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回看「刘锡鸿」

作者:言九林   来源:史料搬运工

1877年4月,郭嵩焘正式就任清廷驻英国公使。

这是清廷对外派遣的首位驻外国公使。但郭只做了三个月,即遭到国内官员的集体弹劾。随后又连续被副使刘锡鸿密奏“举报”。最后,在公使任上不足两年,即匆匆辞职回国。

个中原因,梁启超当年说得很明白:

“光绪二年,有位出使英国大臣郭嵩焘,做了一部游记。里头有一段,大概说:现在的夷狄和从前不同,他们也有二千年的文明。哎哟!可了不得。这部书传到北京,把满朝士大夫的公愤都激动起来了,人人唾骂,日日参奏,闹到奉旨毁板,才算完事。”[1]

所谓“游记”,实名叫做《使西纪程》,是郭嵩焘自上海乘船到伦敦50天的日记,不过两万余字,由他本人整理出来之后,抄录寄送给总理衙门刻板刊行(这是晚清出洋使节的惯例)。结果,这本小书引起了满朝士大夫们的极度愤慨。李慈铭就骂他写这种书,是心肝坏掉了:

“阅郭嵩焘侍郎《使西纪程》……记道里所见,极意夸饰,大率谓其法度严明,仁义兼至,富强未艾,寰海归心。……迨此书出,而通商衙门为之刊行,凡有血气者,无不切齿。于是湖北人何金寿以编修为日讲官,出疏严劾之,有诏毁板,而流布已广矣。嵩焘之为此言,诚不知是何肺肝,而为之刻者又何心也!”[2]

王闿运也批评说,通过《使西纪程》这本书,可以知道郭嵩焘这个人,“殆已中洋毒,无可采者”[3]。

郭原本计划在驻英公使任上,每月编成一册日记,交给总理衙门出版,用作讨论研究洋务之用。这是他在出国之前,应对慈禧召见时,就已做出的工作定位:“英国无多事可办,专在考求一切,此是最要紧事。”孰料第一本《使西纪程》就犯了众怒,落了个举国痛骂、毁版销毁的结局。他逐月编写出版日记的计划,自然也就流产了。

其实,在今天看来,《使西纪程》里并没有什么奇谈怪论。

比如,光绪三年四月初二(据旧历,下同),郭嵩焘参观了伦敦邮政局之后,在日记里说,“英国行政,务求便民”,百姓花钱买邮票,就可以利用邮政系统将信件寄到数万里之外,政府也可以通过邮政系统每年收入“千数百万磅”,这实在是一种既方便民众又对国家有利的事情,“此西洋之所以日致富强也”。[4]对于这一“便民与利国关系”(也就是今人所谓的公共服务与国家发展)的发现,郭嵩焘颇为重视,进而还生发出了学习近代经济学理论的兴趣。他曾多次向伦敦的英、日学者和官员请教这方面的问题。

再如,光绪三年二月二十七,郭嵩焘、刘锡鸿与一干中、英友人讨论英国税务,得知英国官吏月薪300磅以上者都必须同等纳税后。刘锡鸿感叹道:“此法诚善,然非民主之国,则势有所不行。西洋所以享国长久,君民兼主国政故也”——这真是一项好制度。可惜在“非民主之国”是没办法推行的。郭嵩焘对刘锡鸿的这一看法高度赞同,评价称“此论至允”。[5]

带着这种对“君民兼主国政”制度的欣赏,郭嵩焘兴致盎然地参观了英国下议院的运作,旁听了议员们与英国“兵部尚书哈尔谛”之间,就国家政务展开的种种公开辩论[6]。他还考察了英国的两党制度具体如何运作。

到了1877年底,郭嵩焘已俨然成了一个“英国通”。他与日后出任驻德公使的李凤苞讨论英国政治的运作逻辑,李提出一项疑问:英国在朝、在野两党平日和谐共处,遇到国事则各持己见,互不想让,最后投票以人多者为胜,败者平静接受结局,并无愤懑不满继续为难者,“不知何以能然?”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李凤苞

李凤苞的这个问题,显然是以中国历朝历代朋党倾轧必以一方将另一方完全吞灭为结局,而生发出的疑问。对此,郭嵩焘的回答是:

