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有王朝更迭能如斯惨痛:南宋王朝的流亡之路
来源:南方周末
1276-1279年南宋流亡政权迁徙路线图。(金磊磊、梁淑怡/图)
南宋德祐二年(1276年,元至元十三年)正月,时值中国传统的春节,临安城皇宫中却是冷冷清清,人人面色凝重。正月初四的朝会,谢太后发现大殿里的文武百官比平日稀疏了许多,一问才知道,同签书枢密院事黄镛、参知政事陈文龙等官吏已携家带口逃离临安。两个月前,起居舍人曾唯、礼部侍郎陈景行、权礼部尚书王应麟纷纷弃官出逃,连左丞相留梦炎也跑了。《钱塘遗事》将百官弃官潜逃,称为“群臣宵遁”。
城外,元朝左丞相伯颜率领的大军已抵无锡,恐怕要不了几日,就到临安了。谢太后是宋理宗皇后,她还依稀记得,理宗端平三年(1236),南宋与蒙古携手灭金才两载,这蒙古人就撕下了面具,还一度渡过长江,惊慌失措的理宗又是割地,又是给岁币,这才换来了几年安稳日子。宋理宗晚年一直生活在蒙古人的梦魇中,直至病逝,儿子度宗哆哆嗦嗦当了十年皇帝。自去年二月宰相贾似道在丁家洲溃败以来,每隔几天就有城池失守的消息传来,小孙子赵㬎方才继位,这宋朝的江山怕是要断送在他手里了。
中国历史上,丁家洲之战是一场影响深远的战役,却至今鲜为人知。在安徽省铜陵县火车站,我打车去丁家洲,几个司机都说县里没这个地方,导航也搜不到,后来才知道地名已不在了,旧址在西联乡汀洲村一带。春日的汀洲村,农民在田里播种大豆,金黄色的油菜花铺满长江两岸,一只只铁驳船在江面驶过,马达声响彻原野。眼前的汀洲村草长莺飞,长江在村子北边缓缓流过,早已寻不着一丝一毫战争的痕迹了。
丁家洲为仪凤岭余脉,雄峙江心,是长江下游的重要隘口,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德祐元年(1275年)正月,权臣贾似道在谢太后催促下,领13万宋军于丁家洲设防,令其婿孙虎臣领7万宋军列于长江两岸,淮西安抚制置使夏贵以战舰2500艘横亘江中。贾似道是有名的“蟋蟀丞相”,平生酷爱斗蛐蛐,理宗、度宗朝权倾天下,排除异己,曾私自与元人签订合议条约,与秦桧、丁大全一同被编入《宋史·奸臣传》。
元军在长江两岸用巨炮轰击宋朝船队,趁乱以数千小船发起冲锋,通州副都统姜才身先士卒拼死抵抗。孙虎臣听说姜才有一美妾,貌若天仙,趁姜才在江中激战,偷偷摸进船舱欲行不轨,被士兵发现后弃阵逃跑,夏贵听说孙虎臣跑了,赶紧鸣金收兵。结果十三万宋军死伤惨重,连江水都被染成红色,飘荡的尸体几乎堵塞江面。孙虎臣面见岳父贾似道,装模作样地痛哭道:“吾兵无一人用命也。”一旁的夏贵居然笑道:“吾尝血战当之矣(我可是还抵抗了一阵子的)。”
丁家洲一役,宋朝将领兵败后的轻描淡写,着实令人汗颜,它也用尽了宋朝最后的力气,长江水道从此门户洞开,沿江诸州溃不成军,建康都统徐旺荣、镇江都统制石祖勇、江阴军通判李世修、知平江府潜说友等相继投降,孙虎臣、夏贵也很快走上了投诚之路。
宋墓墓门口往往有武士形象,成为我们了解宋朝军事的一个窗口。图为四川泸县南宋武士石刻,泸县博物馆藏。(冉玉杰/图)
偌大的江南,或降或遁,唯有常州军民苦战不屈,以身殉宋。常州三月城破,五月光复,九月元军再次来袭,叛臣王良臣充当攻城先锋。王良臣久攻不下,居然丧心病狂地杀死数百平民,用尸体煎膏取油,以炮射洒在城垣外的牌杈木上,再点火箭引燃。临安援军至,立功心切的王良臣到宋朝军营诈降,被丢入滚烫的油锅中活活烹杀。十一月,常州城破,举城被屠,只有七人“伏于桥坎获免”。历史中的宋朝给人的印象孱弱无比,宋朝百姓却绝不软弱。
