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追寻我父亲白崇禧将军的足迹

我父亲白崇禧将军半生戎马,1911年辛亥革命时正好18岁,参加广西学生军敢死队北上武汉声援武昌起义,35岁率领第四集团军,一马当先,直驱北京城,推倒北洋政府,最后完成北伐。

抗日战争八年,父亲出任副总参谋长,重要战争,无役不与:“台儿庄大捷”“昆仑关大捷”“武汉保卫战”“桂柳会战”。后任国防部长、华中“剿总”司令,父亲与林彪从东北四平街交手,后来在武汉再度交锋,直到父亲退守广西,与林彪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自从一九九四年退休以来,我便着手搜集资料,访问有关人士,预备替父亲写传,呈现父亲真实的一生,于是便有另外2012年出版的《父亲与民国》。

这两年,由北到南,由西到东,我跑遍了祖国大陆几个重要大城,而这几个城市跟父亲的戎马生涯息息相关。我马不停路穿梭于这些城市,向热切的听众讲解父亲的生平历史之际,同时也在追踪父亲当年在各个城市留下的身影及事迹。

北京

2012年四月二十一日,我在北京举办了《父亲与民国》的新书发表会。会上,我讲述了《父亲与民国》成书的来龙去脉,更放映了一段父亲过世追悼会的纪录片,其中有蒋介石赴殡仪馆行礼献花的镜头。父亲的丧礼按陆军一级上将 “国葬”的仪式,文武百官都到齐了,相当隆重。

会后记者群访,他们抢着问一个问题就是:一直传闻白崇禧是蒋介石下令特务毒死的,是否是真?我借这个机会把一直以来流传着的一个谣言严正澄清。缘由是一位被国民党情治机关开除的特务谷正文捏造故事:蒋介石派特务酒中下毒,杀害父亲,井且派遣护士间谍下手云云,情节极为荒谬。第二天好几家大报的标题竟是“白崇禧不是被蒋介石毒死的”。

父亲与北京这座城市有几段特殊因缘。一九二八年六月八日,父亲以北伐东路军前敌总指挥名义,率领国民革俞军第四集团军长驱直入北京城,六月四日安国军大元帅张作霖撤出北京,在皇姑屯被日本关东军炸死。“北平政府”群龙无首,国民革命军进城,北京人民夹道欢迎。经过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后,中国人民,尤其是知识阶层,渴望一个现代国家的诞生,北洋政府的腐败作风,不符合人民的要求,当时北京人民对充满朝气理想的国民革命军是抱有很大期望的。

至于父亲领军进北京,则是他戎马生涯中第一座高峰,完成北伐,父亲才35岁,正是意气风发的一位青年将领,六月十一日记者访问:

“广西军队进北京,乃历史上向所未有之事,公意如何?”

白君满面笑容,状至愉快,曰:“太平天国时,两广军尝一度进抵天津,至于进北京,诚哉其为破天荒也。”

可以想象得到当年父亲马上英姿、顾盼自雄的神态。他在故宫门前拍了一张照片,那座门上的横匾竟刻着“崇禧门”三个大字,暗合了父亲的名字,好像北京城欢迎这位白马将军的到来。

北京这座古城经历金、元、明、清、民国北洋政府,做过八百多年的首都,人文荟萃,民国初年的新式学堂多集中在北京。六月二十六日,父亲应邀到北平女师大演讲:国民革命与世界革命。女师大的学生都是“五四”时期新女性的精英阶层,父亲的演讲主题在鼓励妇女经济独立,进学参政,加入国民革命。父亲这番鼓励女权运动的话 ,大概女师大的新女性都听得进去的。

接着父亲又到清华大学做了一次演讲,由罗家伦校长邀请。父亲领着国民革命军最后完成北伐,一时成了万人瞻仰的英雄。当时父亲年轻气盛,不懂收敛,锋芒太露,因而功高震主。同时广西军队势力高涨,蒋介石感到威胁,终于发动“蒋桂战争”,国民革命军,兄弟阅墙,国民党失去一统中国的黄金机会,埋下了最后覆亡的恶因。

