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促成了“珍珠港事件”晚年却很悲惨

作者:陈艳群

时隔七十余年,日本间谍吉川猛夫当年在夏威夷的秘密侦察点春潮楼据说仍在营业,怀着对这位日本间谍强烈的好奇心,笔者决定一探究竟。驱车从里利哈街往北,再向左,一条蜿蜒小路引向阿莱瓦山头,春潮楼酒屋便坐落在千家万户之中。

虽然不巧正逢酒屋内部装修,它的第四代主人还是带笔者由外及里参观了一下。这是一栋两层楼的木房,后院有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园。随主人上到二楼,长方形的客厅内铺着榻榻米,中间摆着可容纳二三十人的矮桌,三面墙全是方格玻璃拉窗。令人颇感意外的是,吉川猛夫自传里描写的那台供客人观景的老式天文望远镜,居然还保留着。笔者走过去,将右眼对着长长的望远镜,从密密麻麻的屋舍向西南方向望去,停泊着太平洋主要舰队的珍珠港尽收眼底。这简直是再理想不过的侦察点,当年吉川猛夫无意中发现这块宝地时,内心该是怎样的惊喜。这台望远镜孤零零地架在窗前,它将珍珠港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默然看在眼里,它见证了吉川猛夫当年充满传奇色彩的潜伏岁月。

万吨客轮上的一位神秘人物打破夏威夷的宁静;万里航程中他思绪万千

在茫茫无际的北太平洋上,由东南向西北走向耸立着夏威夷群岛。它天生丽质,质朴而又庄严。绿色齿状的山脉上古树葱笼、繁花似锦。千百条清凉的瀑布在幽静的深谷里自在流淌。长长的海岸线上,海浪带着它那高贵而忧郁的水晶蓝,一层层拍打着细白沙滩。它遗世而独立,宁静而和谐。然而就在1941年3月27日这天,随着一艘名为“新田丸”号(Nitta Maru)的万吨客轮的到来,这种宁静被突然打破。

1941年10月在福特岛上空垂直拍摄到的福特岛全景

载着许多撤离日本的外国人和极少数赴美的日本人的“新田丸”号小心翼翼地驶进檀香山深水港,随着广播里传出悠扬委婉的夏威夷“骊歌”(Aloha Oe),一位西装革履、提着皮箱的年轻日本人从头等舱里走出,他身材中等偏瘦,浓眉下的眼睛里闪现着鹰一样的锐利目光。皮箱上写着的字母“T.M”是其主人姓名森村正(Tadashi Morimura)的缩写。事实上,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这个名字和他身上的人造毛西装、人造革皮鞋、白衬衣、手提包一样,崭新而又陌生。他的真名是吉川猛夫(Takeo Yoshikawa),与那些绣着原名的衣物,统统留在了日本。在这里,充满异国情调的夏威夷,他就是森村正,一位新到任的“驻檀香山日本总领事馆的书记员”,然而,又有谁知道,藏在这件外衣下的却是日本海军军令部派来的谍报人员。

为何是他来执行这项任务?这位从日本海军学校毕业、曾受过海军严格的军事训练,有着过目不忘的惊人记忆力却因健康问题被迫退役的军官在客轮上不断地自问。漫长的航行中,暖洋洋的海风吹着,让吉川猛夫有太多的时间胡思乱想。他也时常想到自己的祖国此时面临的困境。承载着七千多万人口的狭长的日本岛国生存空间拥挤,自然资源枯竭。统治者看中中国东北和华北地区富饶的资源和广袤的土地,把扩展的领域延伸到东南亚,这自然触动了包括美国在内的一些强国在东南亚的利益。

驱逐舰“卡森”号(右边)和“达文尼斯”号,“宾夕法尼亚”号位于这两艘驱逐舰的后面

美国突然发表“对日禁运法”,限制对日本出口钢铁和石油。这对日本海军的威胁最大,当时日本海军的石油储藏量,在频繁的战争时期仅能维持数月。由于连年发动侵略战争,日本国内生活物资短缺,吉川猛夫出发前想添置套毛料西服和皮鞋,而市场上只有人造毛料和人造革皮鞋。

