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法竞争、普鲁士崛起、俄国扩张——18世纪后期欧洲列强的矛盾

作者:asherhoa

1792至1815年间的法国大革命与拿破仑战争是欧洲所经历的最漫长、最激烈的冲突之一:就破坏性与野蛮而言,唯有回顾1618-1648的三十年战争或20世纪的世界大战方可相比。很多读者未必知晓,1792-1802的法国革命战争夺走了2000万条生命,而一战的死难者也不过1600万人。据统计,从1490年至1815年欧洲共爆发了3372场战役,其中五分之一发生于1792-1815年间,其惨烈程度可见一斑。尽管通常并无“世界大战”之名,但“法国战争”的规模和影响其实不逊于两次世界大战,在历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奥斯特利茨战役中的拿破仑

如此重大的历史事件不可能一夜之间诞生,法国革命爆发,反法联盟缔结,共和国与欧洲列强交战,乃至日后拿破仑的登台,绝非偶然,而是18世纪后期欧洲原有国际秩序慢性解体、撕裂的后果。

当时,欧洲的国际秩序由五大强权构建:大不列颠、法国、普鲁士王国、奥地利(中欧与东欧的多民族大帝国)以及俄国。不列颠竭力从大陆的乱局中脱身,因为其“摇钱树”已经转移到了贸易、帝权和未来的全球治理活动。然而由于存在对其商业、帝权成功心怀嫉妒的可怕对手,他们无法回避在欧洲保家卫国的需求。

英国主要对手当属法国:两国经常在印度和北美爆发冲突,尽管英国人在七年战争(1756-1763)奏凯后占据了优势,但法国人通过援助不列颠反叛的美洲殖民地而得以报仇雪恨,北美殖民地还与荷兰 、西班牙结盟,最终通过美国独立战争(1775-1783)赢得了自由。然而,法国始终无法对英帝国霸权形成致命一击,部分原因在于他们陷入了战略窘境。18世纪法国波旁君主们向往海上的荣耀,但地理上的现实是王国依旧是个大陆政权。其阿克琉斯之踵位于北部边境,法国在此面临着另外的劲敌——奥地利人。奥地利值得尊敬的哈布斯堡王朝统治着如今比利时的大部分(即奥属尼德兰),奥国皇帝遏制了法国向北、向东将国土扩张至一条易守难攻边界的野心(其中最雄心勃勃的目标是莱茵河)。法国的这种压力,连同对它的抵抗,将低地国家与莱茵兰变成了战场——所谓的欧洲“斗鸡场”(cock-pit of Europe)。由于法国面临陆上和海上的“两线作战”,这透支了它的国力,并造成财政困难。而财政崩溃亦是大革命爆发的诱因之一。

切萨皮克湾海战中,法国海军击败英国海军,为美国独立战争做出了重大贡献。

约克镇围城战役后,英军向美法联军投降

绝大多数情况下,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君主亦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神圣罗马帝国是个松散的中欧邦联(主要由365个德意志邦构成),略大于现代德国、奥地利、斯洛文尼亚与捷克共和国的合体。帝国中的某些统治者为“选帝侯”(Electors),拥有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死后推举其继承人的权利。长期选择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是合情合理的:作为该地区拥有最强军力的统治者,他们能够保护欧洲的“软肋”免于外敌入侵。

然而在18世纪期间,奥地利在帝国中的地位受到了北方普鲁士(Prussia)的挑战。普鲁士具备强悍的军队和锐意进取的专制君主,到了三十年战争结束的1648年,它以邻为壑,逐步崛起,对奥地利的霸权形成了巨大挑战。至1792年,心怀让其分散的国土连结成一个伟大王国的抱负,普鲁士已拥有整个帝国领土的19%,随着1772年吞并波兰领土,它在东部的扩张尤为惊人。奥地利试图抵御北方的普鲁士,巩固自身地位,然而,其君主还治理着一个帝国王朝(大体相当于神圣罗马帝国),它由中欧、东欧不同语言、不同民族的人群组成:奥地利人、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匈牙利人、意大利人、斯洛文尼亚人、克罗地亚人、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波兰人以及乌克兰人。尽管哈布斯堡王朝在意大利的领地令奥地利成为半岛独树一帜的强权,但奥地利帝国在东欧的扩张却让它常常卷入和奥斯曼帝国(或曰土耳其,其苏丹统治着巴尔干)的争斗,并且在18世纪进程中还面临着与日渐崛起的俄罗斯的碰撞。奥地利的首要目标或许是从土耳其手中抢占巴尔干,不过,它还不得不确保面对三重实质或潜在威胁时的安全:法国、普鲁士、俄罗斯。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约瑟夫二世