“西洋君德,视中国三代令主,无有能庶几者,即伊周之相业,亦未有闻焉。而国政一公之臣民,其君不以为私。其择官治事,亦有阶级、资格,而所用必皆贤能,一与其臣民共之。朝廷之爱憎无所施,臣民一有不惬,即不得安其位。自始设议政院,即分同异二党,使各竭其志意,推究辨驳,以定是非;而秉政者亦于其间迭起以争胜。于是两党相持之局,一成而不可易,问难酬答,直输其情,无有隐避,积之久而亦习为风俗。其民人周旋,一从其实,不为谦退辞让之虚文。国家设立科条,尤务禁欺去伪。自幼受学,即以此立之程,使践履一归诚实。而又严为刑禁,语言文字一有诈伪,皆以法治之,虽贵不贷。朝廷又一公其政于臣民,直言极论,无所忌讳,庶人上书,皆与酬答。其风俗之成,酝酿固已久矣!”[7]

这段话的大意是:据我所见,没有一位西洋君王的德行,可以与中国上古三代的贤君相比;他们甚至连伊尹、周公这样的人物也没有。但他们有一种好的制度,那就是“国政一公之臣民,其君不以为私”,国家是民众的国家,非君王私有;政务是百姓的政务,非君王独裁。他们的官员选拔制度,讲究阶级和资格(大约是指对投票者和参选者在资产、学历方面的限制),所以选出来的官员多是贤能之人。朝廷(指的是以首相为领袖的政府,而非女王)没有办法依照自己的爱憎行事,百姓若有不满,该届政府就没办法连续执政。自设立议院开始,英国就形成了两党制度,通过各自表达主张、向对方提出质疑,以及回应对方的批评,来确定事情的是非,进而决定谁成为“秉政者”(也就是大选获胜的政党出面组织政府)。如此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稳定的风俗,英国民众也因为这种制度,变得直率实诚,不搞那些“谦退辞让的虚文”。国家设立的法律规章,也严厉打击欺诈与伪造(“语言文字一有诈伪,皆以法治之,虽贵不贷”一句,当是指英国法律对商业合同欺诈之类行为惩罚甚严)。他们的教育也提倡这种风气。再加上政府将政务向民众公开(一公其政于臣民),国家言论自由(直言极论,无所忌讳),连底层庶民也可以批评政府,政府也会有所回应。如此种种,可以知道,他们的政教风俗的形成,是日积月累、由来已久,有着深厚的制度文化渊源的事情。

郭嵩焘没有掌握太多今人熟知的近当代政治术语,但他的认知,显然已触及到了近代政治非常关键的部分。他对“君王之治”和“制度之治”所做的区别,对制度建设与文化、风俗乃至国民性之间关系的理解,显然已远远超出了他的同时代之人。这种超越,在1870年代的中国,除了将他自己推入“已中洋毒”的批判大合唱之中,不会产生别的效果。

在英国上下求索,让郭嵩焘的认知日新月异。光绪四年五月二十日晚,他与李凤苞、罗稷臣等人聊天,又说了这样一段“大逆不道”之言:

“三代以前,皆以中国之有道制夷狄之无道。秦汉而后,专以强弱相制,中国强则兼并夷狄,夷狄强则侵陵中国,相与为无道而已。自西洋通商三十余年,乃似以其有道攻中国之无道,故可危矣。三代有道之圣人,非西洋所能及也。即我朝圣祖之仁圣,求之西洋一千八百七十八年中,无有能庶几者。圣人以其一身为天下任劳,而西洋以公之臣庶。一身之圣德不能常也,文、武、成、康四圣,相承不及百年,而臣庶之推衍无穷,愈久而人文愈盛。颇疑三代圣人之公天下,于此犹有歉者。”[8]

大意是:上古三代,中国以有道制服了夷狄的无道。秦汉之后,中国与夷狄俱为无道,全凭拳头说话,中国拳头硬就兼并夷狄,夷狄拳头硬就侵略中国。如今,大清与西洋通商已有三十余年,倒很像是西洋以有道在攻击中国的无道,所以实在是一个很危险的局面。中国上古三代的圣人,西洋是没有的,即便是本朝康熙皇帝那样的“仁圣”,在西洋一千八百多年的历史中,也几乎找不出来。遗憾的是,我们以圣人治国,西洋以制度将政务向民众公开(公之臣庶)。圣人不能常有,连续四代是明君就算奇迹了,以制度维系将政务对民众公开,却可以无限延续,时间越久国家的人文水平就越鼎盛。所以啊,我甚至怀疑上古三代的“公天下”,与西洋现在的制度相比,也还要差一些。