美日谈判陷入僵局,关系相当紧张。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在吉川猛夫之前,日本政府曾派出多名谍报人员至美国太平洋西岸,但皆被连根拔除,情报搜集陷入困境。吉川猛夫深知自己虽然具有间谍人员所必备的谨慎、稳重、敏锐这些素质,但毕竟年轻,没有经验。他曾读过不少西方间谍的故事,一些间谍极为悲惨的下场使他不寒而栗;但那些出色完成任务为国立功的间谍,又让他为自己即将从事的工作感到光荣。作为军令部派驻檀香山唯一的一个间谍,他感受到上司对他的信任与赏识,他常常为这一重任兴奋得彻夜难眠。

自“新田丸”号从日本横滨起航后,吉川猛夫心里一直在适应森村正这个化名以及即将担负的工作。考虑到自己今后生死未卜的命运,临行前,他特意租了间小屋子,接他的母亲到东京一起生活了六个月。他经常陪母亲到大宫八蟠宫、芦花公园等地游览,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六个月。与母亲分别时,他极不情愿地告诉母亲,要去遥远的地方执行任务,今后会有很长的时间不能通信。母亲那苍白的爬满细纹的脸上泪如泉涌,这让他心如刀割。然而,为国效劳的责任感很快占据他整个灵魂。必须抛开一切杂念,专心谍报工作,倘若有任何闪失,不仅自己命将不保,还会让日本在国际上的声誉受损。我只能赢!他命令自己。

为了让一切看起来合乎情理,日本军令部与外务省协商,策划一出由外务省公开招聘人员的广告。这样,着重学习了英语和国际法以及外交官礼仪的“森村正”,便顺理成章地通过外务省的考试。之所以将他安排在夏威夷日本领事馆工作,是因为这里可以方便他向外务省拍发密码电报。考虑到他使命的特殊,全馆十三位同人中,只有总领事喜多长雄(Kita Nagao)知晓其真实身份。

站在甲板上,他俯看着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码头工人在温暖的春日下系着缆绳。岸上,许多穿着花衬衣、花裙子,手持花环的当地人与穿梭于人群中叫卖的赤脚少年,给清晨的码头带来一派生机。他意识道:当踏上这块陌生的土地时,迎接他的将是一个关乎国家前途的特殊使命,这也是一次大显身手的机会。小心,加倍小心,千万不要让自己的军人仪态显露出来。想到这儿,他调整一下直挺的身姿,又摸了摸已蓄长的乌发,才满意地跟随兴致勃勃的旅客走下舷梯,从一声声热情的“阿罗哈”(Aloha)问候声中穿过,来到前来接他的日本领事馆人员的面前。

他最“喜欢”去“看风景”;利用酒屋做侦察点,望远镜里看到的一切使他大吃一惊

当地的报纸及时报道了“森村正”的到任,以及“新田丸”号以五天零二十小时的时间创造了由横滨至檀香山的新的航行记录的消息。

总领事喜多长雄安排吉川猛夫住下后,嘱咐他外面形势险恶,FBI(美国联邦调查局)人员时刻在监视着,今后一切活动要小心谨慎。吉川猛夫边听边凝视二楼西边自己的宿舍,又看看窗外,庭院里的三棵椰子树上已果实累累,葱郁的芒果树上也悬挂着无数惊叹号似的青芒果。他欣慰地想,至少,这里有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

靶舰犹他号(Utah)被击沉

到任后不久,吉川猛夫便开始工作。夏威夷群岛曾是一个拥有主权的独立王国。1898年被美国吞并,之后的半个世纪,它虽不过是美国的属地,尚未升级成州,却是美国在太平洋上重要的战略军事前哨。许多国家曾对夏威夷垂涎三尺,常常派遣军舰在檀香山附近转悠。精明的日本人却另辟蹊径,瞅准美国签署《排华法案》而导致数万华工离岛、夏威夷劳动力严重缺乏的大好时机,即与国王卡拉卡瓦签订从日本输入劳工的协议。十年里,源源不断输入十万多名日本移民。然而到第二、第三代日裔时,他们被美国生活方式全面覆盖,顺应美国国情,为便于今后就业或服兵役而纷纷主动放弃日本国籍。吉川猛夫在领事馆的表面工作,就是负责为这些人办理脱离国籍事宜。正是这项工作提醒了他,原本打算在第二、第三代移民中发展线人的想法很不可靠,也不太实际。看来自己只得单枪匹马去执行任务。

