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之与李曼宜

作者:罗屿

1992年7月,于是之最后一次登上人艺舞台。这是他主演的第374场《茶馆》。

然而,演了几百场“王掌柜”,于是之这次却卡壳了—— 对不上词,望着老搭档郑榕叫不出“常四爷”。

谢幕时,听着观众久久不停的掌声,于是之落了泪。那天晚上,童道明陪他一起走出剧场。站在院子里,于是之望着夜空淡淡叹息一声:“从前演戏觉得过瘾,现在觉得害怕。”

于是之知道,自己告别舞台的时间,到了。

一个话剧演员,说话却出现障碍,这对于一个把演戏当作毕生追求的人,打击有多大,除了于是之本人,只有妻子李曼宜最为了解。

李曼宜记得,那时的于是之变得非常脆弱和敏感,“不知什么时候想起什么事,或是看到过去的什么东西,如相片、文章,再或者什么人无意中的一句话或一个表情,都会引起他不愉快,有时会暗自生气,有时会伤心落泪,甚或失声痛哭”。

李曼宜懂丈夫的情绪起伏,因为他自卑地认为自己“没用了”。于是之有时会和妻子说,不愿见那么多的人,可长时间见不到人,他又会觉得人们把他忘了。夫妻俩在公园散步,常会遇到于是之的老观众,人们热情地围拢过来,历数他演过的作品。

李曼宜注意到,那时丈夫的表情常常是难为情的,“又摇头又摆手,意思是‘别提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但见到大家没有忘了他,他内心还是欣慰的”。

正是那段时间,夫妻俩谈到了将来谁先“走”的问题。于是之说:“我要是先走,你会非常痛苦,可我相信你还能过得很好。要是你先走了,那我可怎么过啊!”

李曼宜说,不如趁着俩人都在,把他们几十年经历的风风雨雨都记下来,将来剩下一个人,看着它,也是个纪念。

于是之同意了。他说,他还要写写自己那些“良师益友”。随后,他在一张废纸背面拟了个“良师益友”的提纲,提纲最后一段,写的是李曼宜。

李曼宜既好奇又期待,丈夫究竟会怎样写她。然而,她最终也没能等来那个答案。

2013年1月,被阿尔茨海默病折磨多年的于是之去世。6年后,《我和于是之这一生》出版,94岁的李曼宜在书里记录夫妻二人在风波迭起、世事沧桑中的相依相傍,记录贯穿他们一生的爱和信任。

“我不愿意再忍受,我要写信给她,告诉她我爱她”
1949年春天,北平刚刚解放不久,春寒犹厉,但空气中已有一股暖意。

就是在这个春天,李曼宜考入了刚刚从解放区进入北平城的“华北人民文工团”。当时她坐着团里唯一的交通工具—— 一辆小毛驴拉的胶轮大车,“踢踏踢踏”来到团里报到,看到在一众穿着灰粗布制服的团员中,有个穿紫红色毛衣的年轻人,跑上跑下甚是显眼。

“他这身打扮,不像‘老同志,可又俨然以团里主人的身份在接待我。”李曼宜忍不住暗自思量。

待大家都安排妥当,“紫红色毛衣”自我介绍说他叫于是之。“干钩于,是不是的是,之乎者也的之—— 是生活干事。”

于是之只比李曼宜早入团一个月。两人熟识后有次闲聊,发现他们其实在1944年就见过彼此。

当年,李曼宜和家人住在一个很大很深的院落,五六户人家都是知识分子。那年暑假,院里几家孩子聚在一起,决定排演话剧《雷雨》。然而大家发现人手不够,缺个演周萍的人。于是,一个孩子请来了那时还叫于淼的于是之。

人一凑齐,没有寒暄与彼此介绍,立马开始排戏。

李曼宜被分配演繁漪。和一个陌生男孩对词,她觉得特别紧张,“头也不敢抬,眼睛紧紧盯着剧本”。排练到最后,她都没看过于是之一眼。

5年后,两人再度相逢,提起这段往事,于是之忍不住对李曼宜说:“你那时只顾低着头念词,从不抬头看看,凡是繁漪台词里有‘我爱你或者‘你爱我的话时,你只念‘我—你‘你—我,把那个‘爱字去掉了。”李曼宜听罢,抗议道:“繁漪有这样的词儿吗?我怎么不记得?”于是之说:“有,有,有啊!”