对清王朝那些终生沉浸在四书五经中的在朝士大夫和在野读书人来说,郭嵩焘的这些话,岂止无法认同,简直匪夷所思。但郭却是越走越远,光绪五年二月二十六日,他又在日记中说道:“秦汉以后之中国,失其道久矣。……而猥曰:东方一隅为中国,余皆夷狄也。吾所弗敢知矣。”[9]——中国自秦汉以后就失去了“道”,有些人非要猥琐地说我们才算“中国”,其他都是夷狄。这种狂妄自大,我实在不能同意。

郭嵩焘

这些话,很自然地引来了朝野士大夫的群情激奋。连友人王闿运也批判他:“人者万物之灵,其巧弊百出,中国以之一治一乱。彼夷狄人皆物也,通人气则诈伪兴矣。使臣(指郭)以目见而面谀之,殊非事实。”[10]王坚决不肯承认西方人是“人”,坚持认为他们仅仅是“物”,因为通了些人气,于是变得奸诈虚伪。

郭嵩焘深知王闿运这类看法才是主流,早在光绪四年他就感叹过:如今政教风俗,欧洲诸国远胜大清,他们看待我们“犹三代盛时之视夷狄也”,就像上古三代的我们看待那些没迈入文明的夷狄。然而,“中国士大夫知此义者尚无其人,伤哉!”[11]

1876年11月离京赴英、在上海侯船期间,郭嵩焘也曾给两江总督沈葆桢去信一封,里面说:“嵩焘乃以老病之身,奔走七万里,自京师士大夫下及乡里父老,相与痛诋之,更不复以人数。英使且以谢过为辞,陵逼百端。衰老颠沛乃至此极,公将何以教之?”[12]

天下议论汹汹,已不将郭嵩焘当人看待,这是时代的主流意见。郭问沈葆桢“公将何以教之”,其实只是在倾吐内心的苦闷,并非真的期待沈有什么妙策可以提供。郭还在信里说,“默察天下人心,洋患恐未有已也”。能认知到“洋患”的由来并不仅仅是洋人的骄横进逼,也有“天下人心”过于荒诞、朝野上下举国愤愤而无理智的缘故,这是郭嵩焘领先于时代之处,也是他的悲哀之处。

举国的谩骂之声外,只偶有一二回应能带给郭嵩焘一点安慰。李鸿章的来信就是其中之一。总理衙门在刻板印刷之前,曾将郭的日记抄了一本寄送给李鸿章。李于光绪三年三月二十六日给郭嵩焘写信说:

“总署抄寄《行海日记》一本,循览再四,议论事实多未经人道者,如置身红海、欧洲间,一拓眼界也。”[13]
郭嵩焘知道自己日记里的言论,会刺痛了国人脆弱的神经,引发他们的愤怒。但他没有想到,骂自己骂得最凶、最具杀伤力的人,会是自己的副使刘锡鸿。
刘锡鸿是广东人。1863年,郭嵩焘署理广东巡抚,与因母亲去世而在家守制的刘锡鸿结识。郭在广东办团练,延揽了刘锡鸿来负责省团练总局的事务。二人由此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友谊。1876年郭嵩焘被清廷指派为出使英国致歉的使臣,未出国门已是诋毁纷纭人神共愤。刘锡鸿是这期间仍经常与郭往来游山玩水、饮宴畅谈的有限几人。稍后刘能随郭一同出使英国,即有郭推荐的因素在其中。但这推荐,也成了二人朋友关系破裂的开始。

郭嵩焘后来无奈回忆说:“然其在京,方以鄙人派充参赞为憾,啧有烦言。嵩焘与言明:始拟派参赞由我,后派副使亦由我,大抵为公言之。云生不信也。”[1]大意是说,刘锡鸿当时是从五品刑部员外郎,对随郭嵩焘出使却只得了参赞的职衔颇为不满,他意在三品的驻英副使。刘认为郭作为朋友不够意思,郭则对他解释:一开始的参赞是我推荐的,后来的副使也是我推荐的。但刘锡鸿不信。其实,郭的话大体是实情,清廷最初指定的副使是许钤身,许的出身高出刘锡鸿许多,刘不可能与之争夺副使一职,参赞一职已是最好的结局。后来许因种种缘故改派他处,朝廷又感觉有安抚郭嵩焘的必要,刘锡鸿才有了出任副使的机会。

由刘锡鸿的多疑而造就的这道裂痕,在使团抵达英国之后,因“国书未书副使姓名职务事件”而迅速扩大。刘锡鸿认定:郭嵩焘既然在国内时就看过国书,却未指出国书中存在这一问题,多半是存心要给自己难堪。刘锡鸿写奏折给朝廷要求撤销副使名义,允许自己回国,即是在表达一种对郭嵩焘的不满。