父亲被通缉并革去党籍,连夜仓皇离开平津,坐船潜回广西。北伐父亲立了大功,可是一夕间从巅峰跌到谷底,经历了事业上第一次大起大落。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经过十六年,父亲又回到了北京,十月十日,父亲以抗日军事委员会副总参谋长的身份参加了北京日军受降典礼,在北京故宫太和殿广场举行,由孙连仲将军主持大典。那是北京城内万众欢腾的一个日子,自从卢沟桥事变,北京城及其人民饱受日军蹂躏的痛苦,八年后终于拨云见日,父亲与北京民众分享了胜利狂欢的一刻。

父亲最后一次到北京是一九四七年二月,时任国防部长,到华北视察,国共已经开打,北方战云密布,父亲到北京会见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商讨华北防卫问题。

北京是座千年古都,历尽沧桑,看过多少朝代的来来去去,英雄们的起起落落。父亲每次到北京,也总在历史大转折的一刻。

南京

2012年4月23日,我们从北京坐五小时高铁到达南京。南京城是一座历经十一朝的千年古都, 因为国民政府曾在南京建都,父亲与南京的关系当然也就比较密切了。一九二七年国民革命军进入南京,同时国民党内部发生了“宁汉分裂”的危机,蒋介石被迫下野,孙传芳军队乘机进逼南京,父亲自上海返回南京路上,发现有孙传芳部队蠢动, 父亲当机立断,马上成立临时指挥所,指挥中央第一军在南京近郊龙潭与孙军激战六昼夜,终于彻底击溃孙军,扭转乾坤,“ 龙潭之役”乃北伐史上最关键的一仗。行政院长谭延闿在南京设宴招待有功将领,即席写下对联赠予父亲:

指挥能事回天地

学语小儿知姓名

一九三七年抗战军兴,蒋介石号召全国抗日,父亲首先响应,八月四日父亲第一个飞南京,北伐十年后父亲再度到南京,这是中华民族抵抗外族入侵生死存亡的一刻。父亲被任为副总参谋长,负责规划抗日战略之重任,展开八年烽火连天、肝脑涂地、中国人民死亡三千万人的惨烈战争。

父亲抵达南京第二天,日本报纸头条登出:战神莅临南京,中日大战不可避免。

“八一三”淞沪会战国军英勇牺牲十五万,不敌日军优势炮火,终于撒退。日军进逼南京,蒋介石召开南京保卫会议,父亲及国军高级将领如李宗仁等皆主张放弃南京,宣布为不设的城市,因为国军新败之余,来不及整军补充,南京无险可居,防守困难。蒋介石未采纳,认为南京乃国府首都不能放弃。唐生智自告奋勇守城,父亲陪他巡防防御工事,见唐身体虚弱,天气又严寒,遂代替唐巡防。后日军破城,唐生智弃城而逃,日军屠城,30万军民惨遭杀害。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父亲带领我们全家飞回南京,第一件事便是去中山陵谒陵,我们都跟着父亲爬上那三百级石阶。父亲告慰国父孙中山在天之灵:八年苦战,终于把日寇驱走,还都南京。

武汉

2012年4月27日,我们坐高铁抵武汉。

一九四八年底,母亲带领我们全家从南京坐船沿长江到武汉与父亲会合,那时国共交战已到最后阶段,京沪不稳,我们开始又在逃难了。武汉冬天酷寒。我记得父亲汉口“剿总”司令部里,树上的老鹰被冻得坠落地上。

我们坐火轮从汉口渡到武昌,滚滚长江,浊浪此起彼伏。武汉从古到今都是兵家必争之地,父亲时任华中“剿总”司令坐镇武汉,严阵以待,与林彪军队即将有一场生死恶斗。

六十四年后,我携带《父亲与民国》再度到武汉,长江大桥已经横跨在武昌与汉口,天旋地转,武汉变成了一座千万人口到处高楼大厦的现代都市。

武汉是辛亥革命的发祥地,抗战时又当过国民政府的行都,武汉的民众对民国史以及父亲的生平,热切好奇,也是很自然的了。

父亲生的事业的确与这座有“中国的心脏”之称的战略古城息息相关。一九一一年武昌起义拉开了辛亥革命的序幕。父亲那年18岁,参加了“广西学生军敢死队”,北上武汉,声援革命。参加武昌起义,父亲见证并参与了中华民国的诞生。从此,他的命运与民国的兴亡便紧紧绑在一起了 。