元宵节这天,临安城中稀疏亮起了些灯火,城外大兵压境,百姓自然没心思过节。南宋著名词人汪元量这样描写宋朝在临安城的最后一个元宵:“一片风流,今夕与谁同乐?月台花馆,慨尘埃漠漠。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钱塘依旧,潮生潮落。万点灯光,羞照舞钿歌箔。玉梅消瘦,恨东皇命薄。昭君泪流,手撚琵琶弦索。离愁聊寄,画楼哀角。”往日“万点灯火”,如今“画楼哀角”,只有钱塘如故。
过了元宵,派去元军大营议和的使臣也回来了。使臣面见伯颜,表示宋朝愿意俯首称臣,岁贡银二十五万两,帛二十五万匹,一如当年与金朝旧事,被伯颜一口拒绝;使臣又苦苦哀求,说宋朝愿为侄孙,伯颜依旧不允。时任枢密使的文天祥出使和谈,也被扣押在元军大营。
十八日,元军离临安城只有十五里。临安城中人心惶惶,谢太后无奈,让使者带着历朝皇帝用过的玉玺,连同降表一起送到元军大营,令人打开了临安城的大门。南宋一个多世纪的国祚,永远留在了那扇木门背后。
二月初四,六岁的宋恭宗迈着稚嫩的步伐,领着大臣到祥曦殿北向拜表称臣,文武百官相率走出皇宫,来到城外的元朝军营请降。八天后,元将阿塔海带来忽必烈的诏书,听起来,这位蒙古皇帝的语气颇为温和,甚至带了几份关切,谢太后、宋恭宗的心才算落地——就算亡国,自己的命运也不会像当年的宋徽宗、宋钦宗那般凄惨了。
第二天,在蒙古骑兵监视下,宋恭宗与生母全太后,连同后妃、宗室、百官、太学生数千人走出临安城,象征着皇家权威的卤簿、冠服连同金银珍宝被运上一辆辆大车,一同运往元大都。汪元量以宫廷琴师身份随行,途中写下诸多诗作,比如这首《北征》:北师有严程,挽我投燕京。挟此万卷书,明发万里行。出门隔山岳,未知死与生。三宮锦帆张,粉阵吹鸾笙。遗氓拜路傍,号哭皆失声。吴山何青青,吴水何泠泠。山水岂有极,天地终无情。回首叫重华,仓梧云正横。一路上,南宋遗民看到北上的王室,在路边哀号痛哭,被元军呵斥离开,青山绿水渐渐留在身后,越往北走,越觉得冰凉刺骨。
长江以北,扬州城还掌握在宋朝手中,守将李庭芝本是一名举人,目睹山河破碎,毅然投笔从戎,待到战事稍稍安定,他又考中进士,可谓文武双全。此番元军来袭,李庭芝临危受命主持两淮制置司,屯兵扬州。丁家洲一役后,姜才收拾残部,也来到扬州。此时扬州城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宋史·李庭芝传》记载,城中粮尽,路边有人饿死。
临安城破后,谢太后即遣使招降李庭芝,此次全太后、宋恭宗一行路过瓜洲,又派遣使者招降,李庭芝一言不发,令士兵向城下射箭以明心迹。姜才率部出城,欲夺回宋恭宗,被元军击退。
过了扬州,北上的队伍就再无阻碍了,三月二十四日,宋恭宗一行抵达元大都,短暂停留后,又马不停蹄地至上都(其址在今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草原)。忽必烈设“诈马宴”庆祝宋人来朝,宋朝官吏被允许穿着昔日官服出席,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再穿前朝服饰了,换上元朝的衣服,就是元人了。
从汪元量的诗歌来看,宋朝君臣的命运起初还算不错。“皇帝初开第一筵,天颜问劳思绵绵。大元皇后同茶饭,宴罢归来月满天。”“僧道恩荣已受封,上庠儒者亦恩隆。福王又拜平原郡,幼主新封瀛国公。”宋朝君臣的温顺令忽必烈颇为满意,他将宋恭宗封为瀛国公。 八月,因病滞留临安的谢太后一行也抵达上都,受封寿春郡夫人。