郭似未意识到刘的这种猜疑,但很快就感受到了刘的不满情绪。光绪三年二月十二日,郭与刘谈到使馆内的一些不如人意之事,刘锡鸿似乎是会错了意,以为郭是暗讽自己在使馆内部捣乱,故“语言乃多怪诞,以为与副使无涉也,颇相与争辨”。这番极不愉快的交流,让郭嵩焘生出一番感慨,说自己“前生太无积累,凡所提挈之人,无不相背畔者”,但郭又宽慰自己说,刘锡鸿是一个“直性”之人,时下又怀有一种“牢骚抑郁”的情绪,“亦无怪其然也”,不必怪他会有这种不友好的反应。[2]

刘锡鸿的“牢骚抑郁”,与他“副使”的地位未定有直接关系。各国均只设公使而无副公使,这让刘锡鸿的身份非常尴尬,他虽然给朝廷写了奏折请求卸去副使身份调回国内,但他在朝中并无靠山,对朝廷究竟会如何安排自己缺乏安全感,故情绪相当焦虑。越是焦虑,越是回溯这焦虑的源头,也就对郭嵩焘越是不满——如果国书里端端正正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副使的职务,这一切的焦虑就都不存在了。

焦虑归焦虑。此后的一个多月里,郭、刘之间仍维系着一种大体平静的关系。期间,刘锡鸿张罗了一次宴席,为郭嵩焘庆祝六十大寿[3]。还发生了使馆随员郭斌“随行而走出云生前”,也就是出门随行时不小心走到了刘锡鸿前面的风波,刘锡鸿大怒,将郭斌送到李荆门处,接受了一顿戒饬[4]。由这场风波,可以窥见刘锡鸿此时有一种脆弱而敏感的疑神疑鬼,觉得使馆中无人将他这个“副使”当回事。

刘锡鸿

但“郭斌风波”发生仅仅两天之后,刘锡鸿即挺直了腰杆,因为这一天,他接到了总税务司赫德的电报,获悉自己已被清廷改派为驻德国公使。[5]这一天,也成了郭、刘关系的分水岭。刘开始在各处场合显示一种与郭分庭抗礼的态度。受刘刺激,郭也对他越来越冷淡,能不邀请刘就尽量不邀请,能回避与刘同行就努力回避。比如光绪三年六月十一日,卜拉西约郭嵩焘去参观蒸汽轮船,但郭“以刘云生往践其约,不敢偕行”[6]。不过,郭嵩焘此时似乎仍未洞悉刘锡鸿何以如此。在光绪三年七月十七的日记里,郭有这样一段记载:

“夜归,与莼斋谈及云生叛背之由,必有事端,莼斋故与款曲,谅能知之。莼斋言,常闻其怨怼之词,而不闻其征引事实。所据为罪状者,谓得上海文报,私行开拆,并不一通知公同拆阅。其狂谬无知如此。稍一动气,又至竟夕不能成寐。”[7]

刘锡鸿对黎莼斋指责郭嵩焘,说他接到上海方面的电报,总是自己拆看,并不通知自己来一同阅读。这一怨念背后蕴藏着的,正是刘获知自己已被确定为驻德国公使之后,欲与郭嵩焘平起平坐的微妙心态。但郭嵩焘显然不能接受这种责备。在他看来,自己从十余年前署理广东巡抚之时,就对刘锡鸿多所提携,此次出洋也是一样,可谓有大恩于他。刘的这种责备,实可谓忘恩负义。这也是郭当晚气闷失眠的主要缘故。

1877年9月4日,郭、刘二人的友谊终于走到了尽头。该天,刘锡鸿自外地返回伦敦公使馆,就自己的薪俸和副使的署名问题向郭发难,最后“大怒诟骂,拍案狂叫而去”。郭自问并无开罪刘锡鸿之处,遂传来使馆参赞、翻译及随员七人,让他们居中去询问刘锡鸿究竟因何一意挑衅。刘的回答是:

“我生平不记人过,即有触犯,我亦忘却。唯此京师所同指目为汉奸之人,我必不能容。”且向众人列举了郭的三项罪状:“一、游甲敦炮台,披洋人衣,即令冻死,亦不当披。一、见巴西国主,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主致敬。一、柏金宫殿(白金汉宫)听音乐,屡取阅音乐单,仿效洋人所为。”[8]