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

18世纪,俄罗斯在专制沙皇、女沙皇统治下的崛起充满了戏剧性,这一切始于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 ,1682–1725),他将自己的国家从“莫斯科大公国”(Muscovy)重塑为了“俄罗斯帝国”。其西部扩张是以波罗的海和东欧强权——瑞典、波兰、奥斯曼帝国为代价进行的。不过,俄国也产生了新的战略焦虑,换言之,面临奥地利、普鲁士这样真实或潜在的威胁如何保障西部边境安全。此外,俄国关注的不仅仅是欧洲,而是整个欧亚。它的扩张(尤其是在叶卡捷琳娜大帝 统治时期)向南进入黑海、高加索、中亚,向东进入西伯利亚、阿拉斯加,但这也让俄国卷入了与土耳其、波斯以及亚洲边陲游牧民的冲突,间或还与中华帝国发生摩擦,并且令它可能和英国在印度碰撞。至1800年,对某些俄国战略家来说,大英帝国在那里的存在对俄罗斯向欧亚及太平洋扩张构成了长期、最大的阻碍。作为回应,英国人也开始将俄罗斯视为早晚的战略威胁。

俄国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

在欧洲的“丛林法则”下,上述强权打击、压榨,甚至摧毁了一系列“次等政权”,例如联省共和国(荷兰)、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的皮埃蒙特-萨丁王国与那不勒斯王国、瑞典、波兰以及奥斯曼帝国。尽管这些国家要么已从16世纪或17世纪的辉煌期中衰落,要么历来胸无大志,但它们在军事或商业上依旧可圈可点:荷兰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仍掌控着航海帝国以及足可自保的海军;而波兰人、瑞典人、土耳其人、皮埃蒙特人、那不勒斯人的陆军尚可(不过通常海军差强人意),能够延缓强权的脚步(尤其是当他们结盟时)。上述每个国家都将与强权一道卷入1792年后肆虐欧洲的冲突。

所有国际体系均受紧张敌对之苦,所有国家都周期性地倾向于以武力实现目标。然而问题在于,为何欧洲18世纪末的国际政治如此像个火药桶。部分答案在于国际关系,而它由外交家们口中所谓的“权力平衡”推动。它基于如下设想:在追求利益的过程中,国家与统治者最终会实现国际秩序的稳定并对各国达成最低限度的安全保障——或者至少是对强国的保障。统治者出于“国家利益”(raison d’état)行事是合情合理的,意味着为了他(或她)的国家锐意进取,谋求权势、财富、安全以及威望、荣誉。此外,国际关系被设定为王公贵族及其领地之间的关系,而非统治者与特定民族的关系:欧洲君主们依然将自己统治的国家当做自家遗产,令诸如“民族自决”这样的理念几乎没有安身之所。当一国明显强于别国时,将会存在出现大陆霸权的风险,于是其他国家共同的利益便促使它们联合起来遏制过于强大的对手,以重铸权力平衡。

“权力平衡”的理论看似完美,它却饱受“补偿”问题的困扰:倘若一国通过战争、条约或王室联姻得到了领土或财富,那么其对手便宣称有权得到大致等价的补偿物。联盟也很关键,它并非致力于维持长久、稳定的秩序,而更倾向于追求盟国各自的目标——这也是联盟常常突然反转的原因。于是,“权力平衡”造就了一套残酷竞争的国际体系,其本质上的推动力是对各家王朝利益的追求。此外,在一个前工业化时代,在经济飞跃令各国国内财富持续增长之前,确保军力所需资源(尤其人口与可征税财富)最有效、最快捷的方式为开疆拓土,当然阻止对手这么做也大有裨益。

在这样的环境中,1700至1790年,欧洲两个或多个大国间的战争爆发了至少16次。战败的后果,往最好说,是割地(如奥地利1740年将富庶的西里西亚割让与普鲁士);往最坏说,则是灭亡(经过1772、1793、1795年连续三次瓜分,波兰烟消云散)。18世纪欧洲更开明的统治者有意于重建法律制度,刺激经济成长,并削弱教会与贵族的权势。不过,其改革归根结底是出于在国际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的急切需求——确保臣民富裕、忠诚以及征税、征兵方面的高效,方能增强国力军力。四个长期发酵的问题最终导致了18世纪政治体系的崩塌(即1792-1815年的法国战争)体现了欧洲外交关系这一棘手特性。