当时夏威夷群岛的四大类主要产业中,与蔗糖、菠萝、旅游业相比,军工产业高达四亿美元。吉川猛夫从阅览报纸入手,不放过每一条消息,试图从新闻“夹缝”中寻找蛛丝马迹,如军事基地施工现场的招工、军方知名人士的来访、日语学校是否应该继续存在的问题等,不分巨细,都剪下来进行分析。有一次,他在报纸上看到当地某女子于某月某日与“西弗吉尼亚”号(Virginia)战列舰的军官在某地举行结婚典礼的消息,此战舰正停泊在珍珠港。他把剪下的消息小心地藏起来,其余的统统烧掉。

然而,关于兵力的移动、舰队的增减等,在任何国家任何时候都是军事机密。如果能查明,就能据此分析出其意图。所以,当时各国都通过驻外使馆、间谍、报纸、广播等各种手段,寻丝觅缝地搜集情报。吉川猛夫自然也不例外。

初来乍到,最合情合理的理由便是去兜风观光。“我得出去看看风景,也好留下个旅行见闻。”每次出门前,吉川猛夫都不忘对身边的同事这样说。他穿着绿色西装裤和鲜艳的花衬衫,头戴夏威夷草帽,脖子上挂着一个望远镜,俨然一副观光者的打扮。同事善意地提醒他最好不要到珍珠港那边去,如果被哨兵抓住可就麻烦了。“那我就到威基基海滩(Wakikiki Beach)转转吧。”他随口敷衍着,心里却想那里正是自己要侦察的目标呢!

他总是让出租车远远停在领事馆对面好几个街口以外。他这么做是为了躲避FBI人员的跟踪。吉川猛夫职位虽然普通,但FBI对他并未掉以轻心,照例进行监视。几次下来,他们发现这位年轻的外交人员似乎只知道吃喝玩乐,常常出入酒吧、高尔夫球场等,最常去的是一家名为春潮楼的酒屋。他们断定吉川猛夫是个花花公子。然而,自作聪明的FBI人员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恰恰是春潮楼这么一个看似寻欢作乐的场所,却成了吉川猛夫最隐秘的情报侦察点。

吉川猛夫第一次去春潮楼是随总领事去的。领事馆里就他们两人是单身汉。有一天下班后,总领事邀他出去喝酒,说是要为他单独开个欢迎会。于是他们就来到春潮楼。

总领事和吉川盘坐在榻榻米上,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聊天。总领事小声说,楼下那两个白人便是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他们在跟踪我们。正说着,四位身着鲜艳和服的艺伎款款走来,机警的总领事立刻住口,转而热情邀她们坐下,将吉川猛夫介绍给她们,房间里一下子变成欢乐的场所。

面对芳尊花容、浅酌低唱,吉川猛夫感到语无伦次,迷迷糊糊之中由人搀扶着进了卧室。待第二天清晨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小的日式卧房里,窗前那台长长的望远镜使他意识到身在何处。他从望远镜向外望去,西南方的珍珠港一下便被拉至眼前,一艘艘军舰从那里正缓缓驶出。他不由得大吃一惊,庞大的美国舰队不是正在离港出航吗?他凝神注视着,船只进入宽阔的海洋后,驱逐舰展开阵形,重型巡洋舰和轻型巡洋舰也正在编制序列。整个檀香山此时仍在沉睡。他突然有所悟,美国舰队出入珍珠港的时间大多在早晨和傍晚。这真是上天赐予他的好地方,无须冒着被人跟踪的危险,就可以清清楚楚俯瞰军舰的出入情况。他感到,自己正在一点点揭开蒙在珍珠港脸上的面纱,他为此而感到兴奋。为了搜集各种舰艇的名称、数目和调动情况,他几乎每天都要设法观察,并把侦察到的情况发密电给东京。从此以后,他常常佯装成浪荡公子泡在春潮楼里。后来他还发现,美军多数战舰通常在周末回港休整。