在伦敦公使馆内被同僚指责为“汉奸”,对郭嵩焘的刺激是可想而知的。八天之后,9月12日,郭写了一道奏折,请求向朝廷销假回国,同时还写了三道奏折弹劾刘锡鸿。

第一道总体陈述刘锡鸿的种种问题,说他是一个“绝不念国家艰难筹画之苦心,而据以为一身富贵功名之捷径”,毫不体察朝廷设置驻外公使的良苦用心,只将之当成一条通往富贵之门的捷径,故请求朝廷免去其驻德国公使的职务,将其撤回国内。[9]

第二道专门弹劾刘锡鸿私刻关防。简单说来就是刘无视公使馆已有一枚由郭嵩焘掌握的公使大印,又自行刻了一枚一模一样的。当时,刘的驻英国副使身份,因无国书递送至英国政府,所以并未获得认可;他的驻德国公使任命,也尚未正式发布。所以郭在奏折里说,刘不守规矩做出这种事,为的只是满足他的“自大之心”。[10]

第三道奏折,则是推荐由李凤苞接替刘锡鸿出任驻德国公使。[11]

郭的这次弹劾没有效果。1877年11月13日,刘锡鸿离开伦敦前往柏林上任,二人自此再无见面。1878年3月7日,刘锡鸿上奏弹劾郭嵩焘,给郭罗列了十大罪状:

一、谓中国将作印度,将被吞并于英俄;
二、无故与威妥玛争辩;
三、效洋人尚右;
四、擅议国旗,谓国旗黄色不当;
五、奏折列入副使名则将钦差二字抹去,蔑视谕旨;
六、对洋人过示卑恭以求悦,不复顾念国体;
七、崇效洋人,用伞不用扇,游历炮台披洋服;
八、令小妾学洋语、败坏中国闺教;
九、公事不公言,与洋人密谋;
十、对朝廷不满,心怀怏怏,动辄怨望。[12]

郭刘冲突经由奏折传入国内,很快在朝堂之上再度引发舆论对郭的批判。其中以号称开明的翰林院侍讲张佩纶最为积极。他在1877年底多次弹劾郭,说郭的日记谬误极多,朝廷只禁了他的书不夺他的官,这样是不行的。理由是凡读过郭嵩焘日记者,都知道郭是在胡说八道,但他却“犹俨然持节于外”,这只会给愚民释放错误的信号,“将谓于郭嵩焘者将蒙大用,则人心之患直恐有无从维持者,非特损国体而已”,让他们以为朝廷要大大地重用郭嵩焘这类人物,如此天下人心恐将无法维持,这不仅仅是有损国体的事情。言下之意,再不把郭嵩焘免职,大清的江山危矣。[13]

张佩纶还曾弹劾郭嵩焘不该带着家眷出使。他无法接受“夫人外交”,说郭嵩焘让家眷与洋人相见是在“招摇过市,取悦洋人”,闹到“四海播闻”的地步,实在是给大清国丢脸[14]。郭嵩焘闻知此等迂腐之言,勃然大怒,在日记中说:自己带着梁氏漂洋过海数万里,“一被参于刘锡鸿,再被参于张佩纶,不能为荣而只为辱”,既然如此,反倒定要在回国之前携梁氏去拜见一次英国女王,让她成为中国“夫人外交”的第一人。[15]

1878年6月7日,朝廷就郭、刘冲突公开下旨训诫。曾经慰言郭“横直皇上总知道你的心事”的慈禧太后,在诏书中声色俱厉斥责二人:

“本以堂堂中国之使臣,而举动若此,何足以示协恭而御外侮?本应立予撤回,严行惩处,以示炯戒。姑念郭驻英以来,办理交涉事件,尚能妥为完结;刘改派驻扎德国,于议论修约各事宜,语多中肯。朝廷略短取长,宽其既往,暂免深究。……经此训戒后,倘敢仍怀私怨,怙过不悛,则国法其在,不能屡邀宽宥也!”[16]

此时的郭嵩焘去意已决,训诫诏书对他发生不了效力。刘锡鸿执着官场,遂在回奏中一再表态说要改过自新。但刘的奏折尚未抵达总理衙门,朝廷已同意了郭的辞呈,且将刘锡鸿也一并撤职,驻英公使改为曾纪泽,驻德公使改为李凤苞。

二人同时免职的消息传至伦敦,郭嵩焘甚为高兴,在日记中写道:“广东生至是而盛气尽矣。中国使事,于是始稍有生机,闻者皆为称庆。”[17]

