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斯:林语堂长女的哀婉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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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斯,林语堂长女,人如其名,美丽如斯,聪慧如斯,但这也似乎注定了她“斯人独憔悴”的红颜薄命。即使遭受了不幸婚姻的无情打击、身患沉疴,她依然眷恋着中华文化,以她超凡脱俗的笔触,把优秀的中国古典文学精华——唐诗,准确地介绍到国外。但这位才华出众的女子却英年早逝,不禁使人扼腕叹息。

全家福,林语堂、廖翠凤夫妇与三个千金左起:相如(三女)、太乙(次女)和如斯(长女)

纵使饮尽欧风美雨,依然是一颗中国心

1923年春末夏初,林语堂在德国莱比锡大学将应博士试,然后结束他的留学生涯。与此同时,陪读的夫人廖翠凤已身怀六甲。为了不让即将出生的孩子自然地获得外国国籍,他对夫人说:“凤,我们还是回家去吧,否则阿苔(林如斯的乳名)将要成为德国人了。”于是,林语堂去预订了船票。5月6日,林如斯在厦门降生。这是一个赤诚爱国者的精心安排,他也让来到人世间的这个女儿,获得了先天的爱国基因。

因林语堂第一部英文作品《吾国吾民》在美国出版后一炮打响,成为畅销书,美国著名女作家赛珍珠邀请林语堂去美国写作。1936年8月10日,林语堂一家搭乘“胡佛总统号”邮轮赴美。在轮船上,林语堂对女儿说:“我们在外国,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外国人的文化与我们的不同,你可以学他们的长处,但绝对不要因为他们笑你与他们不同,而觉得自卑,因为我们的文明比他们悠久而优美。无论如何,看见外国人不要怕,有话直说,这样他们才会尊敬你。”在纽约定居后,林如斯脱下了旗袍,穿起了纽约陶尔顿学校的校服,开始接受全盘的西方教育;后来,她还在哥伦比亚大学接受了美国顶尖的高等教育。

在纽约这个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里,林如斯的生活方式发生了不少变化。她的妹妹林太乙,在一篇文章中记述道:“阿苔很喜欢时髦,她常常知道在什么时候,流行哪一种头发的式样……至于她的服装,她自然也懂得如何的配置,颜色、式样都配得很好;她也知道哪一种式样,配什么颜色的皮鞋。她在纽约时,完全明白在何种季节,适合某一种式样。”林如斯当时还是一个电影迷,也是个追星族,好莱坞影片成了她的最爱。

为了让孩子们了解一个真实的世界,假期里,林语堂便带着妻女去欧洲漫游。林如斯在她成长的年代,饮尽欧风美雨。

但在家中,林语堂又给女儿以纯粹的中国传统文化教育。林语堂挤出时间给女儿们当私塾老师,传授中国文化:写中国字,读中国书,背诵中国古代的诗词歌赋。地理课就是一张中国地图,他处心积虑地要把“中国”嵌在女儿的心里。因此,林如斯虽然在美国生活这么多年,她变了,但却又没有变。

林如斯的长相非常像父亲,活脱脱就是林语堂的翻版,不仅如此,林如斯还继承了其父那惊人的才气和悟性。随着年龄的增长,林如斯渐渐懂得了国家在心中的位置。身在海外的她,时刻思念着自己的祖国,她在《决定回国》一文中写道:“我所憧憬的新中国,对我还是一桩神秘:当我读书疲惫的时候,我喜欢沉思她,当我烦恼的时候,我便专心于她,这对我是一种有效的药剂,一切忧愁都融解了。”

1940年5月,当父亲决定回国参加抗战时,她兴奋无比,激动万分,认为报效祖国的时候到了。她说:“三年来,同胞们在受痛苦,在打仗,同时,我们在国外却奢侈地享受着……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不管如何我都要回国……我时常想念重庆,苦苦描绘它的轮廓而不可得……我骄傲地扬着头告别亲友,站着像是一群强壮勇敢的兵士,到重庆去呀!”