赵宋王朝还是不乏坚贞之人。安康朱夫人、安定陈才人与各自侍女不堪亡国之痛,焚香沐浴后以抹胸自缢。忽必烈闻之大怒,令人将四人头颅斩下,悬挂在全太后寓所以示惩戒。再以后,那些随行的宗室、官吏、外戚便消失在史书中。
元军占领临安后,繁华的都城迎来浩劫,皇宫倾颓,太庙沉寂,南宋诸帝的皇陵更是命运多舛。2017年4月,我来到绍兴市富盛镇攒宫山,早春的攒宫山茶园葱葱郁郁,连空气中都飘着龙井的香味,山间满是采茶工人,我问宋六陵在哪,一个小伙子指了指茶园中心的几株松柏:“有松柏的地方,地下就是皇陵,不过地上啥也看不到了。”
宋六陵埋藏着高宗永思陵、孝宗永阜陵、光宗永崇陵、宁宗永茂陵、理宗永穆陵、度宗永绍陵,以及众多王后嫔妃的陵墓,整个陵区古墓超过百座,也是江南地区最大的皇陵。当年,南宋帝王把这里视为临时的安息之所,期望着有朝一日魂归河南巩县的祖陵,故将此山命名为“攒宫山”,就像临安被视为临时都城一样。
宋六陵全貌(郑叶良/图)
我走到松柏林下,71岁的薛成庆大爷正在番茄地里浇水,他是邻近的牌口村人,打小就在宋六陵边长大。他扯了把青草擦手,领我去看理宗陵。1982年绍兴师范专科学校搬回绍兴县城后,山上的建筑也就破败了,一人高的荒草爬满围墙。穿过圆拱门,院子里的灰砖早已青苔斑斑,两面灰黛色的围墙中间夹了棵梧桐树,树上挂了个木牌,上书:“经考古学家遥感测定,此处为南宋皇帝宋理宗陵墓所在地。2006年7月曾挖掘出宋理宗墓碑,后由绍兴县文管所收藏”。我的脚下,就是宋理宗的永穆陵了。
宋六陵如今虽名为遗址公园,但依旧是茶场。(郑叶良/图)
从理宗陵再向北,便是宋徽宗陵,当地人唤作“小庵里”。宋徽宗、宋钦宗被金兵掳掠到五国城死去,绍兴和议后,骸骨被送回南宋,也归葬宋六陵。一片荒草中,几棵松柏拔地而起,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瓦片,我捡起一块,薛成庆说,陵上的物件不要拿,动了是要怪罪的。元人陶宗仪的《辍耕录》有载:“以其帝后遗物,庋置佛堂中,奉事之,自此家道浸丰。凡得金钱之家,非病即死”。不知薛成庆的话,是否跟此书记载有关。
眼前的宋六陵空空荡荡,满目疮痍,上世纪60年代的垦荒、基建固然有影响,其实早在临安沦落后便遭遇了覆顶之灾。元至元十四年(1277),蕃僧杨髡(又名杨琏真迦)被任命为元朝江南释教都总统,掌管佛教事务,一手导演了骇人听闻的南宋帝陵盗掘事件。在南宋遗老周密的《癸辛杂识》、陶宗仪的《辍耕录》中,都有杨髡发陵的详细记载。
杨髡一行来到攒宫山,宋朝守陵官罗铣据理力争,怎奈对方人多势众,罗铣在一旁号啕大哭。杨髡首先盗取宁宗、杨后、理宗、度宗四陵,挖掘地宫,收罗宝物。四陵中,又以永穆陵珍宝最多,杨髡诸人启开棺椁时,一股白气冲天,棺中的理宗栩栩如生。理宗死后曾在身体里灌注水银,故尸体不腐,暴徒将尸体倒悬在树上让水银流出,又砍下头颅,取走口中的夜明珠。西域有风俗,见帝王骷髅可厌胜致富,杨髡将理宗头颅镶银涂漆,当成酒器,称“骷髅碗”。
几个月后,杨髡等人再次来到宋六陵,将徽宗、钦宗、高宗、孝宗、光宗等陵尽数盗掘。两次盗掘,杨髡在理宗陵得“伏虎枕”“穿云琴”“金猫睛”,度宗陵得“玉色藤丝盘”“鱼影琼扇柄”,徽宗陵得“马乌玉笔箱”“铜凉拨锈管”,高宗陵得“真珠戏马鞍”,光宗陵得“交加白齿梳”“香骨案”。《元史》记载,杨髡在宋六陵总共挖掘了一百零一座陵墓,堪称宋元时期中国第一盗墓贼。一时间,江南盗墓之风汹汹,大墓几乎被盗掘殆尽。