他似乎已不太愿意再写出“刘锡鸿(云生)”这个名字。

刘锡鸿对待郭嵩焘的态度,与慈禧和总理衙门对待郭嵩焘的态度,其实是高度同步的。

1875年,奕䜣曾在军机处当着沈桂芬和宝鋆的面盛赞郭嵩焘“此人洋务实是精透”,1876年慈禧太后又多次召见郭,抚慰他“旁人说汝闲话,你不要管他。他们局外人,随便瞎说,全不顾事理”。那时节,刘锡鸿与郭嵩焘交往频繁,并不在意朝野舆论对郭已是人神共愤。

1877年“《使西纪程》事件”发生后,李鸿章告诉郭嵩焘:“执事日记一编,初闻兰孙大为不平,逢人诋毁。何君乃逢迎李、景,发言盈庭。总署惧而毁版。”[18]“兰孙”即朝中清流领袖李鸿藻。李鸿章这封信,透露出总理衙门在对待郭嵩焘及其日记方面,存在着两种不同的倾向。

当时的总理衙门成员中,李鸿藻、景廉是看不上郭嵩焘的,景廉在郭出使之前就弹劾过他;毛昶熙是刘锡鸿的老上级,也对刘“一力庇之”[19]。惟恭亲王对郭嵩焘颇为欣赏,郭出使后按惯例寄回总理衙门的日记,也是因为有了他的支持,才得以由同文馆正式刊刻出版。

何金寿的弹劾引发了舆论风暴,恭亲王不能明确表态支持郭,只能将问题上交给垂帘的慈禧决断。慈禧一锤定音,从力挺郭嵩焘转为批示“相应钞录原奏,传知贵衙门钦遵办理可也”[20](将弹劾郭嵩焘、要求销毁其日记的何金寿奏折转抄给总理衙门,你们照着弹劾奏折里的要求办即可)。郭嵩焘的日记没能保住,刘锡鸿与郭嵩焘在伦敦公使馆内的关系,也开始变得越来越糟糕。[21]

刘锡鸿的这种态度转变,显然与他对官场浮沉的执着有直接关系。这也是刘的日记《英轺私记》与郭嵩焘的《使西纪程》大不相同的缘故,尽管二人的所见所闻几乎相同——郭嵩焘赞誉英国的政治运作模式远胜中国上古三代之政;刘锡鸿却说英国文明其实是“中国圣教”结出的果实,凭空多出了一层精神胜利。

富丽堂皇的皇宫宫、整齐干净的街道、彬彬有礼的市民、风驰电掣的列车、光怪陆离的化学实验……这些陌生而鲜活的近代文明,被放置在刘锡鸿面前,对其认知系统造成的冲击,是可想而知的。摆在他面前的选择无非有二,或放弃传统的“夷夏观念”,承认自己见到的近代文明也是一种先进文明;或使用某种特色逻辑,将近代文明纳入到传统“夷夏文明系统”之中,重新获得一种“圣人之教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自信。

刘锡鸿很明智地选了第二种处理方式。

在《英轺私记》里,他承认自己见到的英国政治风俗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比如没有闲官,没有游民,没有残暴不仁之政;到伦敦两个月,出门多次未见人语喧嚣,也见不到神情愁苦的落魄之人。但他随后笔锋一转说道:西洋风俗“以济贫拯难为美举”,其实是中国圣人所推崇的“仁”的一种表现;西洋人重视“仗义守信”,其实是中国圣人所推崇的“义”的一种表现。不过呢,“中国自天开地辟以来,历年最多,百数十大圣继起其间,制作日加精备,其言理之深,有过于外洋数倍者”[22]。相比之下,洋人的那点“仁”与“义”,实在是不值一提。

进而,刘锡鸿对洋人提出了一种殷切的期望:如果他们能够将这些圣人之道继续发扬光大,那么就可以在文明层面上步入更高的境界,创造出一个更为雍容齐整的社会。如此,所有的西方近代文明,就都被刘锡鸿纳入到了孔孟圣贤之教的名下。至于洋人为什么会懂得中国的圣贤之道,刘锡鸿也有一番解释:

“我大清乾隆以前,遐荒效顺,重洋慕化,亦由于此。今英国知仁义之本,以臻富强,未始非由久入中国,得闻圣教所致。” [23]

于是乎,刘锡鸿不但消解掉了英国文明对自己的认知结构造成的冲击,还将“中国圣教”送上了不败之地:英国文明既然是英国人“久入中国”学习“中国圣教”造就的,那么,英国文明越强盛,自然也就越能证明“中国圣教”的正确与厉害,也就越能证明大清国“以夏变夷”能力的强大,大清国永远是天下文明的中心。

