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亲王的奏折——改变中国历史进程的一小步
1866年正月初六,年味儿还没有散去,恭亲王奕䜣就递上了一份奏折,奏请同治帝派遣几位官生随同英国人赫德前往外国游历考察。
其实早在三年前,刚就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的赫德就曾劝说奕䜣,希望总理衙门能派使节出访欧洲。而这次恰逢赫德准备请假半年回英国结婚,他便又提议派人随行。
1878年的北平总理衙门。大门悬着“中外禔福”牌匾,禔福”即平安有福。
奕䜣主持总理衙门已有四年时间,咸丰帝当年批准设立此中央机构,是为了办理日益增加的洋务和外交事务,尤其是与英国、法国、俄国等国家交涉。
随着鸦片战争的爆发和《北京条约》的签订,西方各国都盯上了中国这个广袤的原料产地和商品倾销市场,纷纷在华设使馆、驻使节,为侵略做准备。
赫德,1863年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担任此职达半个世纪之久。
为了便于向清政府施压,以英国为代表的列强一再催促清政府向西方派遣长驻使节。时光倒转,早期的清政府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与欧洲进行“外交”。
18世纪,中国与欧洲之间还主要是通过西洋航路进行着丝绸、瓷器与茶叶等物品的交流,贸易是东西方世界对话的通用“语言”。
然而,工业革命的火苗迅速引燃了英国、法国等西方国家,世界秩序与时局很快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运转了近200年的清朝还依旧沉浸在“天朝上国,万邦来朝”的传统意识中,对中国与欧洲之间的政治“时差”的加大浑然不觉。
1793年马戛尔尼率领英国代表团抵达北京的情景
这种“时差”早在1792 年就被英国政府派来的使者马戛尔尼所察觉,那是新兴的殖民霸主英国对中国最初的试探和对自己的展示。然而,清政府并未意识到英国使者这次出使与以往的外国朝贡有着本质的不同,对马戛尔尼一行带来的新发明和新武器也丝毫不感兴趣,权当是“贡品”搁置了起来。
按捺不住资本主义扩张需求的英国随后发动了鸦片战争,与中国在战场上进行了正面交锋。赔款、割地、开放口岸、不平等条约……
交锋挫败、伤了元气的清政府多少有些清醒了:欧洲列强的威胁是真实存在的,“中国为天下共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纵观满朝文武,似乎无人通晓欧亚大陆西部的西方诸国详情。
19世纪50年代投入运营的英国火车
即便是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魏源也从未亲眼看过西方世界,他在《海国图志》中对西方的描述大多引自中外古今的近百种资料。事已至此,也只有派人去一探究竟,“探其利弊,以期稍识端倪”。
派谁去呢?总理衙门的大多数官员都认为此行是一趟苦差,而派重要官员随一洋人出访又有失大清国体,到了当地难免会引起与西方国家在礼节方面的矛盾。
经过再三考虑,恭亲王提议由“老成可靠”的斌椿带队,带领京师同文馆的几位学生随赫德前往欧洲走一遭。
斌椿,汉军正白旗人,是总税务司文案,协助赫德处理事务,作为上司的赫德曾评价其“办事敏捷,有才干”。为了让斌椿有更合适的出使身份,清政府赏其三品顶戴,并委以“总理衙门副总办”之职。
同时被派的还有斌椿之子广英,以及在京师同文馆学习英文的凤仪、德明(张德彝),学习法文的彦慧。临行前清政府也分别赐予他们六品和七品的顶戴。
晚清时期的京师同文馆大门
京师同文馆隶属于总理衙门,是恭亲王奕䜣倡始开设的官办外语学校,主要培养外语翻译和洋务人才(如外交译员或顾问),以便在与外国人打交道时“不受人欺蒙”,在当时形势下,可谓“急国家之所急”。
与这四位年轻新锐相比,63岁的斌椿已经在基层仕途走了很长一段路。这次出访对于他来说是一次完全不同的旅行,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任务。此前,中国从未派人出访欧洲国家,这次他作为考察团团长重任在身,不可小觑。
1866年正月初十,前来总理衙门贺新年的各国公使便得知了斌椿等人要出访的消息,他们纷纷表示赞同并向本国政府报告了此事。
正月十九日,斌椿一行前往天津,由大沽口乘船前往上海。二月初七,他们在上海登上了法国“拉布德内”号轮船,南下香港,经短暂停留后又经越南、柬埔寨等国,在二月十八日终于抵达考察欧洲的第一站——法国马赛。
