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举子争解元
来源:《文史天地》
在明清科举中,乡试第一名称为解元人所习知,而“解元”一称最早源于唐代的取解试。在唐代,凡举子要参加常科(明经、进士等科)考试,必须要取得户籍地的解送(晚唐以后不限于本贯取解),先由县级考试选送至州府,再由州府考试选拔若干名解送礼部,故取解试又称为州试、府试或乡试,考试官一般由当府当州的司功参军或属县主簿与县尉担任。到中晚唐,又以道为单位举行考选。取解试名列第一就叫解元、解头或府元。由于唐代科举看重举子的社会声誉,而各州府的乡贡名额分配十分有限,且多寡悬殊,因此各地解元在礼部试中的竞争力较强,其中京兆府(长安)和同州(今陕西大荔县)华州(今陕西华县)的解元,参加礼部试几乎十拿九稳。因此在唐代的取解试中,举子争当解元的情况较为常见,尤其是京兆府的解元。傅璇琮先生在《唐代科举与文学》一书中说:“抢夺京兆解头,就成为唐代士子们的一场激烈的争斗。”本文先说唐代举子争解元的具体事例,再谈争解元的原因。
唐代举子争解元,大多是在考场上凭借诗赋才学来争夺。据王定保《唐摭言》卷二“争解元”条,唐宪宗元和中,令狐楚镇守三峰(华州),时逢取解试,令狐楚因每年到华州取解的举子人数较多,为了提高门槛,就有意增加考试分量,“特加置五场”(一般考三场),考诗、歌、文、赋、帖经。结果吓退了不少远道而来的举子,只有卢弘正(卢纶第三子)一人应考,令狐楚特命安排饭食酒馔,还让华州的文士都前来观场。卢弘正自负才华横溢,独步文场,两场考完后,以为解元非己莫属。中途突然有位举子马植要求参试,因马植是将家子弟,令狐楚的幕僚都不禁窃笑,令狐楚则认为此人既然敢来,或许有些才华,便准其入试。既而试《登山采珠赋》,马植赋曰:“文豹且异于骊龙,採斯疏矣;白石又殊于老蚌,剖莫得之。”令狐楚大为叹服其精当,于是便夺卢弘正的解元给了马植。马植后中元和十四年(819年)进士,卢弘正中元和十五年进士。卢弘正本来已拟自丞郎改判盐铁,结果又被马植所据。遂以手札戏谓马植云:“昔日华元,已遭毒手;今来鹾务,又中老拳。”卢弘正受知于李德裕,马植则被令狐楚与白敏中所提携,戏言之中也隐约透露出牛李党争的消长。
同条还记载,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江东举子慕其文采,都奔赴杭州取解。当时张祜颇负诗名,自以为解元非其莫属,谁料又来了一位徐凝与之争解元。某日白居易邀请张、徐二位参加州里的宴会,有意借此机会让两位当面比试。张祜对徐凝说:“我做解元最合适。”徐凝问:“君有何佳句?”祜曰:“《甘露寺诗》有‘日月光先到,山河势尽来。’又《金山诗》有‘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徐凝说:“善则善矣,奈无野人句云:‘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张祜愕然无语。于是满座为之倾服,解元遂被徐凝所夺。
张祜徐凝争解元之事,还见于范摅《云溪友议》卷中“钱塘论”条,说张祜和徐凝都想做解元,白居易就令二位比试诗赋,出题曰《长剑倚天外赋》《余霞散成绮诗》,结果以徐凝为解元,张祜名列第二(又称解副)。白居易还十分欣赏徐凝描写庐山瀑布的“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两句。但后来徐、张二人都放弃了参加礼部省试,“祜遂行歌而迈,凝亦鼓枻而归。二生终身偃仰,不随乡赋者矣”。