在重庆,林如斯一家原住在北碚蔡锷路二十四号,频繁的空袭迫使他们迁到缙云山上的西华寺暂住。幸亏及时搬迁,因为他们的住房,在后来的空袭中被炸毁了。

到重庆后,林如斯对艰难的战时生活和无休止的跑警报毫无怨言,相反,她为能和普通民众一道经受这抗战的洗礼感到骄傲和自豪。她说:“我必须同那些人生活在一起,不管一切困难。生活应该有目的有意义,我不想离开北碚。”她曾暗地里对林太乙说,自己应该对国家有所贡献。她没有受过什么训练,但是她想去伤兵医院帮忙。

1940年8月,林语堂觉得,与其在国内天天跑警报、躲宅袭,一事无成,不如去国外写文章做宣传,争取国际社会对中国抗战的支持和援助。林语堂在宋美龄的允诺和支持下,决定再次出国。对父亲的决定,林如斯毫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到国外才能发挥作用呢?”在香港等船的时候,林如斯不想离开中国,哭得死去活来。她觉得,身为林语堂的女儿,时时受到特别优待,她宁愿像个普通青年,穿草鞋,吃糙米,在国内抗战到底,绝不放弃受苦受难的祖国。

才情初露,写出陪都风骨

林语堂的三个女儿都聪颖过人,但林语堂对长女林如斯最寄厚望。七岁时,林如斯看见父亲整日伏案写作,她对父亲说:“我也有话要说。”父亲便鼓励她学习写作,怂恿她给《西风》杂志投稿。从这年起,《西风》杂志就不时发表这位小作家的文章。

1939年,十六岁的林如斯的第一部作品、她和妹妹林太乙用英文写成的日记选《吾家》问世,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赛珍珠在序言中说:“这些文章,完全出于她们自己的手笔,没有成人替她们修改、润饰。”《吾家》中的有关篇章,还被编成“林语堂花絮”,附于林语堂的重要著作《人生的盛宴》中,在美国出版。

《吾家》面市后深受好评,第二年国内就有了中文版,书名为《林语堂女儿的日记——吾家》。从1940年到1944年,国内有四种译本,在北平、上海、桂林等地的六家出版社出版。

就在林如斯十六岁这年,她还为1938年披上耀眼的诺贝尔文学奖光环的赛珍珠,写了一篇传记——《赛珍珠传》,发表在1939年出版的《西风》杂志第三十二期和三十三期上。这篇文情并茂的传记,还被作为附录,编入赛珍珠的作品集《爱国者》中译本。

十八岁,林如斯第二本著作出版。1940年秋天,林语堂一家从重庆返回美国,约翰·黛公司“要求林语堂的女公子们写了她们去重庆巡礼的纪事”。1941年,约翰·黛公司策划的新书出版,书名为《DAWN OVER CHUNGKING》(《重庆破晓》),是三姊妹合作的结晶。林如斯的文字占了三分之二。她的文章,文辞瑰丽,比喻新颖奇妙,显露出这个早慧姑娘惊人的创作才华和潜质。她不仅写出了对祖国、对重庆、对北碚的热爱,写出了不屈的重庆市民,写出了抗战必胜的信念,还写出了陪都的风骨:“经过每次轰炸后,北碚愈显得英俊了,废墟仅只增加她的气概,这就像某一种典型的妇人,素装还比盛装来得美。北碚不仅是美丽的,还是勇敢的、强健的和不可战胜的!”

林如斯在《理想必会实现》一文中写道:“人们也许可以被杀,但重庆却是永生的!”她的文字,总是给人们传递着一种乐观、自信、坚强和不屈不挠的精神!

二十岁以前,林如斯还写了一篇重要的作品,即《关于<京华烟云>》。她是林语堂《京华烟云》的第一位读者,也是这部小说的第一位“评论家”,“其旷世的才情,从她写她父亲的著作《京华烟云》书评的那段可以窥豹一斑”。(王兆胜《闲话林语堂》)

抗战胜利后,林如斯要退伍返乡了。1945年11月26日,林语堂在给宋美龄的信中,提到了希望蒋夫人能协助女儿回纽约的事。

关照林如斯,对宋美龄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她对这个聪慧的女孩,很有好感。1940年8月18日,蒋介石夫妇在重庆黄山官邸为林语堂一家返美饯行,宴席上林如斯就坐在宋美龄身边。蒋介石和颜悦色地问孩子们:“回国以来最喜欢什么?”林如斯爽快地说:“我最佩服我们的空军!”林如斯清晰地记得,在北碚康仔湾竹林里躲空袭时,亲眼看见中国战机击落日机的大快人心的场面。宋美龄觉得这个十七岁的孩子真乖巧。1943年春,宋美龄访美,3月1日上午8时40分,宋美龄抵达纽约宾夕法尼亚车站,纽约市长拉加第亚和中国驻纽约总领事于焌吉等近百名中、美人士到车站迎接。给宋美龄献花的两个女孩中,其中一个就是身着旗袍的林如斯,宋美龄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1945年12月,林如斯在宋美龄的关照下,顺利地回到父母身边。