一九三八年,南京陷落后国民政府迁都到武汉,日军大举进政武汉,父亲代替李宗仁,指挥第五战区军队与日军展开近五个月的武汉保卫战。这场战役,激烈迂回,双方死亡惨重,但争取了时间,让国民政府得以从容迁往陪都重庆。

一九四八年,十年后,父亲又回到武汉,蒋介石派遣父亲就任华中“剿总”司令。国共交战已到了对决阶段,最后决定国共胜败的“徐蚌会战”(淮海战役),即将登场。本来此役定由父亲指挥,父亲提出战略计划:“守江必先守淮”,指挥中心设在蚌埠,五省联防,由华中统一指挥。

但蒋介石将战区一分为二, 华东归刘峙指挥,在徐州另设立“剿总”。父亲警告:“华中指挥权分裂,此役必败无疑。”后此战果然国军大败,损失六十万军队。

翌年,林彪率大军破关南下,进逼武汉。此时林彪率领的四野已经发展成百万大军,又刚阳打胜辽沈战役,土气高昂。父亲的军队不足三十万,而且国军此前一役已经军心涣散。父亲与林彪再度交手,已据劣势,遂撤离武汉,转战湖南广西,与林彪打至最后一兵一卒。

父亲在武汉见证了民国的诞生,最后也在这个城市目睹了民国的衰落。

桂林

第二轮巡回演讲,首站是桂林,回到父亲的家乡。现在的榕湖宾馆,那原是我们在桂林的故用,后改成高档宾馆,但老房子还在,那是抗战后新起的,原来那幢一九四四年日军攻打桂林,炸掉了。

一九四四年是抗战后期极为艰辛的一年,日军攻打广西,父亲负责指挥桂柳会战,保卫桂林。广西子弟兵保卫家乡,打得十分英勇惨烈,但军力人数远远不敌日军,将士牺牲惨重,师长阚维雍自戕,八百多守军最后退入七星岩作殊死战,日军用毒气并火烧,八百官兵全体殉国,是广西版的“八百壮士”,桂林陷落。

我们全家以及亲戚八十余口,由母亲率领,搭上最后一班火车透离桂林,桂林城烽烟四起,一片火海。那是桂林这座古城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浩动,整座城毁之一炬。

重庆

抗战时期的陪都重庆是一座山城,到哪里都要爬坡,我们住在李子坝,在半山腰,每次回家好像总有爬不完的阶坡。我的记忆中,重庆是一座泥色的城,长江的支流嘉陵江是泥黄色的,山坡大多是土坡,到处黄尘滚滚,连冬天的雾好像也带有土色。可是新重庆的绿化做得非常好,街道两旁绿树成荫,因为到处铺柏油马路,可以坐车上山,山坡好像也消失了,加上四处矗立的摩天大楼,大重庆变成有四千万人口的直辖市。

新旧重庆是两个城市、两个世界、两个世纪。抗战时期的重庆,是个悲情城市,日机不分昼夜轰炸,防空洞里闷死上千人,但重庆亦是当时中国的精神堡垒,是由这个黄泥城发布出去的作战命令,拼死抵挡住日军凶残的侵略。

父亲战时任副总参谋长兼军训部长,军训部设在重庆近郊璧山,为了躲避日机空袭,璧山有一个温泉,叫西温泉,父亲与钱大钧将军共同创办了一间西温泉中小学,给政府公务员子弟就学,一方面躲避日军轰炸,父亲公余,常带我们到学校的温泉游泳池游泳,我就是在西温泉学会游泳的,那年我六岁。

在重庆我作了两场演讲,一场在重庆图书馆,另一场在西西弗书店。重庆图书馆设备周详,特别为父亲作了一个资料展览,父亲有关军事方面的著作、演讲稿等等,不少早已绝版的书籍,重庆图书馆保存得相当好。

广州

一九四九年夏天,我们全家从武汉坐粤汉铁路到达了广州,那时国共交战已近尾声,局势十分紧张,我们暂住在新亚酒店,酒店都塞满了南下的人群,“坏消息”天比一天多,但我居然还在培正小学读了几天书。