盛唐王维多才多艺,但他争解元不在考场而在会场,不以文章而靠乐章,不凭实力却凭势力。据薛用弱《集异记》记载,王维年未弱冠即以文章得名,且以音乐才华游历长安豪贵之间,尤其得到岐王李范的赏识。当时宰相张九龄之弟张九皋举进士,声望很高,又通过关系找了某贵公主的门路,某公主以词牒告知京兆府试官,命以张九皋为解头。王维遂请李范出面相助,岐王了解公主的爱好,就让王维将佳作预先抄成卷轴,并谱写一曲琵琶新声。几天以后,公主举办家宴,李范又让王维精心装扮成乐工,本来就年轻俊美,混在乐工之中就格外显眼。王维当众演奏了新谱的琵琶曲《郁轮袍》,满座为之动容,公主大奇之。岐王乘机向公主介绍说,王维不仅精通音律,其诗歌更是无出其右,并让王维递上卷轴,公主展卷一读,惊讶地说:“这都是平日所诵习者,本以为是古人佳构,没想到就是你的大作。”遂让王维更衣升座,优礼有加。岐王见时机成熟,便对公主说:“今年京兆府若让王维当解头,才堪称为国增光。”公主问道:“何不让他应举?”岐王说:“此生不得首荐,义不就试,听说今年的解头公主已经许给张九皋了。”公主笑曰:“这都是受人所托,如果王维愿意就试,我可以帮他如愿。”于是立即派人召京兆试官至府,让宫女给他传话。王维不仅争到了京兆府的解元,而且一举登第。经傅璇琮先生考证,《集异记》所说王维与张九皋争解头之事不属实,但同时也认为“它写出了当时文士争解头的活动,写出了贵戚之家对科举考试的干涉”,“从这点来说,《集异记》所写的又合乎历史的真实”。
《唐摭言》卷二又记载,宣宗大中年间,纥干峻与魏■争府元,而纥干峻屈居其下,翌日魏暴卒。当时纥干峻之父纥干臮正任岭南节度使,因此被无名子(匿名造谤者)四处散布曰:“离南海之日,应得数斤;当北阙之前,未消一捻。”似暗指纥干峻用毒蛊害死了魏某,迫使纥干峻兄弟皆罢举。虽然无名子的造谤多系捕风捉影,但也反映出晚唐科场对解元的明争暗夺。
范摅《云溪友议》“去山泰”条记载,举子宋嶽久困科场,后改名宋言,于宣宗大中十一年(857年)参加京兆府取解试,冯涯为考官,取宋言为解元。而京兆尹张毅夫认为冯涯考试徇私,奏贬冯涯为澧州司户。再试,乃退宋言为第六十五名,但宋言于大中十二年(858年)考中第四名进士,对冯涯颇为感恩。又据黄璞《王郎中传》记载,咸通二年(861年),王棨“初就府试,冯涯为试官,《三箭定天山赋》当意,为涯所知。欲显滞遗,明设科第(置等第)。以宋言为解头,公为第二。时(张)毅夫中丞尹京兆,怒涯不取旨撝,命收榜,扱破名第申省。其年等第虽破,公道益彰。凡曾受品题,数年之间及第殆尽。前今舆论,莫不美冯公之善得其材,荣公之获任其选”。两处记载相差了四年。据《旧唐书·宣宗纪》,张毅夫任京兆尹在大中十一年四月,而大中十二年宋言已中第。则《云溪友议》所载似较可信。
据《太平广记》卷一五六,刘禹锡之子刘咸允多年科举无成,到文宗太和四年(830年),吏部尚书崔群因与刘禹锡交情素深,就想帮助刘咸允中第。这年京兆府的试官张正谟,正巧是崔群的门生,崔群特意将张正谟召至府中,当面以刘咸允相托,想让刘当解元。等到榜出,刘咸允的名字却较为居后。崔群十分恼怒,对阍者说:“张正谟要是再来,不要通报。”据元稹《献荥阳公诗五十韵》自注:“张秀才正谟,荥阳公首荐登第也。”(《元稹集》卷十二)则张正谟本人就是由解头而及第的。他能不顾座主的情面,秉公选拔,这在晚唐科场十分难得。而刘咸允没当成解元,进士登第的愿望再度落空了。
又据《幽闲鼓吹》记载,中唐名相裴度征伐淮西时途经洛阳,河南尹张正甫(前文京兆尹张毅夫之父)设宴府西亭,席间裴向张称道一位举子有词艺,是个好解头。目的是帮此人争解元。但张正甫正色道:“相公此行何为也?争记得河南府解头?”一句话说得裴度颇为惭愧。裴度是唐代中兴名臣,为官正直,乐于助人。就连他也为举子说项求解元,可见科场风习影响至深。
《新唐书·选举志》说:“进士科当唐之晚节,尤为浮薄,世所共患也。”特别是举子交结宦官或强藩,以求取解及第的现象十分普遍。当时有所谓的“芳林十哲”(由长安芳林门入内苑,因此得名),皆与宦官交游,以希博取科第。其中有蔡铤和李岩士两人,带着东、西神策军的推荐书,奔走华州以求解元,时谓对军解头。(《唐语林》卷四)解头只有一位,想必这二人之间也定有一番争夺。又据《唐摭言》卷九,刘蜕之子刘纂,乾宁中(894-898年)困居长安,与某医工为邻居,关系十分密切。此医工是宦官首领的门徒,他借着给京兆尹李知柔看病的机会,替刘纂鸣不平。李京兆以为这是权宦的意思,就要求试官必取刘纂为解元。刘虽然得了解元,却接连数举落第,因为在中晚唐时期,南北衙积怨颇深,凡与宦官沾边者,多被舆论所不齿。别人替刘纂争得了解元,反而让刘纂蒙受了羞辱。
