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苏斯之战:古典东西方军事理念的无情碰撞

古代东西方传统军事理念孰优孰劣,一直是人们茶余饭后所津津乐道的话题。由于古代各方的记载总是良莠不齐,所以涉及双方直接撞面的记录就显得弥足珍贵。亚历山大大帝远征亚洲时的伊苏斯之战,或许就是这么一个窥探历史真相的窗口。这场自2000多年来都被人传颂至今的经典战役,在各个方面都透露着东西方军事理念的巨大差异。

亚洲式的战略压制

登陆亚洲的亚历山大是波斯人遇到过的最强对手

公元前333年,亚历山大大帝率领的马其顿军队已经在毗邻欧洲大陆的小亚细亚半岛,征战了足足一年。他们在格拉尼卡斯河战役中获得了野战上的全胜,又在对各个防御严密的城市作战中,捷报频传。然而这仅仅是亚洲广袤大陆的边缘一角,来自欧洲的马其顿军队正在面临传统亚洲式的战略压制。

马其顿人对手的波斯帝国,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亚洲式帝国。广袤的国土面积,巨额的财富积累,与四面八法的战略威胁相辅相成。在这样的环境下,君主需要强大的军队来保障自己的权威,又不可能事必躬亲的管理帝国的方方面面。所以,贵族官僚与地方寡头的联手共治,是保障帝国长治久安的不二选择。

作为天秤两头的砝码,任何一边的比重出了偏差,都会导致权力系统的崩溃。如果君主无力压制地方,放任地方贵族与寡头崛起。那么就必须花更多的钱在战场上与谋逆者,刀兵相向。如果君主因为过度猜忌与控制,对地方实施暴政与高压。那么,再多的收入也无法填补官吏队伍膨胀所引起的财政黑洞。

鼎盛时期的波斯帝国

所以,亚洲帝国的战略往往强调的是总体性的压制,细节上的无为而治。帝国军队可以承受失败,帝国领土可以忍受蹂躏。只要能用更多资源,在对手的薄弱环节,施展军事、经济与外交的各种努力,就可以逼退顽敌,笑到最后。

公元前334年,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大军登陆亚洲后,迅速击败了草率集中起来的小亚细亚地方联军。但也随即陷入了波斯人策划的亚洲式压制战略之中。波斯的将领们,手捧大把的银币,率领大量的雇佣军部队,通过海军的支援,几乎截断了马其顿远征军与本土的联系。他们占领爱琴海上的各个岛屿,威胁着向马其顿人输出雇佣军兵源的第三方地区,并直接联络希腊半岛上的反马其顿势力。

随着亚历山大东征脚步的前进,他必须不断从本土获得援军,否则就无法维持40000人左右的精锐野战军规模。亚历山大的欧洲援军已经被波斯人的战略机动力量所牵制,他的海军弱不禁风。可以预见,这场远征最终会因为后继乏力而遭至失败。

波斯人一度以海军优势截断马其顿军队与本土的大部分联系

欧洲式的战术优势

亚历山大的军队是当时世界上最强的军队

公元前333年,亚历山大大帝率领的马其顿军队,实际上是在为自身的战略短板,不断填坑。他们明智的放弃了对很多内陆地区的征伐,仅仅选择将作战重心放在可供波斯海军停泊休整的沿海城市。

虽然马其顿王国在战争迁徙,已经是一个从多瑙河流域绵延至希腊北部的大国,但和波斯这样的亚洲式帝国相比,还是太过渺小了。同样的情况也在亚历山大之前与之后的数千年里,深刻的影响着欧洲人的选择。相比宏伟的大战略,他们首先需要的是在战术层面,获得优势。在拥有数量有限却训练精良的军队之前,空谈战略是毫无意义的。

东征前的马其顿王国相比波斯来说还是太小了

既然马其顿人无法承受波斯帝国所能负担的那种损失,就必须避免损失本身的出现。亚历山大大帝的父亲,用特点鲜明的军事改革,为王国的霸业打下地基:

训练中的马其顿长枪方阵步兵

使用4米长枪的步兵孕育而生,并通过长期的严格训练,确保方阵的完整严密。希腊人和波斯人的长矛都不足3米,在正面交战中非常吃亏。何况这些手持长兵的马其顿人,居然还能在大部分地形上,来去自如的变化作战队形,谨防对手处心积虑要获得的贴身肉搏。他们不惜使用直径60厘米的小盾牌,也要在疯狂冲锋的对手面前,铸起枪矛林立的防线。

马其顿长枪与传统希腊长矛的对比

马其顿的骑兵队伍也在这种思维模式下,训练成为了当时的顶尖水准。通过对外贸易与本土培育获得的优良战驹,让身披护甲的骑手还能手持近3米的骑枪,发起冲锋。这种冲击往往从侧翼展开,非常有效的击破队列完整的敌军,从而在跟不上瓦解对手的抵抗。

亚历山大麾下的马其顿骑兵

马其顿人还有一支精锐的近卫军步兵。他们不仅接受长枪方阵的训练,也需要身负全套铠甲与大盾牌,进行野战拉练。这确保他们可以使用传统的希腊短矛,在战场上快速行动,连接方阵部队与冲锋的骑兵。这样安排的好处在于保证了全军的战线不会出现脱节断裂。他们也经常与骑兵一起,发起侧翼的夹击,支援正面苦战的方阵步兵。