如斯(左二)与宋美龄

不幸婚姻——叛逆结出的苦果

1945年,已过豆蔻年华的林如斯春心萌动,结识了在战时卫生人员训练所工作的军医汪凯熙。他是林可胜网罗来的、毕业于北京协和医学院的青年才俊,是一个追求上进的年轻人。林语堂夫妇对这个前途无量的小伙子也很满意,于是,双方家长商定,抗战胜利后就让他们回美国完婚。

不料,就在订婚的前一天,文静内敛的林如斯,竟与一个美国同学的哥哥狄克私奔了,这件事弄得林语堂夫妇尴尬难堪,更是痛心疾首。狄克是一个广告公司老板的儿子,是个小混混,初中没毕业就被学校开除。林语堂认为狄克靠不住,很为女儿担忧。果不其然,日后林如斯便过着穷困落魄、居无定所的生活。这桩不体面的婚姻,很快走到了尽头。1955年,林如斯和狄克离婚了。她以为神圣自由的爱情,最终不过是一场噩梦。她抛家弃父,却换来如此结局,她接受不了,不能原谅自己,也无法相信人性,离婚仿佛抽掉了她的精神支柱。看到女儿痛不欲生的样子,林语堂伤心不已,他明白,女儿的世界碎了,再怎么拼也缺了一块。

为了抚平女儿心头的创伤,让她振作起来,林语堂携全家人去欧洲游历。面对梦幻般的欧陆风光,林如斯无动于衷,也提不起精神。林语堂见缝插针地开导女儿:“你回美国后找份工作,你不是喜欢诗吗?可以试着翻译唐诗呀!你还年轻,离婚不是天大的悲剧,让这一页翻过去吧!”游玩了几个星期,林如斯的情况有所好转,便独自回美国去了。

离婚两年后,林如斯住进了医院,她患了严重的抑郁症。出院后,她的情绪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仍然是个聪慧美丽的女子,在一家出版公司工作,还在工作之余试译唐诗;情绪坏的时候,她就跌入了个人悲哀的泥淖而不能自拔。为了照顾这个可怜的女儿,林语堂让她搬到纽约自己住所的隔壁居住,他还把墙壁打通,让女儿时时处于自己的视线之中。为了这个苦命的女儿,林语堂夫妇费尽心机。

此后十来年,林如斯数度进出精神病院,终究无法摆脱抑郁症的折磨,也使年迈的父母忧心如焚。

林语堂与长女如斯

悲剧落幕,白发人送黑发人

1971年1月19日中午,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蒋复璁宴请林语堂。同事急匆匆地跑来向蒋院长报告,工人去打扫林如斯的房间时,发现她吊在窗帘杆上,抱下来时已经断气.桌上的一杯茶水还是温的。

林语堂在这巨大的打击面前,精神几近崩溃。林太乙曾以沉痛的心情,追述了她们一家从香港赶到父母家中时的情景:“走进家里时,父亲扑到我身上大哭起来,母亲扑在妹妹身上也大哭起来。顿时我觉得,我们和父母对调了位置,在此以前是他们扶持我们,现在我们要扶持他们了。”

“姐姐留了遗书给父母,说:‘对不起,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我的心力耗尽了,我非常爱你们。’”

林如斯的后事,是林语堂夫妇在台湾的几位晚辈帮忙料理的。出殡后,林太乙、林相如姐妹俩,把父母接到了香港,与他们一起生活。原本健步如飞的林语堂,急速衰老,记忆力也大大减退;廖翠凤从此只说厦门话,常常呢喃自语:“我活着干什么?我活着干什么?”

1972年10月,被林语堂视为他写作生涯巅峰之作的《当代英汉词典》,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这部词典的成功问世,使因长女投缳自尽带来巨大悲痛的林语堂,得到了些许安慰。但他始终摆脱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悲,摆脱不了对心爱女儿的怀念,于是,他写了一首悼念诗《念如斯》表达他此时的心情:

东方西子,饮尽欧风美雨,不忘故乡情独思归去。

关心桑梓,莫说痴儿语,改妆易服效力疆场三寒暑。

尘缘误,惜花变作摧花人,乱红抛落飞泥絮。

离人泪,犹可拭,心头事,记不得。

往事堪哀强欢笑,彩笔新题断肠句。

夜茫茫何处是归宿,不如化作孤鸿飞去。

林语堂用寥寥六行诗,曲尽女儿激情哀婉的人生,也道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悲戚。女儿的死,掏空了父亲的心,也加速了父亲死亡的脚步。林太乙说:“爸爸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死亡。”1976年3月26 日,一代文学大师林语堂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