唐代京兆府的取解试,有所谓“等第”的成例。《唐摭言》载:“神州(京都)解送,自开元、天宝之际,率以在上十人谓之等第,必求名实相副,以滋教化之源。小宗伯(礼部侍郎)倚而选之,或至浑化(全部录取)。不然,十得其七八。”又元和元年《京兆等第榜》曰:“天府之盛,神州之雄,选才以百数为名,等列以十人为首。起自开元、天宝之世,大历、建中之年,得之者抟跃云衢,阶梯兰省(秘书省),即六月冲霄之渐也。”柳宗元《送辛生下第序略》说:“京兆尹岁贡秀才,常与百郡相抗。登贤能之书,或半天下。取其殊尤以为举首者,仍岁皆上第,过而就黜,时谓怪事,有司或不问能否而成就之。”也就是说,京兆府荐送的解头,每年都能中第。如果遭黜落,就被视为不正常。赵璘《因话录》卷三也记载,太和六年(832年),唐特任渭南县尉,为京兆府试官。京兆尹杜悰(杜牧从兄)想为亲友求等第,便将唐特召入府中茶酒款待。但每当杜悰提到举子,唐特就退居阶下,俯首不语,杜悰始终不好意思明言。结果这年上等取了三十馀人,数年之内全部及第,赵璘本人就在等第之列。由上可知,京兆府的解元、等第优势明显,自然成为举子争夺的主要目标。
对于唐代举子争解元、争等第的现象,有识之士多致批评。宣宗大中七年(853年),京兆尹韦澳主张废除等第,于试前张榜告示举子曰:“近日以来,前规顿改,互争强弱,多务奔驰。定高卑于下第之初,决可否于差官之日。曾非考覆,尽系经营。奥学雄文,例舍于贞方寒素;增年矫日,尽取于朋比群强。中选者曾不足云,而争名者益炽其事。”(裴庭裕《东观奏记》中卷)在韦澳前后,京兆等第或置或废,但终唐之世,举子争解元、争等第的现象基本没有改变。究其原因,大致有如下三点。
首先,解元参加礼部试中第的保险系数高,尤其是京兆府与同、华等大州的解元。《东观奏记》卷中还记载:“词科(进士科)之盛,本以京兆府等第为梯级。建中二年(781年),崔元翰、崔敖、崔备三人,府元、府副、府第三人,于邵知贡举,放及第,并依府列。盖推崇艺实,不能易也。”京兆解的前三名便是礼部试的前三名。《唐摭言》云:取解试“以京兆为荣美,同华为利市。”“同华最推利市,与京兆无异,若首送,无不捷者……常年以清要(显要官员)书题求荐者,率不减十数人。”元稹在同州作《和王侍郎酬广宣上人观放榜后相贺》诗,自注:“进士李景述以同判解头及第。”(《元稹集》卷二十一)“同判”谓同州判官,即同州取解试考官,诗题中的王侍郎是王起,长庆二、三年连知贡举。元稹长庆二年六月至三年八月任同州刺史,此诗当作于长庆三年春。李景述该年以同州解元中第,作为同州长官的元稹自然感到高兴,与知贡举赋诗相贺。可见京兆府的解元、等第以及同、华的解元,在礼部试中几乎是稳操胜券。相比之下,其他州府的解元则没有这个优势,即使是河南(东都洛阳)这样的大府,其解元也难免落第。如大历九年的河南府解元卢景庄,虽然是“大府首荐,声价已振京洛”,但仍然因帖经未过而遭黜落。(《登科记考》卷十引《乾馔子》)再如中唐的吕温,曾以河南府试第一名荐送,到省试依然落榜。《唐摭言》卷二中还开具了一份“府元落”的名单,共计九人,但其中的好几位旋即考中了进士。例如元和元年落榜的郭求,后登元和三年制科;元和九年落榜的高釴早在元和元年已中进士,当系误记;开成二年落榜的郑从谠后于会昌二年中进士;乾宁二年落榜的韦瑑疑即韦彖,后来考中乾宁四年进士。这说明解元中第的几率还是较高的。总体而言,唐代解元在礼部试中占有明显优势,这是毋庸置疑的。