马其顿近卫军步兵

以马其顿为代表的欧式军队,同样不会忽略远射武器的作用。不断扩增的马其顿王国,既有财力组建专业的远射轻步兵队伍,也能从雇佣军繁多的周边地区雇佣具备特殊技能的战士。以马其顿北部与色雷斯山区为代表的标枪手,以克里特人为代表的高质量弓箭手,都在那个年代的战争中表现出色。

一直到中世纪结束 克里特岛都以出产优秀的弓箭手的闻名

然而,最为重要的还是这一整支大军的军官指挥层。熟悉作战技能基层军官,深知如何在逆境中处变不惊。来自各地的职业雇佣军长官更是对战争的局面,了然于胸。至于以亚历山大大帝本人为代表的高层指挥官,自小就接受着全套的马其顿王室军事教育,并在青春期就已在一线战场获得锻炼。丰富的履历与从小建立的同袍之情,都让马其顿军队的各个分队,彼此配合默契。

理想化的马其顿战术体系

波斯大王的野望

大流士的失败让他在日后的所有艺术品中都扮演丑角

当波斯人的东方战略优势在伊苏斯的战场上遭遇马其顿人的西方战术,两种自古就开始泾渭分明的军事理念,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激情碰撞。

亚历山大并非没有战略概念,所以他一直选择在沿海地区行军。宁愿让自己的士兵在群山与大海之间的狭窄小道上缓慢前行,也不能让占数量优势的敌军,获得一个空间足够巨大的战场。只要谨慎推进,大胆进攻,马其顿东征的深入将一点一滴的瓦解波斯帝国的统治基础。这无疑于给体型巨大的对手,慢慢放血。

波斯军队成功的战略机动

波斯大王大流士三世则继续使用他的战略压制。虽然从敌后召回了大量希腊雇佣军来进行决战,但他的军队还是成功的利用空间优势,迂回到了马其顿军队的后方。这样,波斯人可以从对手料想之外的方向,发起攻击。作为一个典型的东方式大帝国君主,大流士的计划实际上非常复杂:

他的主力军队通过急行军截断马其顿军队的后方。如果有可能,甚至可以将整支马其顿军队在山麓间,截成两半。

他还分兵到南方,将维系军队财政支出的巨额财产及辎重安排在大马士革这样的大城。而南方来的支援力量,则可以向北占据山麓的关口。

这是一个设计严密的战略部署,力图将精锐的马其顿军队,瓮中捉鳖。如果不能在崎岖的山路上突袭得手,也可以进行长期围困,饿死对方。

起初,大流士的计划取得了一系列的成功。他们突袭了防御松散的伊苏斯城,屠杀了大量马其顿伤员。为了给气势汹汹的对手以震慑,一些俘虏在被砍去双手后,释放到亚历山大的军中。后者在此时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处在被包围的位置。

亚历山大的反应也是旗帜鲜明:

辎重与战斗力较差的希腊同盟军被留在南面防御通向大马士革的山口。这样,波斯人的地方次级部队便不能轻易攻击他的身后。

亚历山大本人带领的主力野战军则向北,迅速朝着敌军的方向发起攻击。在急行军穿过不适合部队展开的山口时,击败了波斯军队的侦查部队。这等于是在向对手释放决战的信号!

面对不利局面 马其顿军队选择直接用自己的战术优势去迎战

致命的软肋

伊苏斯战场上的大流士三世

大流士之所以放弃大战略压制,选择进行战术的了断,很大程度上也是东方帝国式军队的软肋所导致的结果。

波斯帝国从来不缺乏能征善战之辈,大流士自己在继位前就曾经在阵前单挑中手刃敌方的勇士。他的将领也从小受着各式战斗与军事训练。作为统治民族的波斯人,更是在青年时代开始就接受训练,并有着几乎终身服役的要求。帝国宽裕的财政也能让他们雇佣到马其顿人雇佣的希腊职业军队。

不过,这些精锐只是帝国军队的一部分。更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将士在他麾下效力,从军事精英到强征莽夫,应有尽有。古典时代的希腊学者都将大流士的军队描绘成60万大军,现代学者则认为他们不会超过10万。但就是这10万人,也在原先集结的伊拉克北部平原,迅速耗尽了当地的粮草供给。如果再不行动,那么波斯军队将在大战略压制成果体现之前,就面临粮荒。

作为典型的东方军队 波斯大军从来不缺质量低下的炮灰

于是大流士将他们中的大部分带到了伊苏斯战场。近10万人的大军,在亚美尼亚与土耳其东部的山路间,悄悄通过。整个过程堪称完美,但也延误了截断马其顿军队的最佳时机。在伊苏斯的有限战场空间内,数量优势无法获得最大化的体现,更多援军则在前锋已经出战时,还疲于赶路。

这一层软肋也决定了大流士的战前部署:

30000名希腊重步兵被放置在战线的中央位置。

两翼各有30000名实力稍差的波斯本族民兵,他们同样使用了希腊式的装备与战术。

10000名来自叙利亚、亚美尼亚与伊朗本土的骑兵安排在了右翼靠海的平地上。其中不乏人马都配有铁甲的重骑兵。

20000名弓箭手和标枪部队构成了左翼。这些轻装散兵非常适合山地作战,可以提供火力支援。由于队伍松散,且数目众多,这些人在实际上已经完成了对马其顿军队的侧翼包抄。

乘坐一辆战车指挥的大流士本人,位于第一线部队的后方。他的身边有精锐的王室直属部队–不死军,以及贵族子弟们组成的骑兵部队。

在他的身后,来自伊朗山区、亚美尼亚、巴比伦、埃及等数十个省份的部队,还在集结之中。为了等待他们,大流士不得不占据品那斯河的河岸,原地固守。

波斯人与马其顿人的隔河对峙

战术胜利逆转战略优势

马其顿军队的优势在伊苏斯显露无疑

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军队则简洁许多。亚历山大和他的马其顿精锐骑兵部署在右翼,向左依次是近卫军步兵–方阵步兵–色雷斯与克里特的远射步兵–希腊同盟骑兵。

原本用于右翼火力支援的远射步兵同一些雇佣军骑兵一起,对山地上的波斯轻步兵发起攻击。在获得了稳固的山头防线后,其中的精锐又被调回了中央阵线。因为亚历山大非常清楚两支军队优劣,明白大流士原地等待的原因。他的军队虽然不过4万人出头,却是亚洲式军队不依靠绝对数量优势,不敢轻举妄动的强敌。

于是在伊苏斯,西方战术对东方战略的逆转,如期上演。马其顿的重骑兵与近卫军步兵一起发起了对波斯左翼民兵的强攻。波斯民兵还需要在第三个方向上面对包抄侧翼的远射步兵的袭击,可谓三面受敌。他们的后撤,直接导致了波斯全军的失败。

顶不住马其顿人多面围攻的波斯民兵

波斯阵中发挥最好的力量当属数万希腊重步兵。他们据守陡峭的阵地,用传统的方阵顽抗枪矛林立的马其顿步兵。由于马其顿人需要攀爬河岸,方阵之间出现了致命的间隙。希腊人勇敢的冲入这些间隙,几乎瓦解了马其顿人的步兵主力。然而当亚历山大的骑兵与近卫步兵从侧翼与后方同时杀来,他们的失败也不可避免。

希腊雇佣军的发挥对得起自己的工资了

波斯人最大的机会来自右翼的骑兵。这些亚洲军队的精华成功的在对冲中击溃了马其顿左翼的希腊同盟骑兵。但他们接着需要面临侧面的色雷斯标枪与克里特弓箭手的远射攻击。同时,另一支精锐骑兵从马其顿阵线的后方杀出。这些希腊地区最好的色萨利重骑兵在开战前得到了亚历山大指令,悄悄从右翼迂回到了左翼。单兵素质甚至超过马其顿重骑兵的他们,成功的阻击了波斯骑兵的攻势。

波斯人麾下拥有不少装备精良的重骑兵

此时最难熬的人还是大流士本人,他的护卫正在遭到亚历山大所率精锐的猛攻。雄韬武略的波斯大王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只能选择在混乱中返身逃离现场。他的离开也带来了右翼骑兵的逃跑,依旧在拼死抵抗的希腊雇佣军也开始崩溃。大量的溃兵与不断赶来的援军迎面相撞,更多人倒在了追击的马其顿人手下。

拍马赶到的色萨利骑兵

尾声

庞贝古城出土的马赛克画 亚历山大与大流士的首次见面

伊苏斯战役就这样以亚历山大的完胜而告终。

马其顿全军损失了大约7000人的兵力,这对于他们而言是一笔不小的损失。毕竟,每一名训练合格的方阵步兵都来自一个拥有地产与奴隶的小康之家。中产力量的折损,是古今中外任何国家都要为之痛心的事情。

波斯人的损失就更为巨大,至少有20000名帝国精锐倒在了伊苏斯战场上。他们大都是担任骑兵的各地军事精英,训练有素的希腊佣兵,帝国直属的中央军部队,甚至数个省份的总督。至于他们身后被追杀和逃亡的地方部队,就更加难以统计了。

战后,南路的波斯军队不战自溃,王室财产与全部辎重所在的大马士革选择向马其顿人投降。更多分头突围的希腊雇佣军逃亡塞浦路斯、克里特和埃及,也顺带卷走了大量的海军船只。波斯人的战略压制也因此宣告破产。

大流士成功的收拢了一些部队,逃往东方。帝国的广袤空间给了他一段继续召集军队的准备时间。然而他的个人努力丝毫不能改变东方式帝国的软肋顽疾。他的此后挣扎无一不是精心设计,也无一不是被拙计的基层执行力所摧毁。

至于亚历山大,他总是容易被东方式思维的看客视为无脑莽夫或野蛮疯狗。但超一流的执行力本身掩盖了他的战略眼光。对于以他为代表的西方军理念维而言,战术胜利本身就是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