田纳西号被夹在燃烧的西弗吉尼亚号和亚利桑那号中间

像只勤快的蜜蜂,吉川猛夫想方设法却又若无其事地探听情报。除探察美国舰艇的停泊情况外,他还对夏威夷的气象、机场、兵力配备、移动等,凡是与军事有关的一切事项,哪怕是商船、商业飞机的运行情况都要侦察,工作量着实不小。他购置了各种各样的行头,晚礼服、西服、运动服、夏威夷衫、皮鞋、拖鞋、帽子、劳动服、手提饭盒等。他有时一天换几次衣服,一会儿乔装成观光游客,携娇美的艺伎乘飞机在檀香山上空盘旋;一会儿变成声色犬马的花花公子,沉溺于酒屋;一会儿扛起鱼竿,像当地人那样去钓鱼;一会儿又邀同事一起乘船去卡内奥赫湾游览,这些都只为他能探察到更多的信息。将皮肤晒得黝黑,在酒吧扮成菲律宾大厨与美军套近乎也是他谍报工作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丰厚的薪水和间谍活动费使他过得潇洒自如,只是同事们早已看不惯这个穿红着绿、常常深更半夜回宿舍的浪子,觉得他不务正业。

他发出最后一封电报的第二天,珍珠港事件爆发了

在日本明治时代,情报活动被日本人渲染为一种高尚的爱国活动,体现着日本人强烈的民族感和武士道精神。潜伏在夏威夷的吉川猛夫也将谍报工作视为军人的天职,为完成使命,他衣衫槛褛、忍饥耐寒,甚至翻山潜海,哪怕从事苦力也在所不辞。

从8月1日起至珍珠港事件爆发的12月7日,中间不到一百三十天,而吉川猛夫向日本外务省发出的密电竟有五十多封。虽然他并不知道军令部的计划,但从10月下旬起,太平洋上空频繁地出现无线电波,东京的电令如雪片般发来,内容都是询问美国舰艇的所在位置。他隐隐感觉到,东京可能会有大动作。他详细地报告了希卡姆空军基地各种型号飞机和紧挨着空军基地的珍珠港海军基地舰艇的数量。为了掌握美军舰队出入情况,他有时隐藏在甘蔗园里,有时露宿山岗上,有时干脆搬进春潮楼。

12月5日晚,吉川猛夫发出美军三艘战列舰已返港的电报,并附上停泊在珍珠港内的舰艇数量。6日上午他又驱车经过希卡姆机场,发现珍珠港简直是军舰大集合,两艘航空母舰也在。他喜出望外,立刻给东京发电。到了晚上,他已筋疲力尽,想到这一天是周六,舰队应该不会有所行动,自己也趁机休息一下;但内心有一种直觉告诉他,不能松懈,必须尽职尽责。他挺了挺疲惫不堪的身子,又跨出宿舍。接他的司机告诉他,周六晚上上岸的美军特别多,酒吧等娱乐场所随处可见他们的身影。当车行驶至福特岛附近时,吉川猛夫定睛一看,奇怪,上午停在那里的航空母舰和重型巡洋舰都不见了。他的心突然一惊,还好,自己没有偷懒。他当即折回领事馆向东京报告:两艘航空母舰、十艘重型巡洋舰已于6日午后全部出港。这是偷袭珍珠港前日本收到的最后一封电报,且很快被转到正向檀香山行进的日本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山本五十六的手里。吉川猛夫自己也没有想到,第二天早上,珍珠港便突然遭受日军袭击。