不久,我们又开始整行李,预备逃难了,我们坐船从广州到香港,我在船上睡了一晚,睁开眼睛,已到了香港油麻地码头。这一离开要等三十九年后,才能重返大陆。

我出生于七七事变那一年,童年与少年,就经过两次天翻地覆的变化,可谓生于忧患。

广州是近代中国的革命基地,辛亥革命后,北洋政府有袁世凯称帝以及一连串北洋军阀夺权动乱,孙中山在广州设立政府,预备北伐。

一九二三年,父亲在广州晋见孙中山,父亲曾参加辛亥革命武昌起义,深受《三民主义》《建国大纲》 等孙中山著作的启发,投身革命,那次在厂州会见孙中山先生,父亲受到极大精神上的鼓励,终其一生,一直坚定信仰三民主义,从事民国建设。

一九二六年,蒋介石组织国民革命军,力邀父亲担任参谋长,整军北伐,七月誓师,从广州出发。那是父亲军旅生涯中第一个要职,广州可以说是他一 生事业的发祥地,由广州率军直打到山海关,最后完成北伐。父亲就任国民革命军参谋长,时年三十三岁。

我在中山大学老礼堂演讲“父亲与民国”,当年孙中山在中山大学演讲,就在那个礼堂。

上海

2012年六月二十二日,我们从广州飞上海,在民生美术馆有一场演讲,也有上千听众。我幼年时在上海住过近三年的时间,目睹到老上海最后一霎时的繁华。

一九八七年, 三十九年后我重返上海,晚上飞机降落,下面一片漆黑,连路灯都是暗淡的。谁也没有料到,在短短的二十来年内,上海一个翻身,变成了世界级的大都会,成千上百的高楼大厦,到处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把这座城市的历史伤痕都掩盖住了。走在车水马龙的淮海路(老霞飞路)上,绝对不会意识到这个城曾经历过“一·二八”“八一三”日军的炮火。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 卢沟桥事变,全面抗战开始,“八一三”淞沪会战更是抗战的序幕:此役父亲以副总参谋长的身份担重任往上海视察,冒着猛烈的炮火,父亲衔命穿梭上海各个战区,协调各指挥官。

“八一三”战况惨烈,六十万国军牺牲重大,三个月十五万官兵英烈阵亡。父亲曾向蒋介石建议,日军军备占压倒性化势,国军正面迎敌,牺牲太大,应该见好就收,撒离上海,保存实力做持久战。父亲指挥部署战役,向以战略取胜,往往能以少击众,以弱抵强。父亲建议未被蒋介石采纳,头一仗, 国军便损失了大量精英部队。

抗战胜利后,父亲出任国防部长,在南京就职,我们兄弟姐妹多在上海读书,父亲很少到上海,可是一九四八年四月,父亲突然从南京到上海,而且还待了几个星期,他带我们上国际饭店吃西餐,到虹桥疗养院去检查身体。

父亲一向忙于公事,很少有闲情消遣,那次在上海完全不理公务,相当反常。后来我研究他的历史,才发觉他那次逗留上海,原来是因为在国共交战关键时刻,他与蒋介石之间发生战略意见的冲突,而避走上海的。

一九四八年初,国府行宪,选正副总统,李宗仁违反蒋介石的意思,竞选副总统,胜出后,中央与桂系嫌隙再起,父亲被调离,出任华中“剿总”司令,驻跸武汉。共产党军队南下,局势紧张,本来父亲以为保卫首都南京一战当由华中“剿总”负责指挥,父亲乃向蒋介石提出“守江必守淮”的大战略,将指挥部设在蚌埠据淮河而守。华中“剿总”统一指挥,五省联防,可是蒋介石在宣布父亲出任华中“剿总”司令时,突然下令将华中一分为二,华东由刘峙指挥,在徐州另设“剿总”。父亲大为震惊,向蒋直言“华中指挥权不统一,此役必败”。同时父亲避走上海,托病不肯就任,因为父亲知道如此安排,将招大败。父亲以避不就任进谏,希望蒋能改变心意,后来果然不幸被父亲言中,“徐蚌会战” 国军大败,六十万大军毁于且,国民党失去政权。

我们当时看不由其实父亲为了国事忧心忡忡,那时在上海,他内心定十分沉重, 而且复杂。蒋介石最后派人到上海把父亲劝回南京就职。

杭州

杭州是我最喜欢的城市之一,一 九八七年,我第一次重返大陆,便与大导演谢晋同游杭州,在烟雨蒙蒙的西湖游艇上,我跟谢晋达成协议拍摄改自我的小说《谪仙记》的电影《最后的贵族》。