这套逻辑走到后,结论便是大清国无需改革,无需“师夷长技”——正所谓“外洋以富为富,中国以不贪为富;外洋以强为强,中国以不好强为强……彼之以为无用者,殆无用之大用也夫!”[24]洋人的求富与求强都是末流,中国圣教的不贪与不好强才是“无用之大用”,才是最高级的东西。且看我大清乾隆时代,“非有火车,然而廪溢府充,民丰物阜,鞭挞直及五印度,西洋亦效贡而称臣”[25]。所以,中国不需要改革,只需要回归“祖制”;不需要学习西方,只需要认真学习“圣教”。

问题是,无论刘锡鸿在日记里将“中国圣教”说得如何天花乱坠,现实是清廷不是洋人的对手,朝野上下在对外交涉中一惊一乍,时常担忧“庚申之变”可能重现。所以,即便“圣教”已是天下文明的至高点,清廷也仍需要找到一种办法,来挽救国势的糜烂与颓唐。

刘锡鸿提供的方案是:朝中洋务官僚讲求的“西学”,不过是低级的百工商贾之学;治国的根本在于整饬吏治与端正士习,改革也应该从这个方面着手。刘锡鸿还补充说,西学当然也还是应该讲,但西学是“工匠技艺”之学,绝不该由读书人去讲,只可“聚工匠巧者而督课之,使之精求制造以听役于官”,也就是由官府出面,将工匠们聚到一起管理起来,督促着他们产出比洋人更厉害的“工匠技艺”。[26]

与郭嵩焘的《使西纪程》不同,刘锡鸿的《英轺私记》是一部精心筛选后编制出来的日记。对比二人在同一事件中的选择性记述,即不难发现这一点。

光绪三年二月二十七日,日本政界要人井上馨前来拜访,与郭、刘二人有过一番谈话。据郭嵩焘日记的记载,谈话中提到了各国税收制度,井上馨说,英国官吏月薪300磅以上者都须同等纳税后,刘锡鸿遂感叹道:“此法诚善,然非民主之国,则势有所不行。西洋所以享国长久,君民兼主国政故也”——这真是一项好制度,可惜在大清这样的“非民主之国”是没办法推行的。郭嵩焘对刘锡鸿的这一看法高度赞同,评价称“此论至允”。[27]

刘锡鸿的日记,也记载了这次谈话。其中却没有郭嵩焘日记中那段对“英国税制”的赞美,而只有一段对“祖宗制法”的鼓吹赞美。按刘的日记,当时的情景是井上馨认为清廷应该“效西法改弦而更张”发展采矿业,也增强国力。刘锡鸿却回应说:

“祖宗制法皆有深意,历年既久而不能无弊者,皆以私害法之人致之。为大臣者,第能讲求旧制之意,实力奉行,悉去其旧日之所无,尽还其旧日之所有,即此可以复治。若改弦而更张则惊扰之甚,祸乱斯生,我中朝敢不以贵国为戒乎?金银煤铁等矿,利在焉,害亦存焉,非圣天子所贪求也。”[28]

大意是:老祖宗留下的制度,都是有深意的好制度。之所以流传到现在会有弊端,是因为有人以自己的私心去破坏了老祖宗的制度。做大臣的人,应该努力恢复还原老祖宗的制度,这样就可以实现天下大治。学什么西法来改弦更张,只会造就祸乱,你们日本就是一个我大清必须吸取的教训。我大清那圣明的天子,不会学你们去开什么金银煤铁之矿。

按刘锡鸿日记里的说法,井上馨听了他这番义正言辞的教育之后,只剩下了“唯唯”。

两本日记里有两个刘锡鸿。一个赞扬英国税制,赞扬“君民兼主国政”的制度让西洋国家“享国长久”,另一个却对“祖宗法制”顶礼膜拜。这两个刘锡鸿都是真的——前一种意见代表了刘的真实想法,后一种意见代表了刘基于现实利害而对自身言论做出的切实阉割,郭嵩焘将之称作“逢迎诡合之术”[29]。真实想法与切实阉割,共同构成了刘锡鸿的“心是口非”。

总理衙门中人都是官场老油条,对刘锡鸿这种刻意迎合清流舆论以谋取权位的用心,自然也有所察觉。总理衙门大臣沈桂芬,就曾在给李鸿章的书信里说:“刘云生天分高,以能贬刺洋人、邀取声誉为智,此洋务所以终不可为也”[30]——刘锡鸿的天分很好,可惜他将这天分用在了贬低谩骂洋人、为自己博取舆论声誉的表演上,这也是洋务难以推行的重要缘故之一。