关于杨髡盗掘六陵的时间,有1278、1285等说法,陶宗仪记载为1278年,周密则认为此事发生在1285年8月与11月。杭州师范大学祝炜平教授则倾向于1278年:其一,杨髡一行到宋六陵,守陵官还在,说明宋朝新亡不久;其二,《元史》有载,至元十二年(1285)正月,宋宁宗永茂陵已毁,此事发生在周密记载之前。
杨髡还在临安城皇宫修建镇南塔,将从宋六陵挖掘出的皇帝、后妃尸骨,与牛马枯骨混合后,埋在塔下,并在大内垂拱殿、芙蓉殿、和宁门、延和殿、福宁殿设立报国、兴元、般若、仙林、尊胜五座寺庙,以破皇城风水,让宋人永世不得翻身。也许是老天爷都觉得他的做法太过分,一个雨夜,响雷击中塔刹。元朝末年,张士诚义军占据杭州,令士兵损毁镇南塔——这座曾压在宋朝人心头的亡国之塔。
宋六陵被盗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元上都,谢太后是宋理宗之妻,也是宋度宗生母,夫君、儿子的墓葬同时被盗,于谢太后而言可谓人世大悲,但寄人篱下的她唯有隐忍。宋理宗怕了一辈子蒙古人,到头来还是没能避免被戮尸的命运;宋徽宗、宋钦宗在五国城受尽凌辱,本已魂归故里,此番却又葬于孤坟。
宋人讲究风水堪舆,皇陵被盗,龙脉受损,这就动摇了根基,宋朝遗民也如无根的浮萍一般飘荡。元人在宋六陵的暴行激起宋人的愤慨,广西、广东、浙江、江西、四川,不甘亡国的宋朝遗民纷纷举起抗元的大旗。
就在临安城投降前夜,益王赵昰、广王赵昺在驸马都尉杨镇、国舅杨亮节护送下潜出城外,逃往婺州(今浙江金华),后又至温州,为赵宋王朝保留了一丝血脉。此后,张世杰、陆秀夫也陆续率残部到温州江心寺会合。谢太后曾号召天下兵马赴临安勤王,响应者寥寥,唯有张世杰慷慨赴会,举朝震惊。张世杰是南宋末年主战派的代表人物,都统卞彪降元后充当说客,张世杰大怒,令人将他舌头割下,拖至巾子山磔杀。
一个王朝,两次浮沉,皆系于江心寺。江心寺在温州江心屿上,此屿东西长,南北窄,地处瓯江中心,素有“瓯江蓬莱”美誉,岛上有座文天祥祠,是永嘉知县刘逊于明成化十八年(1482)主持修建。
初春的清晨,退了休的王庆山提着半米长的毛笔来到文天祥祠,打来一桶清水,蘸湿毛笔,在祠前的空地练起毛笔字。老王练行书,今天写的是文天祥的《北归宿中川寺》,他一边写一边吟:“万里风霜鬓已丝,飘零回首壮心悲,罗浮山下雪来未,扬子江心月照谁?只谓虎头非贵相,不图羝乳有归期,乘潮一到中川寺,暗度中兴第二碑。”
老王的行书大气、狂放,等到把诗写完,已累得满头大汗,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似乎也在他笔下变得鲜活起来:文天祥从元朝军营逃脱后,即到江心寺觐见幼主,看到宋高宗昔日御座,一想到百余年后宋朝再遭此劫难,失声痛哭。历史是如此相似,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金兀术兵犯临安,宋高宗一溜烟逃到江心寺,焦急地等待金人退兵的消息。
文天祥、陆秀夫决定效仿宋高宗故事,拥立赵昰为天下兵马都元帅,赵昺为副元帅,图谋再度中兴。几天后,赵昰一行从江心寺辗转来到福州,于五月一日称帝,史称宋端宗,改元景炎,加封赵昺为卫王,张世杰为枢密副使,文天祥为右丞相兼知枢密院事,陆秀夫为签书枢密院事。
