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哉,“黄金屋”自有“新师说”!银行家热衷教育,创办民国版“希望小学”

来源: 上海市银行博物馆

文│石亦骅

因诚信而受信赖,因助人而受亲爱,因怀德而受尊重。这,或许就是民国银行家之魅力所在。想当年,一些金融名流在经营钱业赚取利润的同时,心系芸芸众生,不忘社会责任,对躬身教学实践或兴办教育慈善事业满怀热忱,倾注心血,其初衷除了实现办学救国之理想,更在于他们大多自幼饱尝失学之苦,推己及人,意欲为寒门学子圆梦奉献绵薄之力,拳拳爱心,可敬可佩!

春雨“润”物,“卿”力相助

油画《钱业巨子秦润卿在寓所》,作者秦允宗

金融界兴学助学肇始于何时?这得从“钱业领袖”秦润卿100年前创立的普迪学校说起。

当年学人记述:“旧时宁波人从事金融业而著名者甚多,但以贫寒出身,由经纪资方钱庄业务发轫,卒能领袖群伦,执金融界牛耳,又能律身谨严,热心公益,大节可风者,秦润卿可算难得的一个了。”1915年,秦润卿因介绍业务交易获取一笔巨额酬金,无法推辞,又逢宁波老家“城区已有正始、东城诸小学,犹未足容全城学龄少年之就读,尤以清寒子弟为甚”,他找来几位钱庄经理一核计,决定将“意外之财”移作办学基金,打造一所纯属义学性质的学校,校址选在慈溪城西郊正始学堂旧址,校名定为“普迪”,寓意“普及文化,启迪民智”,并亲立“勤、俭、公、忠”四字为校训,其办学之良苦用心,殷殷可见。

育才崇教,造福桑梓。普迪学校对贫寒子弟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非但学杂费用全免,还赠送笔墨文具,许多学生把在这里的就读经历描述为“白吃饭的求学过程”。同时,秦润卿深谙教师之于学校的重要性,聘请文学家柔石、文艺理论家巴人、“四明才子”陈家祯等“硬核师资”来校授课,更是提出“教师只求安心教学,待遇从丰,全部经费由润老筹拨”。本着因材施教的原则,学校对品学兼优者提供奖学金,资助他们继续深造,对不升学者则推荐至上海钱庄银行或工商企业就职。由于学校声誉鹊起,名震四方,求学者猛增,10年后另建普迪第二学校。对此,自幼在该校就读的应昌期先生赞曰:当时国内“一件罕见的培育贫民子弟翻身的事”。

1936年慈溪县立初级中学

为心中的“助学计划”垒起第一块砖之后,秦润卿并未停下慈善办学的脚步:慈溪县政府创办县立中学,他慷慨捐赠白银2000两,抗战期间慈溪中学校舍毁于战火,他又邀集旅沪同乡名流募捐集资,耗时半年重建教学楼;宁波效实中学遭日寇炸毁,部分师生转往上海避难,他携手在沪甬商出资开办效实中学上海分校,后易名为储能中学,“效实”、“储能”均源于严复翻译《天演论》中“物竞天择,效实储能”一句,可见其传承递进之关联;为支持文化教育事业,他还先后担任了上海南洋模范中学、育才中学的校董。

秦润卿另一广受同业称颂的善举,当推其以上海钱业公会会长的身份,亲手栽种的钱业公学之品牌。上海开埠后,西化严重,教会学校一时风靡,秦润卿觉得,“沪上学风失坠,尤病教会学校之曲循西俗,课程偏失,其施教不合国用,驯至汨没国性”。1923年,他以培植同业子弟为宗旨,自筹经费,在河南北路与塘沽路口的北市钱业会馆内,设立钱业公学,1929年改称钱业中小学,增设高中部,附设幼稚园(幼儿园),成为一所涵盖学龄前后的全功能学校。

上海市塘沽学校(原钱业公学)

师者,古之开蒙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钱业中小学由秦润卿担纲校董会董事长,亲自过问学校办学兴革措施,并聘任学者冯君木、陈布雷为社长,钱太希、冯定、沙孟海、王个簃、王元化、楼适夷、杨历樵等名家为教员,“自定规制,增益中国文史之教材,兼设外语、数学、商事等科,且时时示以为人处世之方”。因为教学质量过硬,软硬件条件不俗,学生一度达1700余人,连旧时上海市长吴国桢也把儿子送来钱业中小学读书。1956年,这所学校更名为新中中学。

