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曼帝国的一战末路
长期以来,由于《阿拉伯的劳伦斯》、《加里波利》、《轻骑兵》等电影,以及西方描述一战的作品的西方中心主义视角和仅仅依靠英语资源,西方人习惯性视一战为欧战,在心理上较难主动把中东战区纳入一战的认知范畴,也很少从奥斯曼土耳其的视角来看一战时期的中东。
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讲述一战爆发后,德国盟友土耳其趁机侵入阿拉伯半岛。
与此类似,中国通常将一战定义为欧洲帝国主义分赃不均引起的不义战,记载的无非是凡尔登绞肉机、索姆河大战、十月革命、巴黎和会……大战的另一个主战场中东也一再被忽视。
而这恰恰彰显出牛津大学中东研究中心主任尤金·罗根的独特优势。他曾在中东生活多年,也因此具有了西方历史学家少有的研究土耳其和其他当地档案的语言优势。
如同他之前的作品《阿拉伯人:历史》一样,在《奥斯曼帝国的衰落:一战中东,1914-1920年》中,罗根通过使用奥斯曼土耳其语和阿拉伯语的档案和二手资料,令该书能够让人以奥斯曼土耳其为中心,全方位俯察奥斯曼土耳其一战期间在各条战线上的得失胜败及国内情势的变迁,从而更深刻完整地理解土耳其的命运与同一时期整个中东历史演进的相关性。
一战历程
奥斯曼帝国曾地跨三大洲,甚至兵临维也纳,但昔日的辉煌难掩最后百余年的衰弱颓败。在资本主义已然席卷欧洲的20世纪初,奥斯曼帝国无力继续维持苏丹的专制统治,一番斗争之后,民族资产阶级青年土耳其党逐渐控制了政权。该书便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拉开了序幕。
1908~1913年间,青年土耳其党改革势力谋求将帝国带入20世纪,欧洲列强和新近崛起的巴尔干半岛及北非属地则怀着领土野心不断向其开战。内忧外患之下,改革急速转向,不仅未兑现自由主义承诺,还升级了对辖下各民族的高压管制和不平等对待,进而又激发了阿拉伯半岛的民族主义情绪。
而在外部,奥斯曼帝国特别恐惧于沙皇俄国的侵犯。为了防御,土耳其人筹集资金(包括由小学生捐赠的零花钱)委托英国造船厂建造两艘无畏级战列舰。
然而,1914年一战爆发后,英国毫无征兆地征用了两艘军舰。对于早已陷入财政困境、举举国之力购买军舰却被放鸽子的奥斯曼而言,该事件成为一根导火索。加上德国关于一战胜利后领土和赔款的许诺,奥斯曼放弃扮演中立国,加入德国阵营,卷入一战。
一战中,奥斯曼土耳其在英法俄德大国之间周旋,经历了达达尼尔海战、库特之围等一系列重大战役。帝国虽已衰落,但在拿破仑1798年入侵并征服埃及之后不久开始发展的一支现代化欧洲风格的军队,在一战中一度令协约国陷入困境。
但祸起萧墙,就在它信心满满、摩拳擦掌准备迎接协约国下一轮进攻时,英国开始策划阿拉伯独立,鼓动汉志地区拥有巨大声望的哈希姆家族发动起义。后院起火的奥斯曼无暇他顾,英军借机从西奈半岛进入叙利亚,于1917年底将麦加、巴格达、耶路撒冷三座具有重要象征意义的城市攻陷。战局彻底逆转。
随着英军占领大马士革,同盟国阵营瓦解。1918年10月30日,双方在经历过加里波利战役、伤痕累累的“阿伽门农”号上签订了停战协议。
战后的清算,令世界历史上最后一个地跨欧亚非三洲的大帝国土崩瓦解,并重构了东欧、西亚和北非的政治地图,影响了中东20多个国家的历史走向。
青年土耳其党人与亚美尼亚大屠杀
除了奥斯曼和中东中心主义的视角外,本书另一个显著的特点在只叙事而不做过多价值判断,尽量客观梳理诸多历史现象的来龙去脉,分析历史进程的前因后果,试图澄清历史谜团和还原历史真相。
最能体现这一特点的是对青年土耳其党人改革运动以及亚美尼亚大屠杀的记录。
“1908年那场挑战苏丹专制的宪法运动演变成了一连串危机,最终于1913年形成了一个由三位理想主义联合派人士——恩维尔、塔拉特和杰马勒共同领导的更为专制的政府。”如若直接跳至第一章的最后,对青年土耳其党人改革的印象定然是用专权统治取代专权统治。
但在从头到尾完整地阅读了第一章,从“共同庆祝重回宪法时代”、“大街小巷到处印着正义、平等、博爱地红白革命标语”到欧洲邻国乘着青年土耳其党人改革制造动乱、进一步吞并奥斯曼领土,再到巴尔干半岛的希腊、塞尔维亚、黑山和保加利亚在意大利的挑唆下发动第一次巴尔干战争,并在奥斯曼战败后,令其签署割让6万平方英里土地的《伦敦和约》、丧失几乎所有欧洲领土,以至“战败使伊斯坦布尔的政坛开始分化”,这所有事态发展后,对青年土耳其党人的做法多了一份理解。
罗根对青年土耳其党人改革的记述,甚至让人不禁联想到中国的洋务派,最深的感触莫过于任何人都无法跳脱其所处的时代环境背景的约束,当事态发酵到一定时候,除了被时代裹胁着在仅有的选择中做出最优选择外,能做的也许真的有限。
而关于亚美尼亚大屠杀,长久以来,土耳其的官方口径一直是否定的,甚至在本国刑法里规定承认大屠杀会被判有罪。直到2014年,埃尔多安依旧漫不经心地表示这是个悲剧事件,是两国人民共同的伤痛。罗根从各个侧面入手,试图全方位还原当时的情况和复杂性。