一九二七年,国民革命军北伐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一月,父亲被任命为东路军前敌总指挥,挥戈攻打浙江,二月,父亲指挥中央第一军几个师直取杭州,二月十八日,第一军第一师薛岳占领杭州,孙传芳军队败退,十九日,父亲进入杭州城。北伐下一站便是上海。

一九四六年抗战胜利第二年春, 应杭州市长周象贤之邀,父亲携母亲到杭州一游,此时干戈暂歇,父亲难得游山玩水,在西湖上与母亲两人留下多幅照片,那恐怕是长年来,父亲感到最轻松的一刻,不旋踵,“渔阳馨鼓动地米”,国共交战,从东北开打, 父亲又得匆匆上阵去了。

东北

去东北一直是我的夙愿:要从沈阳到长春这段中长路上走一遭,因为一九四六年,第一次“四平会战”(四平保卫战),父亲奉命到东北督战,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抗战甫胜利国共两党的军队便开始争夺沧陷区了,东北首当其冲,解放军方面由林彪率军,罗荣桓、黄克诚等各部水陆兼程向东北挺进,同时彭真、 陈云、张闻天等亦一一进入东北。

东北的战略位置、经济物资等重要性全国首屈一指, 向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国民党军队亦精锐尽出,尽属蒋介石的“天子门生”的王牌军由杜聿明统领:新一军(孙立人)、新六军(廖耀湘)、七十一军(陈明仁),全是美式配备机械化的部队。

两军对东北都有必得之心,因为国、共两方面都知道谁先拿下东北,便会赢得这场战争。

解放军先抵东北,并有苏联暗助,开头占有优势,并占领东北北部,长春、永吉这些大城尽在解放军手中。五六月间,两军在中长路上重镇四平街,展开国第一次大规模阵地战, 双方各十万军队,一个月间战况拉锯胶着,蒋介石在南京,受美国派遣特使马歇尔催迫停战的压力下,派遣父亲以国防部长身份出使东北督战。

父亲对“四平之战”功亏一第,引为终身憾恨,每述及此,不禁扼腕顿足。蒋介石后来检讨失去大陆的原因,也把他下的六月六日停战令,列为首要军事错误。

2014年六月十三日,我们驱车沿中长路开往长春,中途在四平市停留了整个下午,参观了四平纪念馆。四平街当年是辽北省的省会,是中长路上军事交通重镇,位于沈阳与长春之间,是兵家必争之地。从一九四六年三月至一九四八年三月,四平街一地发生四次国共军队争夺战,当时只有十万人口的城市,却经过四十万军队的拉锯战,全城几乎夷为平地。

现在的四平市是从战争废址中重建的一个新城。四平纪念馆建得颇具规模,而且完全是现代声光设备,重现当年战役实况的立体博物馆。

我们离开,已近黄昏,回首四平纪念馆,夕阳影里,深深感到历史的沧桑,历史的无情。

长春是东北的一个大城市,是吉林省的政治文化中心。这次我到东北,主要是去追寻当年国共内战,东北一些战役如四平战役、辽沈战役留下来的历史遗迹。中国人民银行长春中心支行位于长春市中心人民大街上,是一栋俄国式大理石外表的建筑,国民党时代原为中央银行,看起来相当巍峨结实。一九四八年十月, 辽沈战役已臻最后阶段,二十三日林彪率领东北人民解放军破城攻进长春,当时国军东北“剿总”副司令兼第一兵团司令郑洞国便是以中央银行建筑为掩体,指挥部队作战,最后被迫放下武器,投降被俘,手下第七军、第六十军十万余人被俘。

辽沈战役,是国军溃败,失去大陆的第一块被推倒的骨牌,国军损失四十七万人。

郑洞国是黄埔第一期,与杜垏明同期同学,皆属蒋介石中央军嫡系,抗战期间,屡建军功,参加过台儿庄大捷,率领远征军义赴缅甸,是蒋介石的“天子门生”,手下爱将。郑洞国被俘后,还算礼遇,曾任职水利部, 但他拒绝重返东北,大概内心愧疚,不愿再面对长春这座伤心城吧。

中国人民银行那天照样开张营业,长春人民也照样进进出业,真难以想象六十六年前十月二十三日那天,郑洞国放下武器,从那座巍峨建筑,个人踽踽步行出来那幅凄凉场景。

摘自白先勇新作《八千里路云和月》,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