抚过我的头顶。我的思绪仿佛如茧抽丝绵绵不绝。山,到达一定高度已不仅仅是一座山;人,进入文化境界已不单单是一个人。黎庶昌离世虽已逾一百二十年,而先生那如炬双眼发出的深邃眸光,正照耀着我们为中华民族复兴而奋力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