此时天下还有几分在宋人手里,浙江的福州、温州、台州、处州(今浙江丽水市),广东的广州、南雄州,长江以北的扬州、真州(今江苏仪征市)、通州(今江苏南通市)尚在坚守,四川虽大部已落入元军之手,但钓鱼城、凌霄城等山城依旧坚持抗元。宋朝约有军队二十万上下,如果指挥得当,胜负也未可知,但宋朝君臣寄希望于蒙军能像当年追赶宋高宗的金兵一样,因不堪忍受南方湿热的天气退兵,给宋朝一个喘息,甚至中兴的机会,因而步步退让,但他们显然低估了元人。
宋端宗下诏令李庭芝、姜才来福州勤王,李庭芝令淮东制置副使朱焕守城,自己与姜才率领七千宋军南下,谁知前脚刚刚出城,朱焕后脚便开城投降。李庭芝被围泰州,元军将扬州城中宋军的妻子、儿女驱赶到泰州城下,一时间,城下哀号之声不绝于耳。见此情形,宋军无心再战,丢下兵器投降。姜才身染重病卧床,与李庭芝一起被送到扬州杀害。
我是扬州人,小时候,爷爷常带着我,到双忠祠巷吃早茶,双忠祠巷口这家茶馆,干丝切得又细又薄,很对老扬州的胃口。吃了早茶,穿过长长的青砖小巷,一路上,爷爷总爱讲扬州的历史,他说,双忠祠供奉着咱扬州人的英雄呢,大半个国家都降了,扬州人骨头硬,就是不肯屈服。只可惜,双忠祠和双忠祠巷都被拆了,李庭芝与姜才的故事,也就被渐渐淡忘。
扬州沦陷后,真州、通州相继失守,宋朝失去了长江以北的最后据点,图谋北上再无指望,令李庭芝弃守门户,无疑是一着错棋。在元军压迫下,流亡宋朝一步步往南逃亡,福州、泉州、潮州、惠州……由于害怕城池失守,宋朝君臣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度过,士兵远离故土,渐生异心;家眷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景炎二年(1277年)12月,宋端宗逃至秀山,听说广州失守,慌乱之中退到井澳(今中山市南海中)。海上忽起飓风,宋朝船队被吹得七零八落,宋端宗落水,年逾七十的老臣江万载奋力跃入海中救起端宗,自己被巨浪卷走,超过四成的宋朝士兵在这次飓风中丧命。飓风刚过,元将刘深又率兵来攻,张世杰迎战不敌,一直逃到七星洋,此役宋军损失船只两百多艘,连宋端宗的舅舅都被俘虏了。
景炎三年(1278年)4月15日,十岁的宋端宗在碙洲荒岛(今广东湛江硇洲岛)上病死,虽然贵为天子,他短暂的生命颠沛流离,小小的身躯承载着千万宋人的复国重担。宋端宗死后,七岁的赵昺又被拥立为帝,史称帝昺,改元祥兴。帝昺生母杨太妃垂帘听政,与群臣交谈犹自称“奴”,官员上朝连官服都凑不齐。初夏的飓风越来越烈,宋朝如同一艘失控的巨轮,一步步偏离航道,在海上剧烈颠簸着。
明朝弘治《崖山集》中描绘的永福陵(宋端宗之墓)。如今新会博物馆正凭着这张图寻找永福陵。不说这张画作基本不具备地图性质,就说几百年来沧海桑田,物非人非,找寻工作注定不容易,新会博物馆副馆长林文斌这样说:“我们这一代找不到,下一代再下一代继续找。”(林文斌供图/图)
张世杰见碙洲并非固守之地,遂领兵重返广东沿海,屯兵崖山。崖山在今广东省江门市新会区南五十多公里,与西面的汤瓶山对峙,如两扇石门锁住江面,故称崖门,珠江支流之一的潭江自西向东流至新会,注入银洲湖,再沿银洲水道经崖门入海,崖门内有一港湾,可以停泊船队,其外是汪洋大海。
一个雨天,我登上崖山之巅的望崖楼,沧海桑田,当年南宋屯兵的水域因泥沙淤积,早已成陆地,潭江之水依旧浩浩荡荡,乌云遮天蔽日,黑压压地笼罩着远处的汤瓶山。宋军来到崖山后,即伐木建造行宫三十间,正殿名慈元殿,是杨太后与帝昺的居所,殿外有房屋三千间,为百官、有司的住所,二十余万将士与家眷也有了安身之所,《宋史》称为“行朝草市”。一时间,偏僻的崖山恍若繁华的城市,然而,这终究仅仅是宋朝的回光返照而已。