其次,能中解元是举子词艺才学的体现,是荣誉的象征。王维争解元虽然不在考场上,但打动某公主的仍然是诗歌和音乐才华,而且王维是非解头不入试。裴度推荐某举子当解头,也因为此人有词艺。解头不仅被别人所羡慕,也能使自身激情充沛。中唐赵嘏的《赠解头贾嵩》诗云:“贾生名迹忽无伦,十月长安看尽春。”这位贾嵩不知是京兆解头还是他州解头,但都要在十月底前赶到长安,向礼部投送文解和家状,虽然已是“落叶满长安”的初冬时节,但在解头的心中依然春意无限。《刘宾客嘉话录》记载:李绛因其父李元善任襄州录事参军,遂在襄州取解。判官张正甫为考官,一来与其父是同僚,二来也赏识李绛的才干,对其前程十分看好,便对襄阳节度使樊泽说:“举人中悉不如李某秀才,请只送一人,请众人之资以奉之。”这实属非常之举,但樊节度欣然允诺。此年襄州只解送一人,李绛自然就是解头,并且获得了丰厚的资助,可谓名利双收。李绛后登贞元八年(792年)龙虎榜,宪宗朝官至宰相,对樊泽之子照顾有加。
唐代各州乡贡十月底以前到达长安后,还有元日引见的仪式,就是将各州的贡品与举子列于王庭,由皇上临视,表示接受。该仪式的具体情形缺少明文记载,但想必各州解头引见时应当位于前列。降及五代北宋,因为乡贡人数过多,就只让解头作为代表参加皇上的接见了(参阅《登科记考》卷二十五和《梦溪笔谈》卷九)。
第三,唐代解元往往能获得较丰厚的经济利益。《唐摭言》卷十“海叙(指普通乡贡)不遇”条记载,欧阳詹之孙欧阳澥薄有词赋,但出入举场二十年而不第。曾向韦中令(韦昭度)行卷十余年,虽从未谋面,但韦中令家凡有忧喜之事,欧阳澥均庆吊不亏,因此韦公很感念他。唐僖宗中和初(881年),韦公随驾到成都而拜相,打听到欧阳澥正流寓汉南(今湖北宜城市),便写了一封私信给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荣,希望他关照欧阳澥。刘巨荣也乐于借此讨好宰相,对欧阳澥待以厚礼,拔为解元,还赠送了千馀缗资费,并设宴为其送行。只可惜欧阳澥命蹇,病死于赴考途中。
唐末的江西团练使、镇南节度使钟传,是绿林首领而归顺朝廷。他虽然出身商贩,却能礼贤下士,重视文教。黄巢起义之后,州县多停解乡贡,唯有江西解送三十年而不辍。每逢取解试,都举行乡饮酒礼,供应丰盛的茶水食物,钟传还亲率僚属临场。到发解之日,再次设宴送行,并给每位乡贡赠送柴米与资费,解元三十万,解副二十万,海送(普通乡贡)每人不少于十万。因此有很多举子携带公卿的书信,不远千里来江西求解元(《唐摭言》卷二“争解元”条)。江西的解元赴礼部省试,不见得能必中,举子到那里求荐举、争解元,大约更看重优厚的经济奖励。
唐代举子争解元的现象,说到底是当时社会风尚与士人心态的反映。唐人非常看重科举,尤其崇尚进士科,视进士及第为“登龙门”。《新唐书·选举志》云:“大抵众科之目,进士尤为贵。”舒元舆称进士科为“圣朝取士首科”(《登科记考》卷十八)。李肇《唐国史补》卷下说:“进士为时所尚久矣。是故俊乂实集其中,由此出者,终身为闻人。故争名常切,而为俗亦弊。”争解元并非唐代举子的最终目标,因为要想进士擢第,还必须参加礼部试,在几乎百里挑一的激烈竞争中,去争及第,争状元。为了能博取一第,鱼跃龙门,唐代举子们不惜动用种种关系,采取一切手段,(参见拙文《唐代科举及第之怪现象》,载《寻根》2010年第6期)甚而为之拼搏终生,“赚得英雄尽白头”。
如今的高考状元与唐代的解元颇有相似之处。其被名校争夺的程度,其受媒体和民众追捧艳羡的热度,其所获得物质奖励的力度,同一千多年前的唐代解元相比,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不同者亦有三点:一、不叫解元而称状元;二、每省不止一人而至少有文理两名,甚至还有市状元、县状元;三、唐代的解元仅取得赴京考试的资格,而今的状元则多被京城名校收入囊中,成为“国子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