时局兵戈抢攘,市场阴云密布,不少商家因经营窘纷纷撤出对教育的赞助。秦润卿虽为“钱业大佬”,但平时自奉节俭,个人实力毕竟有限,为拓宽募资渠道,斟酌再三,想出一个“非常之法”。那时,很多喜家看重秦润卿的地位与名望,邀请他替新人证婚的喜帖络绎不绝,作为证婚人自然会收到主人家的谢礼,兼任数家学校、医院董事的秦润卿认为现款更为受用,而对方知悉其心意后便将谢礼折合为现金以资慈善。秦润卿对好友坦诚相告:“……医生、教师工资,均因经费支绌逾月未发……故思以电话通知各家,希能折成现款惠予,我老矣,缯絮足以御寒,何用华胄,而烟酒之类,虽上品亦与我无缘,不如送我以现款,俾腋集分寄与医院和学校”。

桃李成“锡”,沐雨“经”霜

“忠厚传家远,诗书济世长”。温州平阳地区有一周氏望族,秉承祖训,耕读不辍,文脉绵延,精英辈出。其中的“文五代”周锡经,便是民国时期集银行家与教育家于一身的杰出人物,人生履历丰富,演绎“跨界”传奇。

1904年,弱冠之年的周锡经踏上了“巴拉巴拉”东渡留学的旅程,就读于日本东京高等商业学校,专攻经济学与银行理论。同乘一艘轮船的,还有日后成为上海滩金融界“后起之秀”、35岁就担任上海银行公会会长的钱新之。学成回国后,周锡经在清政府组织的留学生考试中脱颖而出,中商科举人。期间,他又忙里偷闲“打酱油”:与同好在杭州创办浙江近代第一本《商业杂志》,当选民国首届浙江省议会会员,远赴北京“客串”大清银行核算课长……

辛亥革命爆发,周锡经回到杭州,在浙江私立法政学校当起教书先生,讲授经济学和银行论。这所学校,由曾留学日本的陈敬第于1910年私人集资创办,为中国私立法政学校之先驱,沈钧儒、殷汝熊等社会名流亦在该校执教。年轻有为的周锡经工作勤勉,诲人不倦,事业心很强,他充分汲取留学养料,自编教材讲义,为莘莘学子口传心授。翻开北京图书馆编《民国时期总书目•经济》,可以查阅到他当时编著的《银行论》一书,内含银行之概念、资本金与公积金、存款、贴现、贷款等5章,包罗银行业务万象,蔚为大观。

浙江商业职业技术(原浙江省立甲种商业学校)

“要抵制,舶来物,挽利权,雪耻辱,更要提倡国货,讲求实业进步。愿我同胞鼓舞,齐谋幸福。”民国初年的杭州,一首《提倡国货歌》响彻街头巷尾,有识之士呼吁民众抵制洋货,以爱国主义凝聚人心,重振民族工业。直面时局,周锡经心知肚明,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培养一大批适应社会需求的实业人才。1912年,他受邀担任更名为浙江省立甲种商业学校的校长,确定“诚、毅、勤、朴”为校训,开创新式商业教育改革,倡导“以适合实用为主”的启发式教学,提出讲课应“授以商业上必需之知识技能,使将来实能从事商业为宗旨”,课程设置除按照教育部规定,还从“体察地方商业需要人才之情况”出发,“于教授普通商事知识技能外,特注重银行交易所等课程,使其毕业后就职,具有优裕应用之能力”。别具匠心的是,商校还设置了银行实习室、交易所实习室和打字练习室,便于学生开展身临其境、“真刀真枪”的技能演练。

“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主持教务的五六年中,周锡经视野开阔,思路清晰,措施得力,成绩斐然,为社会悉心培育有用人才,可谓“桃李满天下”。其中,最具知名度的高足为爱国民主先驱、救国会“七君子”之一章乃器。22岁的章乃器从商业学校毕业步入社会,周锡经还利用其银行圈的人脉资源,介绍他到浙江地方实业银行当了一名练习生。