2012年,土耳其亚美尼亚人纪念“亚美尼亚大屠杀”
纪念“亚美尼亚大屠杀”的人群
截至1915年春,奥斯曼帝国已在东、南、西线三面受敌,又屋漏偏逢连夜雨地遭受了传染病的折磨。在此背景下,罗根以从前线回来的埃提对于亚美尼亚人仇恨的态度及其来源(亚美尼亚人逃到俄军处供出奥斯曼军的阵地位置,出卖奥斯曼士兵;埃提的一名同乡因亚美尼亚卫生员将其遗弃在一条没人的沟渠,在天寒地冻中躺了两天而不治身亡等),以及其后报复亚美尼亚人的做法(解雇亚美尼亚员工害其被打劫身亡,或将最危险的任务交给亚美尼亚卫生员等)作为一个掠影,折射出奥斯曼和亚美尼亚人的冤冤相报。
罗根的背景叙述让亚美尼亚人在受害者之外,也多少有了施害者的身份。但“一批亚美尼亚人的变节行为让所有的亚美尼亚人都被土耳其人唾弃”,显然是非理性的。此外,罗根还从在柏林学习神学的亚美尼亚神父巴拉基昂的回忆,刻画出一部分亚美尼亚人对俄国的效忠以及对民族主义的着迷。“巴拉基昂称,他的这些同胞相信历史性的时刻已经来临,他们朝思暮想的建国梦终于要实现了。这让奥斯曼亚美尼亚人在奥斯曼土耳其面临生死劫时,却沉浸在一片狂喜之中,这种反差注定会导致暴力。”
从1915年4月24日国际公认的亚美尼亚种族屠杀纪念日开始,罗根还原了“逮捕240名亚美尼亚重要人士”、“凡城亚美尼亚人叛乱”、“俄军解救凡城亚美尼亚人失败后大撤退”、“奥斯曼政府公开驱逐亚美尼亚人”、“青年土耳其党人颁布密令,大规模屠杀被驱逐的亚美尼亚人”等事件不断升级发酵的全过程。
奥斯曼帝国的遗产与今日中东
奥斯曼帝国是一个独特的国家。首先,它存在的时间很长,从1299年建国到1918年解体,前后620年;其次,它疆域辽阔,拥有欧洲东南部、亚洲西部、非洲北部的大片土地;再次,它是一个多民族的大帝国,人口占少数的土耳其人,统治着人口众多的阿拉伯穆斯林以及希腊人、亚美尼亚人、库尔德人、塞尔维亚人、保加利亚人等几十个民族。
促使帝国衰亡的原因涉及方方面面,但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与哈布斯堡王朝以及罗马帝国的衰亡结合起来看,三大帝国内部种族间的紧张关系及政府未能及时有效调和种族问题是其灭亡的共同原因。
《奥斯曼帝国的衰亡》以一战后帝国被瓜分而土崩瓦解作结,然而,中东的悲惨命运却刚刚开始。
中东地区在帝国覆灭后始终无法找到一种新的动态平衡,而各大国“人造”中东政治版图的结果,是制造了大量极为棘手的边界、民族、宗教和教派纷争,埋下了大量冲突和战争的基因,开启了一个世纪之久的中东政治裂变进程。
通过罗根书中的描述,不难发现,“圣战”(一名德国人的发明)这种西方世界颇为忌惮的手段,不过是西方和极端穆斯林心中意淫出来的,威力远没有想象中厉害,真正左右中东局势的,历来都是外部大国势力的干涉以及中东的反作用力。
一战后,阿拉伯人不但没有获得英法应许的民族独立,其领土还被强行划分为英国托管区和法国托管区,凭空生出伊拉克、叙利亚和黎巴嫩;战时英法为赢得犹太人帮助而炮制的《贝尔福宣言》掀起了犹太复国主义的热潮,并最终创造了无休无止的阿以冲突;安纳托利亚东部被划分为帝国内部基督徒的独立王国,创造了亚美尼亚、格鲁吉亚、阿塞拜疆;凯末尔携民族资产阶级余威和军队余众保留了安纳托利亚主要领土,创建了“单一民族”的土耳其共和国,但遗留下持续百年的库尔德问题;其他类似的还有亚述民族主义、腓尼基民族主义、法老民族主义等。
二战后,式微的英法撤离,但美苏又将冷战带入了中东地区。美国全面支持以色列,苏联声援阿拉伯国家,阿以战争变成代理人战争,五次中东战争下来依然难分轩轾,久战不决,积怨日深。
美苏争霸,加剧了中东的动荡,使阿拉伯世界的分裂更加严重。最终,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都没能在中东扎根,反而加速了伊斯兰极端主义的抬头。
正如同罗根在本书小结中所说:
“一战爆发已有百年,但中东并未举行什么纪念仪式。除了土耳其和澳新老兵协会成员聚集在加里波利,共同纪念战争死难者之外,人们都在这百年纪念之际关注着当代更为迫切的问题——比如埃及的革命动乱、叙利亚和伊拉克内战,以及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间持续的暴力事件,等等。曾在奥斯曼帝国战线上挣扎、牺牲的各国军队已渐渐淡出世人的记忆。尽管如此,只要一战仍被世界其他角落的人们所铭记,奥斯曼帝国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就不应被人遗忘。因为正是奥斯曼帝国战线将原本的欧洲大战扩散至亚洲,世界各地的士兵随之加入战斗,才最终使这场战争演变成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至今日,一战的遗留问题对中东的影响,比对世界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