两人大笑。

也正是在这一朝一夕的相处中,二人之间渐生情愫。

1949年10月,团里筹备演出苏联话剧《莫斯科性格》,于是之在剧中饰演男主角维克多。他试图通过读书探寻“维克多的恋爱观”。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自己似乎也有些想恋爱。他在日记中写道:“自己的恋爱颇有苗头……我每一分析与创造维克多的时候,总想到她的本身,这能使我在分析中有更浓的感情。”

这里的“她”,指的就是李曼宜。

而彼时的李曼宜,其实也是有感觉的。她曾在日记中写道:“于的问题,现在还很难测,我仍在犹豫……”

而到了12月20日,两人的日记中,都谈到了恋爱的事。于是之似乎怕人看到,心绪全用英文表达。李曼宜则这样写道:“那件事情(当然是指我和他的关系)我很希望能明朗化,我是不喜欢在那些事上浪费时间的,我坚持我过去的念头,那必须是在事业上有所帮助的,否则,就可以不去管它。”

相较而言,于是之的“思想斗争”似乎更多。12月21日,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明明是在爱着人家却又故作自尊地放掉机会,真是该死!……我不愿意再忍受,我要写信给她,告诉她我爱她,我们可以在一起工作得更好,生活得乐观。这样拖来拖去,是不健康的情感在作祟,不像革命者的气魄。”

“我觉得她更美了,我们将很快结婚,我估计在今年春天”
于是之的犹豫,某种程度在于,他觉得李曼宜“群众关系容易搞不好,基本上还是小姐脾气”。

12月30日那天,于是之来到李曼宜的宿舍,聊了两个多小时。回去后,他对李曼宜还是有些看法,于是在日记中写道:“先慢一点吧!现在所以有这些毛病,都是她的宿疾,自幼培养起来的,并不是情感寂寞造成的后果……本質上还是小姐脾气。”

然而,就在于是之做出“先慢一点”决定的第二天,也就是12月31日,他就没能控制住情感的闸门。在1950年1月1日的日记中,他这样写道:“昨天,与曼宜明确了恋爱关系。谈得很严肃……‘我们算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坐在炉边椅子上这样问。‘就从现在开始吧!我这样答。我们吻在一起了……我觉得她更美了,我们将很快结婚,我估计在今年春天。”

相隔一日,态度如此矛盾。在李曼宜看来,“这正是不可抗拒的爱情的力量。”

许多年后,李曼宜曾听一位老友说:“当年你俩恋爱谈成了,把是之高兴的,回到宿舍里满地打滚,还说李曼宜答应我了……”

不知这是真有其事,还是老友演绎。不过于是之的欣喜,确是众人皆知。他在日记里曾这样写道:“快乐的幸福的1950。”

不过年轻人的爱情,甜蜜中往往都夹杂着苦涩的小心绪。于是之、李曼宜两人,也常常是“今天闹恋爱情绪,落泪若干”,几日后,便又“情感已处理得极好,我们真爱啊,吻,祝你睡好”。

如今回过头看,李曼宜觉得曾经的那些“反反复复”,其实从没有让两人真正疏远,“相反,它让我们的相互了解更加深了,心贴得更紧了,情感有了更好的升华”。

当情感相对稳固后,结婚一事,被提上日程。

于是之在日记中写道:“今天曼宜叫我到她家里去,原来这可爱的小姐姐已经跟家里说了,是她母亲邀我去的。我起初以为一定很尴尬,结果还自然得很。”

1950年的除夕夜,于是之是在李曼宜家过的,他说“很自已,没有什么不自然,我更爱她了”。

3月22日,剧院(1950年元旦,华北人民文工团改组扩建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为《莫斯科性格》开庆功宴。大概是为喜上加喜,领导同时决定,于是之和李曼宜的婚礼也在这一天举行。

李曼宜记得,两人当年的结婚“礼服”是自制的,“就是把去年发的灰色棉制服拆了,抽去其中的棉絮,做成夹衣,然后洗净熨平,穿起来相当笔挺”。至于结婚证书、婚纱照,一概没有。幸好剧院准备了一块粉色缎子,供大家签名,缎面上方写着—— “于是之 李曼宜 同志 结婚志喜”。

这块最终被大家密密麻麻签满名字的缎子,成了两人唯一一件珍贵的结婚纪念物。2000年,于是之、李曼宜金婚纪念,李曼宜特意找出这块缎子,挂了起来,拉着于是之在缎子前面拍了照,随后还把缎子上的那些签名一一抄录了一遍。

“明知前面是海,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但—— 他,太累了”
婚姻不是靠你侬我侬就能走远,两个来自不同家庭的独立个体,势必相互磨合,才能长久相依。