从崖山新修建的望崖楼俯瞰崖山古战场(萧易/图)
宋军组织工匠造战船、制兵器,附近百姓也送来一船船粮草、钱财。1995年冬天,新会信用社修建楼房,挖土机带出来的泥土夹杂着大量铜钱。几天后,文物部门赶到现场,清理铜钱6万余枚,估计流失铜钱超过二十吨,逾百万枚。铜钱上自秦半两,下迄南宋咸淳元宝,几乎包括了南宋以前的各个朝代,又以宋钱最多,占95%以上。
铜钱掩埋在十个窖藏大坑中,夹杂着稻谷、稻草、鸡毛,偶尔还有破损的青铜器与宋代瓷碗出土,新会区人民政府方志办副主任赵茂松认为,这批铜钱可能是南宋末年勤王的百姓运送到崖山的,将士将它们匆匆掩埋在沙滩上,期望日后东山再起,后来却再也没有知情者活着回来取走这批庞大的宝藏。
新会振兴三路出土的钱币展。(林文斌供图/图)
流亡的宋朝依旧心存幻想,使者又一次来到元上都请降。忽必烈听说帝昺逃到了崖山,即委任江东宣慰使张弘范担任蒙、汉军都元帅,李恒为副将,率领两万兵马从扬州兵分两路南下,约定在崖山会师。造化弄人,张弘范是元朝悍将张柔之子,张世杰曾是张柔部下,后因犯法改投宋朝,两人说起来还是河北老乡。
听闻张弘范将兵来攻,张世杰出人意料地焚毁“行朝草市”,用大铁索把千艘战船绑在一起,将帝昺的御舟围在中心,并在四周修建水寨、楼棚,宛如城堞。有谋士劝他分兵占据出海口,倘若战败还能往海上逃亡,但出身北方的张世杰似乎已厌倦了海上漂泊的生活,以“频年航海,何时已乎?今须与决胜负”为由拒绝了谋士建议,将宋朝的国运家底全部压在崖山这个弹丸之地。
好容易在崖山有块立锥之地,却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将最后的家园烧成灰烬,宋朝君臣无不潸然泪下。张世杰本不习水战,当年的焦山之战中,即以铁索将战船锁于江中,结果被元将阿术火攻,宋军死伤数万人。
1279年正月,宋朝君臣在海上度过了最后一个春节,几天后,文天祥兵败被俘的消息传到崖山。自江心岛一别后,文天祥四处漂泊,笼络旧部,号召各地百姓举起抗元大旗,却因寡不敌众节节败退,1278年底率部向海丰县撤退途中,在县城北面的五坡岭与部将杜浒、刘子俊一同被俘。
正月十三日,张弘范率领五百余艘战船陆续抵达崖山,几天后,李恒的一百二十艘战船也前来会合,一南一北对宋军形成夹击之势,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场海战蓄势待发。张弘范军约两万上下,大小船只六百余艘;反观南宋,将士二十万,战船千余艘。从军事实力来看,宋朝似乎占有绝对优势,但战争的走势却令人意外。
张弘范故伎重施,点燃满载茅草的乌蜑船,顺风冲向宋朝军营。张世杰显然汲取了焦山之战的教训,令人在战船表面涂抹湿泥,悬以水桶,元军火船无功而返。
强攻无果,张弘范派兵占据出海口,并截断宋朝粮草、淡水补给线,十多天后,饥渴难耐的宋军饮用海水,纷纷呕吐腹泻,战斗力大受影响。失去了出海口后,张世杰的二十万大军被牢牢困在崖门之中,崖山与汤瓶山如同两扇沉重的大门,关上了宋朝君臣的求生之路。
二月六日清晨,元军发起总攻。张弘范将两万精兵分成四路,李恒领一军,利用潮汐原理,乘早潮从北向南顺流前进,突入宋朝船阵;午时午潮上涨,张弘范又从南向北进攻。宋军腹背受敌,士兵皆疲惫不堪,就在筋疲力尽之时,张弘范以乐声为号,令预先埋伏的两支船队疾速行驶,宋军起初以为元军正在宴乐,等到元朝战船出现在眼前,顿时方寸大乱,顷刻间便被元军攻破七艘大船,张世杰布下的铁桶阵被撕开了缺口。
