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帝“怀柔”阿美士德

清嘉庆二十一年七月初六(1816年8月28日),英国政府派遣的以阿美士德勋爵(Lord Amherst,清官方文书译作罗尔美都)为首的使团一行七十五人,继乾隆五十八年(1793)马戞尔尼使华二十三年之后,出现在北京皇宫门口。这时已是初七拂晓,嘉庆皇帝先召见“国舅”承恩公、理藩院尚书和世泰,礼部尚书穆克登额,询知他们并未预教“英吉利进贡使臣”演习跪拜礼(实则阿美士德听从副使斯.当东(G .T .Staunton)的意见拒行跪拜礼),已经龙心不悦。及至正式登殿,召见“贡使”,却闻和世泰奏报“正使病倒” ,再令副使二人进见,又闻奏“副使俱病”。那当然是国舅爷的谎言,因为阿美士德拒绝觐见的理由是“礼服未备,国书未带”。皇帝在满朝王公大臣前大扫面子, 这一气非同小可:“朕为天下共主,岂有如此侮慢倨傲,甘心忍受之理!”于是立即降旨,“该贡使等即日遣回,该国王表文亦不必呈览,其贡物著即发还。”

如前已述,满清这位“睿皇帝”,很自负有深虑,也很会自我检讨(见本专栏前刊《清帝的罪己诏》一文)。他怒逐英使,却很快得到近臣密陈和世泰等如何捣鬼。他当然不会忘记那几年内外多事。就在嘉庆十三年(1808)英国兵船还曾攻破澳门炮台,尤其是两年前还在追查天理教攻打紫禁城的涉案权贵。 因此,他不禁又吃起后悔药。只过一天,即七月初八,便派总管内务府大臣苏楞额,追到良乡,对正副使臣示恩,说是虽因他们无礼,以致瞻觐未遂,“但念尔国王数万里外奉表纳赆, 尔使臣不敬恭将事,代达悃忱,乃尔使臣之咎。尔国王恭顺之心,朕实鉴之。特将贡物内陆理图、画像、山水人像收纳,嘉尔诚心,即同全收;并赐尔国王白玉如意 一柄,翡翠玉朝珠一盘,大荷包二对,小荷包八个,以示怀柔。”

自从十六世纪末利玛窦将《四书》译介到欧洲,东来的欧人大都知道所谓怀柔,即“柔远方,怀诸侯”,是用软硬兼施手段使远方异域归附中朝天子。然而清康熙帝,已知世界有五洲万国,应该区别所谓藩部、属国和西洋外国,而对西洋诸国要看作“敌体”即与我对等的国度。哪知康熙的子孙,随着满清在全国统治日趋稳定,却越来越复归亡明中叶列帝那种虚骄心态。嘉庆帝分明知道俄、英都是强敌,却仍然自称“天下共主”,便是显例。

不待说自欺必欺人。嘉庆帝才驱逐阿美士德使团,转眼就自悔孟浪。不宁唯是,他还下一“敕谕”,急送两广总督蒋攸铦,命其面致阿美士德,带交英国国 王。按中世纪传统,敕谕是皇帝告诫臣下的特定文书。嘉庆帝以这种形式答复英王的国书,不是把英国视为藩属么?然而这道敕谕,除了列举收礼回礼的清单,还居然替英使因拒行跪拜礼而到宫门不肯觐见的行为辩解,说“来使于中国礼仪不能谙习,重劳唇舌,非所乐闻”,就是说皇帝假如早知阿美士德及其副使不肯照中国礼 仪觐见,那么也可宽容,不会不给来使面子。

此前蒋攸铦曾上密折,说是准备在阿美士德使团到粤后设宴送别,并请求皇帝另颁谕 旨,“宣明该贡使等失礼之咎,令该国王自行查办”。很明显,其意在为皇帝补过。不料又引起皇帝紧张,速发密谕制止,承认自己上了“庸臣误国”之当:“总之,此事苏楞额一误在前,和世泰再误于后。朕权衡裁度,恩威并济,厚往薄来,办理已为允协,此后勿庸多烦词说。该贡使如此狡诈,即颁发谕旨,伊归国后亦岂 不能隐匿,捏造虚词以自文其过?竟当置之不论,较为得体。”

汉军镶黄旗人蒋攸铦,在满汉旗籍文官中号称“精敏强识”, 任粤督期间尤以善办对西洋外交著称。但嘉庆帝竟在密谕中不厌其烦地教训该督,宴请“贡使”席上说什么话,怎样说话?总督只好照本宣科,遵谕宣示英夷在广州通商,年年得中国大利,却碰了英使一个大钉子:“互市,中国与本国两利,毋徒为我计也。”(以上引文,均见《国朝柔远记》、《清史稿》。)

人们感兴趣的,当然还有阿美士德使团内部的回应。该团副使斯当东,早在二十三年前,由于其父老斯当东充当马戞尔尼的副手,以随从来华,充当马戞尔尼侍从,时年十一岁,并因在途中学得汉语,在觐见乾隆帝时大出风头。他十七岁即入英国东印度公司广州分行,由书记、译员而晋升大班,于三十五岁(1816) 被英国政府任命为阿美士德的副使。清廷早就注意这个中国通,曾拒绝他随使团入京。但他声称,他只服从英王的驱使。使团由天津而通州到北京,顽强拒绝苏楞 额、和世泰等要使团“演礼”,最后托病拒绝觐见皇帝,都出于他的主意。

使团被嘉庆帝逐出北京,连阿美士德也垂头丧气,但斯当东却从皇帝派大臣追示“怀柔”,又受蒋攸铦礼送,看出帝国色厉内荏。事后他致函向阿美士德祝 贺,认为嘉庆帝的上谕“表现了追悔之意,一位专制君主能这样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事”。他在信中特别强调对付满清帝国的策略:“屈服只能导致耻辱,而只要捍卫的立场是合理的,态度坚决却可以取胜。”(转引自佩雷菲特《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三联中译本,页578。)

很不幸,清廷当年没能制止小斯当东入京,的确犯了一个大错误。因为时过二十三年,正是这个斯当东,又促成英国发动对清帝国的鸦片战争,似乎证明其预言并非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