1772年的波兰立陶宛联邦

第二次瓜分波兰后残存的波兰(黄色部分)

上述问题包括:法国对大陆安全与全球势力的双重关注,俄罗斯的崛起,德意志内普鲁士与奥地利的敌对,以及欧洲航海帝国间的龃龉等等,其中最关键的因素在于法国与英国。

这些因素共同创造了孕育出法国大革命与拿破仑战争的可怕环境。它们还导致了1792-1815年间欧洲的冲突将产生世界性的回响。

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令18世纪末期的欧洲列强彼此兵戎相见二十多年,诱发了破坏力极强的法国革命战争与拿破仑战争?

在18世纪多数时间中,波旁王朝治下的法国都是欧洲大陆第一强权。它经济富裕,海外殖民地众多,并且拥有当时欧洲最高的人口。至1792年,法国人口达2800万,高居世界第四(在中国、印度、日本之后),在18世纪,人力本身就是巨大的资源。然而,尽管具备一定优势,但法国政府长期面临艰难的战略抉择,一方面寻求欧洲大陆上的战略安全,另一方面又渴望挑战英国对全球贸易的统治权,寻觅符合法兰西名望的海外财富。这一“两面”(大陆与海上)策略过于理想主义,脱离了法国的现实,造成了国家财政与政策上的严重消耗:在苦涩耻辱的“七年战争”以及对美国独立战争虽然成功却代价高昂的干预中,法国军力油尽灯枯,王室财富消耗殆尽。王国灾难性的赤字,连同反对改革努力的精英阶层和不信任国王内阁、带有敌意的民众所带来的僵局,导致了1789年法国大革命里专制君主政体的垮台。它还令爱国的法国公民产生了自尊心的挫败感。甚至家喻户晓的政治哲人修道院长纪尧姆·雷纳尔(Abbe Guillaume Raynal,以其对奴隶制和帝国主义的大胆攻击而闻名)也抱怨法国全球霸权的丧失:

“法国海军曾经一度令人生畏,现已不复存在。虚弱、混乱、腐败令它从王国盛世的辉煌中再次跌落。它不再能够保卫我们最遥远的国土,不能保护我们的海岸免于入侵、劫掠。在全球的每一片海岸,我们的水手、商人无数次地遭受了冷遇和羞辱。”

法国革命群众攻占巴士底狱

然而,法国人民的潜力是惊人的。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可谓18世纪末最戏剧性的历史事件之一,仅仅数年间,大革命所建立的“新法兰西”便打开了桎梏法国的枷锁,让那个千疮百孔的就法国一跃成为1792-1815年间大战可怕的主力之一。

法兰西共和国士兵

法国政权危机的加剧一部分原因在于其对手实力增强:海外,这意味着不列颠,但在大陆,首要的则是俄罗斯。自从彼得大帝在欧洲北部击败瑞典后,俄国对欧洲政治的影响与日俱增。横亘在这头缓慢巨熊面前的还有另外两个国家:波兰与奥斯曼帝国。既然波兰和土耳其是法国传统盟友,它们与俄罗斯的持续冲突有助于法国在东欧衰落中的影响力。1772年,波兰领土被俄国、奥地利、普鲁士三个强盗国家瓜分(18世纪三次瓜分中的第一次)。俄国深入欧洲的同时,也在南下对抗奥斯曼帝国。叶卡捷琳娜大帝咄咄逼人的扩张震撼了其他欧洲政权,黑海与巴尔干的权力平衡明显倒向了俄罗斯,并且它还取代了该地区中的奥地利成为了土耳其死敌。1776年,《苏格兰杂志》[1](the Scots Magazine)评论说:“俄罗斯富丽堂皇,享有权势、影响力和荣耀……她看上去似乎打算称雄欧亚。”俄国的扩张问题是拿破仑战争最重大的结果之一。