其他两支船队也杀了个回马枪,如狼似虎的元军跳上宋军战船,这场混战从黎明一直持续到黄昏,炮击声、刀剑声、弓箭声、喊杀声、哀号声不绝于耳。张世杰抽调精兵,想护送帝昺的御舟逃离,但御舟仓皇之中无法解开。陆秀夫见大势已去,拔出宝剑逼妻子跳海,穿上宋朝官服,登上御舟,背着小皇帝纵身一跃跳入海中。临死前,陆秀夫对帝昺说:“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太皇后辱已甚,陛下不可以再辱。”帝昺生前养了只白鹇,看到主人跳水,哀鸣良久,连着鸟笼一同坠水。
年仅10岁的赵昰和8岁的赵昺是宋朝最后两位少帝,他们短暂的生命颠沛流离,小小的身躯承载着复国重担,可悲可叹。图为江门市新会区古井镇霞路村耿光堂内悬挂着的少帝遗像(杨嘉敏/图)
初夏的那个阴雨天,我在崖门南海舰队某部营区的江边,看到田汉1964年题字的新奇石:“宋少帝与丞相陆秀夫殉国于此”。但此石已非彼石,原来刻字的石头已经在上个世纪50年代疏通航道时被炸毁。旧奇石是张弘范灭宋后大书的“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的十二个字,《元史·张弘范列传》记载“磨崖山之阳,勒石纪功而还”,后来有人在十二字前加了“宋”字,成为“宋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的确,张弘范是汉人,但他不是宋朝叛将,他和父亲张柔都是金国人。
田汉1964年题字的新奇石:“宋少帝与丞相陆秀夫殉国于此”,现位于崖门南海舰队某部营区内(赵学东/图)
看到帝昺投海,宋朝百官、宗室、后宫、宫女、士兵、太监纷纷投水自尽。七日后,江面漂浮的尸体有十万余具,十万宋人用生命为逝去的宋朝殉葬,千百年来,未有王朝更迭能如斯惨痛。《宋史·瀛国公》记载,1278年6月,崖山天空中突然闪过一颗巨大的流星,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坠入海中,又有千余小星随之坠海,其声如雷,这个奇异的天象,似乎早已暗示了崖山海战的悲惨结局。直至今天,当地老百姓仍然会说,到了雷鸣电闪、风雨交加的夜晚,水底深处会传来战鼓齐鸣、将士呐喊之声。
乱军之中,张世杰杀开一条血路,抢走十六艘战舰,护卫杨太后突出重围。杨太后听说帝昺已死,悲痛欲绝:“我忍死艰关至此者,正为赵氏一块肉尔,今无望矣。”言毕,纵身入海。崖山百姓就地取材,以牡蛎贝壳为她修筑坟墓,称“杨太后陵”或“国母坟”,坟茔静静立在今古井镇延安村田野中。
用牡蛎贝壳修筑的杨太后陵(萧易/图)
张世杰在海上飘荡了三个多月,五月船队在平章港(今海陵岛)遭遇飓风,张世杰仰天长叹:“若天不欲我复存赵氏祀者,则大风覆吾舟。”也许是天亡宋朝,话音刚落,大风愈烈,张世杰溺水身亡。自领兵勤王以来,张世杰败多胜少,崖山海战中更是犯下无法挽回的军事失策,历来为史学家诟病,但此时的宋朝早已大厦将倾,又岂是一两个张世杰能够挽回?从某种程度而言,早在1276年,元人的兵戈就割破了宋朝的喉咙,从那以后,它一直苟延残喘,直至灭亡。
许多人有这样的疑问,此役宋人兵力十倍于元人,战船数目也远多于对手,为何会一败涂地?其实,宋朝在崖山海战前的一系列举动,早已为这场失败埋下了伏笔:自临安出降后,士兵鲜有胜绩,士气早已十分低落;二十万大军中不少是民兵、家眷、百姓,作战部队所剩不多——面对处于冉冉上升期的元朝,又岂有不败的道理呢?