刘锡鸿最终被削去驻德国公使职务,主要有四点原因。

第一是刘自己用力太猛,表演太过,产生了负面效应。他向德皇威廉一世递交国书时,“礼节疏阔,有夷然不屑之意”[31],几乎引起外交冲突;在柏林,闹到了不愿交换国书的地步;在北京,德国驻华公使巴兰德又多次抗议刘锡鸿在德国的所作所为。

第二是支持刘锡鸿的总理衙门大臣李鸿藻、毛昶熙,先后因事离职,余者虽不喜欢郭嵩焘,却也无意力保刘锡鸿。

第三点是郭嵩焘一再弹劾刘锡鸿。郭提醒总理衙门:欧美各国请朝廷对外派驻公使,目的是“欲中国知其政教、制造,志在通商,以广利源,非有意与中国构衅”,是为了让大清更了解他们,而非要与大清交恶。刘锡鸿到了德国之后做的,却是“终日闭门编造语言”来诓骗总理衙门,朝野舆论赞誉刘的那些日记文字是“中肯之言”,其实“皆出自闭门编造之功,全无事实”。若朝廷将刘锡鸿的这些胡说八道当成真相,然后“陵驾诸国,惟所施为,以遵朝廷体制”,那结果一定是“召衅启侮,所损尤多”。郭甚至警告说,若让刘锡鸿这种人继续待在驻外公使任上,“诚恐贻误大局,追悔无及”,迟早要闹出难以收拾的外交事故。[32]

第四点,是李鸿章一再给总理衙门写信,点出刘锡鸿“日记虽可动听”(虽然日记写得很让朝野舆论满意),但实际上是一种“横戾巧诈”,这样的人,绝对不可信赖[33]。

刘锡鸿调回京城后,继续混迹官场,做过光禄寺少卿、通政使司参议等职。这些五品官职自然不能让刘满意,但他的人品已在对郭嵩焘的攻击中用完,李鸿章给他的四字评语“横戾巧诈”,已成为总理衙门对他的固定印象。所以,即便是李鸿藻重回总理衙门,刘也没能得到再起的机会。

1881年2月底,李鸿章的政敌左宗棠进入总理衙门,刘锡鸿决定再次投机,于3月中旬上奏弹劾李鸿章“跋扈不臣,俨然帝制”[34]。但朝廷无意扳倒李鸿章,刘锡鸿最后落了一个“诏斥其信口诬蔑,交部议处”[35]的结局,被彻底罢职,数年后潦倒去世。

曾纪泽于1878年11月份自上海启程前往英国接替郭嵩焘。出发之前,慈禧与慈安两宫太后召见了曾,勉励他“你替国家办这等事,将来这些人必有骂你的时候,你却要任劳任怨”,曾纪泽趁机为郭嵩焘说情道:“郭嵩焘总是正直之人,只是不甚知人,又性情褊急,是其短处。此次亦是拼却声名,替国家办事,将来仍求太后、皇上恩典,始终保全。”慈禧回应说:“上头也深知道郭嵩焘是个好人。其出使之后,所办之事不少,但他挨这些人的骂也挨够了。”曾纪泽又说:“郭嵩焘恨不得中国即刻自强起来,常常与人争论,所以挨骂,总之系一个忠臣。好在太后、皇上知道他,他就拼了声名,也还值得。”慈禧回复说:“我们都知道他,王大臣等也都知道。”[36]

这段君臣对话,被曾纪泽载入了日记。与郭嵩焘、刘锡鸿们的日记一样,曾的日记也要交给总理衙门存档。所以,他的这番话,既是为郭嵩焘开脱,也是为自己求一个全身而退的保证。

1879年5月,郭嵩焘自英国回到长沙。下船时,湖南官绅仅两人“差帖迎候”,余者“傲不为礼”全都不露面。且有人在通衢之地张贴大字报,直斥郭嵩焘“勾通洋人”。[37]无人迎接,也无人制止大字报,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郭嵩焘的政治生命已经终结了。此后,郭便隐居家乡以讲学为务,致力于阐发自己的改革理念,此时的他,已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专意考求富强之术”,而不探究“政教风俗本源之所在”,是一种治末而忘其本[38]。

1891年,郭嵩焘去世,李鸿章奏请由国史馆为之立传,清廷的答复是“郭嵩焘出使外洋,所著书籍颇滋物议,所请著不准行”[39]。1900年,北中国被无边的狂热情绪所笼罩,有刑部郎中名为左绍佐者,又在给朝廷的奏折里写道:

“请戮郭嵩焘、丁日昌之尸以谢天下。”[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