12月7日清晨,晴朗而又宁静。珍珠港内,几十艘深灰色舰艇安详而又井然有序地停泊在港口。许多海军官兵还在枕着波涛沉睡。

“战争在三尺之外/开花,生命在一秒之内/结果。”一连串雷鸣般的轰炸声惊动全岛居民,人们纷纷跑到大街上和海边,有的按住双耳,有的捂着嘴,惊恐万状地看着浓浓的黑烟魔鬼般狰狞地在希卡姆和珍珠港的上空狂窜乱舞,许多人惊恐地叫喊着。正在用早餐的吉川猛夫闻声赶紧跑到院内朝西边一看,珍珠港方向浓烟四起,他还看到印着红日的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战争爆发了!好大的浓烟啊!干得好啊!”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回头正看见总领事跑出来,急切地对他说:“我刚从短波广播中听到‘东风、雨’的暗号,战争爆发了,赶快烧毁密码。”此时,日本的航空部队正从北面乌鸦般飞入檀香山,而收音机里传来美国播音员颤抖的声音:“空袭!空袭!不是演习,军人速回各自的岗位!”此时,美国民航飞行员科妮莉亚·福特驾驶的飞机已翱翔蓝天之上,她带着学员在珍珠港附近进行起飞和降落的训练。就在准备降落时,忽见一架军机从北面向其冲来,她迅速从学员手中取得控制擎,将飞机陡然拉高。此时她看清对方双翼上各有一个比篮球还大的红日标志。尚未等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见眼底下一大团黑烟从珍珠港冒起,紧跟着一架架轰炸机接踵而至。她马上让学员进行紧急降落。尾随而来的那架日本战斗机向机场和福特的飞机扫射一圈,仅留下一些弹孔,并未置他们于死地,随即飞走。惊慌失措的福特等人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战战兢兢地将飞机降落在珍珠港附近的民用机场。而此时,珍珠港上空已是浓烟滚滚,浓烟中若隐若现的几十艘军舰,被炸得东倒西歪,血和油铺满了整个港湾。遭受惨重袭击的还有希卡姆军用机场,几百架整齐排列着的军机几乎全部瘫痪,以致空军无力升空反击。

很快日本领事馆由美国警察“保护”起来。吉川猛夫见状觉得可笑,他和管理密码本的同事赶紧跑到密码室,反锁房门,匆忙将密码本以及一些重要文件放在一个金属盆里烧掉。刚将最后一本扔进火堆,就听到美国警察的吼叫和拼命砸门声。被迫开门后,只见美国警察手里端着手枪或步枪喊道:“举起手来!”一个警察眼疾手快,从火堆里抓起未烧完的密码本,急忙用脚踩灭。他们又从吉川猛夫那位同事身上搜出两本机要密码。

随即,保护变成拘禁,领事馆所有人员都被拘禁。此时的吉川猛夫倒并不在意自己的安危,他早已做好为国献身的最坏打算,只是脑子里塞满一连串的问号,他急于想知道战果,多少战舰被击中炸沉,是否连同船坞一起被炸得七零八落,美军几百架战机是否瘫痪?他坐立不安,满心期待着日本空军的第二次袭击。可是,期待落空了。

当被喻为“攻不破,摧不垮”的珍珠港惨遭袭击时,美国大陆的人正在观看足球赛,赛事突然中断,传来的是罗斯福总统沉痛的声音:“珍珠港遭日本人偷袭,两千多名美国官兵死于偷袭中。两百多架战斗机被摧毁,四十艘战舰被击沉击伤,损失惨重。这一天将遗臭万年!”

12月8日,美国国会以压倒性票数通过决议,美国向日本宣战。

原亚利桑那号战列舰的锚

两次逃脱正义审判的他受到同胞唾弃后反省自责

经历一个多月的软禁后,日本领事馆人员被秘密送往亚利桑那州。扣押期间他们除做一些锯木磨石等粗活外,还不时接受审讯。作为外交官,虽无刑讯逼供伺候,但审讯官那似乎能杀人的目光,让人如坐针毡。与其他同事不同,吉川猛夫毕竟是一名训练有素且具有武士道精神的日本间谍,再严厉的审讯也未能撬开他的嘴。野村大使在华盛顿措辞强硬地要求美国交还所有日本外交人员。考虑到仍滞留在日本的美国外交人员的性命安危直至“珍珠港事件”八个月之后,美国终于同意释放日外交人员。