到达欧洲后,不止是斌椿,考察团接受过洋务学习的几位年轻人也无时无刻不被眼前的新世界冲击着大脑。欧洲城市的繁华令人震撼,马赛城里几乎都是高达六七层的建筑物,“雕栏画槛,高列云霄”,到了夜间,“以煤气燃灯,光明如昼”“街巷相联,市肆灯火,密如繁星”。
19世纪的法国巴黎街景
他们随后乘火车由马赛前往法国的中心城市——巴黎,这还是斌椿平生第一次乘火车,新奇之感可想而知。此时的巴黎正处于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不可遏止的城市扩张中,众多的土地被征收用于城市建设。考察团的成员们在赫德的下属、法籍中国海关税务司美里登的带领下参观了巴黎的博物馆、花园和街道。
驻法国的英国、美国、俄国、丹麦等公使得知清朝派使团来到巴黎后,纷纷前来拜会,并为其设晚宴。斌椿并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外事培训,对于这样陌生的外交应酬场景多少有些疲于应对。
在法国的日子,斌椿迷上了法国戏剧,巴黎安比古剧院的宏伟建筑、布景和演出令他眼界大开,这位大清的官员重拾文人的乐趣,沉浸在欧洲文艺风情之中。
19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法国巴黎歌剧院
在结束了17天的法国考察后,斌椿一行又来到英国伦敦,这是考察团欧洲之行的重中之重。在“人烟稠密,楼宇整齐”的伦敦,他们参观了大英博物馆、圣保罗大教堂、首届世博会馆址水晶宫、名人蜡像陈列馆以及议会大厦等英国的标志性建筑及场所。
英国政府非常重视斌椿一行的来访,派出了英国外交大臣克拉伦登伯爵接待斌椿一行。晚上,斌椿参加了由威尔士亲王主持的盛大的宫廷舞会。舞会大厅非常豪华,大厅的四角悬挂有上千盏灯。参加舞会的公爵、侯爵、大臣加上家眷有近千人。
跳舞者袒肩露背,珠光宝气,光彩耀人。随着乐队的演奏,大家翩翩起舞,场面宏大,令斌椿终生难忘,他记录到:“此次奉命游历,始知海外有此胜境。”
第二天,斌椿进入灯火辉煌的白金汉宫,正式面谒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并向女王讲述了亲眼所看到的伦敦的繁华与新奇。
1851年,伦敦世界博览会上的英国工业机械展厅
此后,在英国政府的安排下,斌椿参观了钢铁厂、造船厂、纺织厂等,随后又前往英国工业发达的英格兰北部,参观了铁轨厂、造针厂、纽扣厂、器具厂等,亲眼目睹了从原料到成品的生产过程。
一个多月的英国之行丰富而又繁杂,令斌椿一行目不暇接,而他们的行踪也无时无刻不被西方媒体所关注。在他们出发时,西方各国新闻报纸就已刊登中国使臣将至的消息了。
随后,他们又启程前往荷兰、丹麦。荷兰的水渠灌溉和围海造地等农田水利工程引起了斌椿的兴趣,他发现这些工程虽与大清的农耕场景颇有些相似,但却非常精妙。
在短暂的驻足后,他们随即前往北欧的瑞典,在瑞典政府的安排下参观了距离北极最近的小城,亲眼目睹了极昼奇观,兴奋得彻夜难眠。
在斯德哥尔摩受到了瑞典国王和太后的接见后,考察团又前往芬兰,然后进入俄国,再乘火车到达普鲁士(今德国北部地区)、比利时等国。
农历四月十九日,斌椿一行启程回国。
《乘槎笔记》书影
回国后,斌椿将所见所闻著成《乘槎笔记》,书中详细记录了此次游历的十余个欧洲国家的情况,完成了恭亲王交代的记录沿途山川形势、风土人情的任务。同时还著有《海国胜游草》和《天外归帆草》两部诗集。
通过斌椿的记录,马赛的煤气灯、电梯、自来水,里昂的火轮法织布,巴黎的自行车、火轮法造钱、有线电报,伦敦的蒸汽机、照相机,曼彻斯特的纺织厂,荷兰的抽水机,瑞典的显微镜,普鲁士的火轮法大锤等工业革命的产物首次出现在中国人的视野里。
而同去的京师同文馆学生张德彝也完成了《航海述奇》一书,对欧洲的工业成果和新兴科技,乃至政治制度进行了细致的记录。他们通过实地考察和记录,向国人介绍了一个真实的西方世界和欧洲的工业化进程。相比西方的进步,已经封闭很久的中国是时候“开眼看世界”了。
在伦敦的照相馆,斌椿拍下了平生第一张照片,那也是西方世界迎来的第一位中国官方使者的面孔。它向世界传达了一个信号:尽管技术和制度的优越使得西方拥有了先发优势,但面对内忧外患,一部分中国人已经开始“急图补救,以变法自强” 。
就在斌椿一行登上法国轮船“拉布德内”号准备出发时,创办于 1850 年、在中国有很大影响力的英文报纸《北华捷报》发表评论:“随同赫德前往欧洲的使团,或者更恰当地说,一个考察团,不论按其组成还是按其所接受的指示来看,都是开明思想在逐渐然而却肯定发展的明证。”
虽然斌椿之行并非正式的出使,却为不久后派出驻外使节、尝试融入世界新体系迈出了可贵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