彼得大帝戎装像,他可谓近代俄罗斯强国地位的奠基者。

在1795年政治上灭亡前,波兰充当着神圣罗马帝国面对俄罗斯西进时的缓冲国,并且长期充当法国在东欧的盟友,坐视波兰被瓜分对法国而言属于重大失策,并深刻改变了中欧、东欧的国际秩序。不过德意志本身亦成了战场,因为奥地利遭到了北方新贵普鲁士的挑战。“决斗”是由腓特烈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1740-1786)发起的,他继位后很快便发动了对奥地利人的攻击(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中,普鲁士对奥地利作战),并在“西里西亚之劫”中夺走了哈布斯堡王朝手中最富庶的省份之一。这成为了漫长痛苦的德意志霸权争夺战的起始,直到俾斯麦1866年为普鲁士赢得胜利方尘埃落定:腓特烈本人在1752年写道“如今奥地利永远无法忽略:它必须与我们在德意志分享权力”。对欧洲而言,普奥竞争的重要性在于它是国际不稳定的又一因素。它在七年战争之始引发了出人意料的外交转折:奥地利与法国竟于1756年化敌为友。当然,两国其实各怀鬼胎:前者希望利用法国的军力收复西里西亚,而法国希望奥地利忙于欧战,从而令自己得以袭扰英国的海外领地。

1745年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中的普鲁士军队。

事与愿违:普鲁士在欧洲,英国在印度、加拿大均挫败了法国。法国公众的怒火并未指向普鲁士(腓特烈作为开明君主受到崇敬),反而涌向了奥地利人,因为人们普遍认为与法国的牺牲相比,他们的回报少得可怜。路易十六未来的奥地利新娘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Antoinette)1770年婚后将会成为这种反奥情绪的目标。1792年法国战争的起因之一是法国人对奥地利深入骨髓的厌恶,但舆论也为挞伐法国宿敌不列颠预留了空间。

玛丽-安托瓦内特与两位子女

英法之间的海上竞争为法国大革命及拿破仑战争赋予了全球维度:18世纪的欧战不仅发生于大陆,也存在于海洋。按照那个时代重商主义的考量,帝权和贸易权对西欧航海国家(例如英国、法国、西班牙、葡萄牙与荷兰)的实力至关重要。从逻辑上说,世界财富有限,因此,国家间的竞争便体现于竭力获得尽可能多的财富并阻止对手这么做。欧洲帝国体系下的暗流是试图从自身殖民地商品贸易中剔除外国人,这些商品包括诸如香料、茶叶、棉花、丝绸、金银、咖啡、糖、靛蓝——而后三种是以奴隶的血汗制成的。来自帝国商业的金钱(有时还包括直接从殖民地征集的税收)为政府提供了资金,更重要的是,为它们在欧洲金融市场提供了信用担保,以资助其可观的军费。它们的殖民者、商人、海军互相刺探、冲撞,帝国竞争因此成为了欧洲各国间最敏感的冲突来源。甚至于欧洲本土宣战前,战斗便已经在殖民地打响了,一旦发生此事,欧洲各帝国的美洲、亚洲部分便成为了主战场。

上述帝国竞争中最惨烈的发生于英法之间。这不仅由于二者欧洲地理上的邻近,还因为它们均试图利用欧洲海上扩张先行者们(即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衰颓的契机。18世纪中,英法崛起为超级帝国。尽管英国始终领先一步,法国的跨越依然可观:法国海外贸易额在1716至1787年间上涨了超过三倍,其中,殖民地贸易(主要集中在加勒比群岛)上涨了十倍,这一增长直到1793年与英国开战方才终止。虽然商业富有活力,但军事上法国一直未能成功挑战英国,除非其海军与其他航海国家共同作战。法国、荷兰、西班牙海军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的联盟解释了为何在1781年的关键时刻,透支的不列颠失去了海上统治权,令法美联军得以在约克镇发动决定性的攻击。在1792-1815法国战争期间,法国与西班牙结盟(还包括其控制下的荷兰)对抗英国的斗争将受到抨击。帝国主义还导致了冲突将产生真正的全球影响。1790年,一份来自本地治里(Pondichéry,法国少数幸存的印度殖民地之一)领导人物的备忘录警告说:“英法之间持续的和平不啻于‘人性本善’构筑出的美丽幻想”。不幸的是,他言中了:三年后,本地治理遭到了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攻击,欧洲18世纪末期摇摇欲坠的国际秩序与平衡彻底崩塌了。

法国远征军司令罗尚博和美军统帅华盛顿在约克镇围城战役前下达命令。

约克镇围城战役后,英军向美法联军投降。

[1] 《苏格兰杂志》于1739年2月创刊,主要关注苏格兰人利益与事务,它是至今仍在发行的最古老杂志之一。

[2]即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决定性的约克镇围城战役。1781年9月至10月,法国远征军司令罗尚博伯爵与华盛顿共同将英国将领查尔斯·康沃利斯的部队围困在约克镇,并最终迫使其投降。此前,法国海军中将格拉斯伯爵在切萨皮克湾海战中击溃了英军舰队,为约克镇的大捷创造了有利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