就这样,吉川猛夫轻而易举地逃脱了正义的审判,安然回到祖国。虽得到封官嘉奖,却未能得到重用,一心报效祖国的他甚感失落。年轻气盛的他哪里知道,出于国家安全考虑,日本海军军令部对于在战争中从海外撤回来的人,几乎都不信任,担心他们有可能被敌国收买,却又不能明说,就找个理由打发他们去海外作战,死活不管。在这场军国主义扩张的战争中,像吉川猛夫这样的谍报人员,只不过是其中的一颗棋子。缺乏见识的吉川猛夫猜不透军部的做法,他坚决要求留在情报部门,上级只好安排他做一些无足轻重的工作。

二战结束后,美军对日本发起的珍珠港事件仍耿耿于怀要将吉川猛夫所属的海军军令三部五科情报部门的所有人员绳之以法。除课长和他闻风而逃外,其余的都未能幸免,统统被判刑。几年的逃难生活让已结婚生子的他有家难归,他只好遁入空门,自称碧舟居士,在那里修禅悟道。直到1951年美国宣布不再追究逃匿战犯后,他才出山还家。

常常有人问吉川,充当间谍的动机是什么?他说不清楚。人生当中,有些职业是出于自愿,出于生存需要去做,像间谍这种特殊职业,不完全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且还被冠以信仰、爱国主义等堂而皇之的名头。

20世纪60年代的日本,从战争中渐渐走出来,但残留在人们心中的战争创伤,仍以反省、悔恨、憎恶、悲愁等各种形式折磨着许多人。吉川猛夫也是饱尝这种苦恼的人中的一个。美国人认为,他是美国的罪人,完全应将愤怒的洪水向他倾泻;而本国的同胞也唾弃他,认定是他引来原子弹。他每天借酒浇愁。他想自己出书,给国人一个交代,也是对战争的思考和反省。他认为,从当时的形势来说,日本并不单纯是由于军部的独断专行而投入战争的,而是由于在日本缺乏足以防止战争的权威人物和民意,才在不知不觉中走向狂热的战争。就他个人而言,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理解这场战争而心甘情愿地充当间谍,更不是自己主动要求去承担这项特殊任务的,他是被潮流裹挟着走上这条当时被认为是日本非走不可的道路的。

在回忆录中,吉川写道:每当我反省由于自己的间谍行为而引起的杀戮、破坏,想到挽救祖国反而导致祖国的惨败时,天理良心使我无地自容。尽管我是受命者,但我提醒自己,决不能逃脱这个责任。我一直在想,将来如有机会,一定要去珍珠港,向阵亡者,向遭受过战争灾难的人们去谢罪。

后记

由珍珠港事件联想到南京大屠杀,由吉川猛夫的间谍生涯引起思考,有几个问题总缠绕着笔者,为什么爱国主义可以让一个个热血青年变得如此凶残?为什么一个恭顺谦和的孝子能为本国的侵略扩张而甘冒生命危险潜伏他国,甚至当时还为自己的一次次成功而自豪?日本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民族?

这些困惑直到一年多前,著名导演陆川参加夏威夷国际电影节时,笔者才从他那部富有争议的影片《南京!南京!》中得到一点启发。而他的演讲也让笔者对“冷酷、残暴、野蛮”等这些约定俗成的日本人形象有了多层次的认识。陆川为拍摄这部影片,曾专程去日本,采访日本老兵,这些老兵看上去与其他国家的普通老人没什么不同,安详随和。然而从获取的一批当初进入南京的士兵的日记来看,里面记载了他们从没有杀过一个人到杀了很多人的质变过程,以及他们对同伴强奸中国妇女的看法等。这些珍贵的资料改变了他的初衷,也就有了这部更人性化的《南京!南京!》。他认为,人都有善恶两面性,多数时候,恶的一面隐而不见,一旦发生战争等极端的事情时,邪恶就会释放出来。何况,在日本军队里,绝没有人道主义这一课,有的只是武士道精神和绝对服从的天职。

战争其实就是一种仪式,把很多不愿意参战的人,通过信仰、文化洗脑后派往战场,在那里,人有枪却没有约束,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于是战争变成一种集体狂欢,杀戮越多,不可一世的心态就会越膨胀,人也就越会产生一种类似毒瘾般的快感。在这一过程中,许多人对自己各种的“爱国”行为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