拗不过曾是留日同窗的“江浙财阀”钱新之的再三相邀,周锡经不得不告别一手培植的菁菁校园,转战风起云涌的金融行业,在多家银行挑起领军者的重担:杭州农工银行经理,中国银行杭州分行经理,浙江地方实业银行理事,中国盐业银行杭州分行行长……直至上世纪40年代初期辞职退休,返归故里。捧着“金饭碗”,周锡经依然难舍校园情结,不忘昔日浙江省教育学会副会长的头衔,默默无闻“反哺”树人工程,乐善好施,慨然解囊资助困难学生,学成后“近水楼台”提供银行见习岗位,为教育慈善事业拾柴添薪,推波助澜。

“笔”底生风,量如“江”海

倘若伸出10个指头,胡笔江可占其一。出生在江苏扬州的胡笔江,少年时代就读于私塾,18岁进入泰县姜堰镇一家小钱庄学生意,满师后到江都仙女庙义善源银号当职员。风华正茂之年,胡笔江闯荡京城,因其脑筋活络,善于言辞,熟悉银行业务,颇得交通银行经理梁士诒的赏识,不久晋升为总行稽核。怎奈好景不长,北京政局动荡,他辞去交行职务,挟资初登上海滩。1919年,适逢印尼华侨富商抵沪创办金融机构,经《申报》老板史量才荐举,邀请胡笔江合股筹组中南银行。

有道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胡笔江在主理中南银行的岁月里,处处显示出先人一步、高人一筹的创新思维:譬如以高薪聘用英籍雇员,在中资银行里率先开办对外汇兑业务;利用侨资银行的特殊背景,争取到令同业眼馋的钞票发行权;以“摊大饼”方式迅速扩张,在全国主要城市设立分支机构,等等。当中南银行与金城、盐业、大陆三家银行组建四行储蓄会,胡笔江出任执行董事,他吸纳社会资金,投资地产证券,在申城黄金地段盖起了24层楼国际饭店,一时聚焦民众眼球,盈利扶摇直上,口碑信誉日隆。

满了袋子,岂能空了脑子?结合自己的成长经历,胡笔江感同身受:一个家徒四壁、无依无靠的学子,到社会上求职是多么的艰辛!1933年,胡笔江出资10万元,在家乡江苏沙头创办学校,自任校董会董事长。学校最初取名敏求小学,引自《论语》名句“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意为勤勉以求知;后来乔迁新址后,他又亲自改校名为竞生小学,冀望学子能够始终保持生机勃勃的状态。数年后生源猛增,胡笔江在周边新设了两所分校,为方便三所学校之间的教学往返,他还特意配备了多辆自行车供教师使用。

江苏扬州胡笔江故居

昔时的竞生小学,师资力量和硬件设施之优良,“壕”倒没朋友,连扬州城内很多公立私立学校亦难以望其项背,甚至吸引了镇江、泰州等地区的学生近悦远来。到底是银行家,舍得花本钱,胡笔江重金选聘华东文教界名流担任校董,汇聚了一批教育经验丰富、学识水平甚高的教师任教,课程设置“对标”上海等大城市新式学校,校园内宿舍、食堂、花圃、运动场、图书室、仪器室、实验室、生物标本室等一应俱全,还配有留声机、矿石收音机和照相机等“时髦玩意”作为先进教学工具,让学生“涨姿势”、开眼界。难能可贵的是,他勇于破旧立新,移风易俗,主张男女教育平等,三所学校鼎盛时拥有学生800余人,其中女生达三分之一,引领乡村女孩读书的风气之先。

对于在读学子,无论贫富,不分贵贱,胡笔江一视同仁。他经常给予困难学生钱物接济,并承诺毕业后只要成绩优异,均可到他开设的银行就业。如是,学生解除了未来面临的“饭碗”后顾之忧,银行则培育了品学兼优、知根知底的后备力量,可谓“双赢”也。最让胡笔江“得意”的一桩事,即有一回江苏农民银行招收高中毕业生,应聘者如过江之鲫,竞生小学的应届毕业生获得考试资格,其中3位竟然考过了众多高中生,被银行录取,足见竞生小学教学质量之“牛气”!

天有不测风云。1938年盛夏,正当胡笔江大展宏图着手开建竞生中学、大学之际,应国民政府财政部电邀,他从香港乘“桂林号”飞机赴重庆,欲商讨筹款购买飞机事宜,却在广东中山上空突遭日军飞机袭击,不幸遇难,项目也随之搁浅了。毛泽东闻讯,挽联致哀,称其为“金融巨子”。一代儒商,意外早逝,壮志未酬,令人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