于是之有时就喜欢“生闷气”,甚至会用拳头捶桌子、捶胸口,夜里跑到院子里用头顶着木柱使劲蹭,“愤怒”时摔过茶杯、暖壶。不过李曼宜说,这是于是之发脾气的极限了,他不会和人大吵大闹,“他这个毛病可能也和他后来得的病有关”。

另外,于是之也不懂如何讨妻子欢心。去莫斯科访问,路过商店,其他人都进去看,他很不情愿,最后还是同行的同事挑了一个精致的双层针线盒,让他带回来送给李曼宜。事后,李曼宜感叹:“这样的礼物,要等于是之送给我,大概是没有希望的。”这个针线盒,她一直用到今天。

1954年,于是之、李曼宜的儿子于永出生。“是之一般不大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但从我们的通信中能看出他对儿子深深的爱。”他去外地演出时,给妻子写信:“寂寞时我也曾打开提包把小伶(于永小名)的小汽车拿出来看看,但又马上放进去了。孩子的小车,每到一地必检查一次,在唐山旅馆的地板最平,我还在地上玩了一会儿,两个小车一起走,跟大街上一样。现在为了不致挤坏,我总把它们放在我的毛袜子筒里。”

“文革”时,于是之一度认为,是自己的问题影响了儿子入团。一天晚上,他默默走向天安门广场,独自在那坐了很久、哭了很久,把无法诉说的痛苦统统化作眼泪。此后,他默默走回家。若干年后,他才和李曼宜提到了这件事。

某种程度而言,于是之是不爱表达的,而他内心的起伏,或许只有李曼宜最懂。

1984年2月,经北京市委宣传部部务会议讨论,任命于是之为北京人艺第一副院长。李曼宜记得,当年丈夫和自己说:“一想到下一步,只觉前边是一片海,明知是海,大概要跳了……我之不想当官的心情,将来恐怕只有你来证明了。”

于是之担任第一副院长的8年,正是北京人艺原创大戏迭出的时期。而这8年,又何尝不是作为演员的于是之本该有的表演黄金期?作为晚辈知己的剧作家郭启宏说:“放下可以继续辉煌的‘演员于是之,捡起一脖子麻刀的‘第一副院长,有识之士因之扼腕长叹。”

李曼宜回忆丈夫作为“行政干部”的那8年,从来没有所谓上班、下班或休息、放假。作者来访,随时“破门而入”。但于是之最爱聊的,其实还是创作。李曼宜记得,那时每天午饭,没人约、没人请,剧本组的作家一个个都端着从食堂买的饭凑到自家那间小屋。“我们能提供的仅仅是一坛子泡着枸杞的二锅头,谁想喝就用小杯子舀一点……谁有什么新的构思,谁又发现了什么素材是可以写戏的,大家便热烈地议论起来。”

回望这8年,李曼宜在《我和于是之这一生》中写道:“尽管有人对他有这样或那样的意见,甚至也有人当面或背地里骂他、批评他,可他为这个剧院是真尽心尽力了。我想他就有那么大的本事,大概也全都用上了。”

在李曼宜眼里,丈夫当初“明知前面是海”,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仅凭他那很不娴熟的‘仰泳,总算没有被淹没。但—— 他,太累了。”

“是之这辈子活得不容易,在他有生之年,绝不能再叫他受委屈”
其实在做“行政干部”时,于是之就有了生病的征兆。比如排练话剧《洋麻将》时,他发现自己“记忆力减退”得厉害。

丈夫一边演戏,一边做领导工作,备受煎熬且身心俱疲。李曼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给当时的市委宣传部领导写信,大意是:于是之不适合做行政工作,如果上级领导真正爱护这个干部,最好还是发挥他的所长……最终,这封信石沉大海。

1992年《茶館》演出前,于是之的病状出现得更为频繁。他曾因浑身不住发抖,被诊断为一过性脑缺血;还曾说有颗牙总磨自己的舌头,将牙拔掉后,他的嘴仍不停动,越紧张动得越厉害。那时,他常会忘记别人的名字、忘记地名。有一天,李曼宜问他从哪条路回的家。他思索良久,答:“就是一个姑娘,躺在地底下……”“原来是公主坟啊。”李曼宜接过话,但心里却酸酸的。

1994年,于是之被正式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

那年年底,报上刊登了美国前总统里根患此病的消息。于是之看后,久久没有说话,过了一段时间,他和朋友们自我调侃:“我这辈子说话太多了,老天爷不让我说话了。”

作为妻子,李曼宜也是过了好久,才接受丈夫的这个病。

最初,一辈子好强的她,觉得难堪。

有一次,于是之给人颁奖,第一个奖颁得很顺利,但到第二个时,他忽然糊涂了,拿着奖杯径直走向后台。坐在观众席里的李曼宜心怦怦跳,她怕他被别人嘲笑,她替他难为情。那晚回到家,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讲,只当一切没有发生,两个人把痛苦都藏在了心里。