侥幸逃脱的宋朝臣子隐姓埋名,新会区古井镇霞路村还流传着南宋版本的“赵氏孤儿”传奇。崖山海战前,宋室宗亲赵必樘自知难免一死,将两个儿子赵良钤、赵良骢交给琼州知府林获抚养,改名林大孥、林二孥,以躲避元人耳目,明洪武初年(1368年),二孥良骢之子友通恢复赵姓,赵姓在霞路村繁衍生息,自称宋朝王室后裔,附近的百姓称其为“皇族村”。今天的霞路村90%以上都是赵姓,全村有三十多个赵姓祠堂,初夏的午后,赵姓后人坐在祠堂里纳凉,孩童在院落里嬉戏,它让我相信,古老的宋朝从未离去,它以一种隐蔽的方式在民间代代相传。
新会霞路村耿光堂(赵学东/图)
中国史学界对于南宋亡国的时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些学者将临安出降视为南宋亡国的标志,另一些则认为崖山海战才彻底为宋朝画上句号。祥兴二年二月初六,流亡宋朝走到了尽头,著名历史学家黄仁宇写道:“这不仅是一个令很多孤臣孽子痛哭流涕的日子,这划时代的1279年也给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了伤心的一页。”南宋的临安已是全球最大的都市,商品经济发达,宋人生活精致,中国历史步入“近代的拂晓”,几乎具备了西方“近代化”的所有标准,堪称世界近代化的“早春”,而这样一个“城郭之美,物品之丰,人烟之盛,商贾之富,娱乐之盛”的宋朝,却在元人的铁骑下灰飞烟灭,令人扼腕。
崖山海战的影响是巨大的,史家有“华夏陆沉”“崖山之后,已无中国”的感叹。这个说法自然有其局限,崖山海战却无疑是中国历史的重大拐点,那个繁华璀璨、婉约精致、文明程度至高的宋朝,被疆域空前、等级森严的元朝取代,中国这艘大船没有沿着“近代拂晓”的方向航行下去,而是转向了另一个彼岸。十三世纪的蒙古铁骑几乎席卷了整个欧亚大陆,在接连剿灭西夏、大理、金朝后,给予宋朝最后一击,结束了五代十国以来长达三个多世纪的分裂格局,完成大一统,开创了一个“舆图之广,历古所无”的帝国。
在多次拒绝元朝招降后,至元十九年(1282)寒冬,文天祥被押赴大都柴市,慷慨赴义,后人在他的衣带里找到一首遗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文天祥的事迹激励着不堪亡国的宋人,在遥远的四川,凌霄城将士以一介孤城抗击元人,直到1288年才以城殉国。
第二年,元世祖忽必烈赏给19岁的瀛国公赵㬎许多钱财,让他去吐蕃学习佛法,法号“合尊”,赵㬎潜心研究佛学,成为吐蕃著名的佛学大师。元英宗至治三年(1323年),漂泊在外的赵㬎写了一首五言绝句,不知怎么传到了元英宗耳中,下令将赵㬎赐死。这首绝命诗只有二十个字: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
赵㬎和他的宋朝,再也没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