还有一次,有媒体请于是之题字。于是之写了几次都不满意,但对方急着要,他也就勉强让人家选了一张拿走。然而在不久后的活动现场,于是之看到对方郑重其事地展出自己的字后,他觉得这样的作品让他惭愧,于是起身离开,任李曼宜在后面怎么追也追不上。到家后,他痛苦地捶胸顿足,李曼宜劝不住,两人索性抱头大哭。

在李曼宜看来,那段时间,自己最大的痛苦,“是一种看不到希望的‘等待,不知还会出现什么情况”。她有时也会在一个人的深夜失声痛哭,宣泄心中的凄凉与郁闷。但宣泄过后,她会告诉自己,要面对现实,“是之这辈子活得不容易,在他有生之年,绝不能再叫他受委屈,我要對得起他”。

“是之真的出发了,他向西,再向西,走向远方”
于是之患病后,几乎全部护理工作,都压在李曼宜一人身上。

1999年正月十五,正在厨房的她,听到外面“扑通”一声。她连忙跑出来,见于是之坐在了地上。她上前扶,没扶动,自己却重重磕在水泥墙上,瞬间动弹不得。

她忍着剧痛,一点点挪动脚步,蹭到电话机前,给儿子打了电话。于是之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她捂着腰对他说:“不行了,我摔坏了,动不了了。”

那时的于是之,已经不怎么能讲话了,见妻子这样,忽然急得在地上爬,并大声嚷起来:“快来人呐!快来人呐!……”

最终,夫妻二人住进了同一间病房。由于要做各种检查,李曼宜常被人抬出病房,每到那时,于是之就特别不安。有一次,他甚至跟着抬走李曼宜的人跑出病房,但一下子没跟上,见妻子没了影,他更急了,就跟着查房的主任,主任到哪他到哪,想问妻子被抬到哪里、是不是不行了,但他没有能力讲出这些话。从主任那里得不到答案,他就开始在病房的过道里到处跑、到处找,直到见李曼宜回来,才安静下来。

在两人住院期间,有剧院的同事前来看望于是之,说到《茶馆》要复排了。李曼宜发现,于是之眼中刹那间闪出了光。

那一次,于是之和李曼宜在医院住了9个月。开始时李曼宜只能躺在床上,后来可以慢慢坐起来。一天,于是之走过来,拉着她的手,看着她,好像说:“啊,你终于又活啦!”李曼宜觉得,那一刻,他们两人似乎又能沟通了。

于是之住院时,为了让他安静做理疗,李曼宜会和他讲过去生活的片段:“1949年,南京解放,我们一起上街打腰鼓,‘咚吧咚吧咚吧。”她还会给他念儿子小时候常说的童谣:“小白兔,白又白,两只(ji)耳朵竖起来,爱吃(qi)萝卜(gu)爱吃(qi)菜,跑起路来特(tuo)别快!”有时于是之晚上睡不着,她就给他唱《摇篮曲》《圣母颂》这些两人年轻时爱听的曲子,听着听着,于是之就静静睡了。

在于是之住院的最后岁月,李曼宜风雨无阻,几乎日日到医院陪伴丈夫。和他聊聊孙子、说说朋友,给他从头到脚进行并不专业的按摩。按她的说法,就是揉揉。“给他揉手指时,他会拉拉我的手;听到我说老朋友时,他会激动得流眼泪,甚至还会‘啊地哭出声。”

李曼宜不愿别人称丈夫“植物人”,她不接受这个冷冰冰的称谓。她记得有一次黄宗江在电话里和她说,之前总不理解那些推着瘫痪病人在院里散步的人,可是在自己老伴去世后,他忽然懂了。他说:“即使老伴瘫在床上,再不能动,不能言,我也愿意守着她,照顾她,这里有我们的感情;不论怎么样,我们两个还是在一起的。”

黄宗江说的这些,李曼宜懂。

然而最终,于是之还是先离开了。丈夫去世后,李曼宜向人艺领导提出,想让他和工作多年的“家”—— 他挚爱的舞台,做最后的告别。

2013年1月24日,于是之的灵车从医院开出,驶向首都剧场。之后,灵车绕剧场一周,停在院内。在一个简短的告别仪式后,灵车再次启动。“是之真的出发了,他向西,再向西,走向远方。”李曼宜在心里默念。

最后送别时,李曼宜在给丈夫的花篮上写下“是之,我爱你”。

这是她一辈子也没有对于是之说过的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