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哪位中国记者见证了“血战钢锯岭”?

文|马浩亮

最近,好莱坞大片《血战钢锯岭》正在全球热播。影片讲述了1945年4月至6月冲绳战役期间,美军医务兵德斯蒙德·多斯拒绝携带武器杀人,却在战场上赤手空拳救下75位战友的传奇故事。

冲绳战役是二战期间太平洋战争中最大规模的海上登陆战役,也是美军伤亡最大的一战,此役彻底消灭了日本海上和空中力量,为二战胜利奠定了基础。从史实来看,钢锯岭只是冲绳战役中的一个小片断。《血战钢锯岭》重现了冲绳战役的血腥与残酷。硝烟炮火当中,多斯那种虔诚信仰、无畏精神、坚忍意志,让观众动容洒泪。

其实,在冲绳激战进行的时候,当时的中国人已经从报纸上了解到了前线的战况。1945年6月13日,重庆《大公报》刊登了记者朱启平从关岛发回的通讯《琉球两周》。《血战钢锯岭》中那些极富视觉冲击、震撼人心的战争场面,在这篇通讯中都能找到类似的记述文字。

朱启平记录冲绳激战

比如战场的复杂

“我们的战场在岛南端自东向西的长列小山前一篇起伏地上。敌人踞着小山,我们在平地。地形上我们是仰攻,敌人处于有利地位。敌方防御工事意外坚固,利用地形,处处构筑工事,伪装掩盖,不易发现,地下深掘,有的达数十丈,甬道四处,通达各处,颇难摧毁。敌人又利用坟墓作战。冲绳的坟墓构造十分坚固,稍经改造,便可作为有力阵地。……总之,我们在地上纵横,敌人在地下死守。”

比如战场之激烈

“我们各方的炮队在向敌人轰击,炮弹呼啸,从头上飞过,停人呼吸。远处海上军舰在助战,遥遥传来炮声,隐隐如雷鸣。”“岛上,海上,我们的高射炮火在猛烈射击。红色曳光弹漫天飞舞,探照灯以耀眼的光芒交叉搜索,炮弹爆发声,夜空中团团发亮,这美丽的景色,都是在厮杀。”

比如战后的凄惨

“阡陌行列中,到处枪痕弹坑。许多尸体,我们的和敌人的,因战事激烈,狼藉各处,还来不及收殓,尸臭冲人欲晕。那血肉模糊的断肢残体,包在紫黑破烂的制服里,使人不忍看而又不能不看。……坟墓里敌尸横七竖八……树木焦黄,如枯薪撑天。”“我从没想到美国的士兵能打这样的苦仗。看他们,在前线已一个月了,头发蓬松,胡须绕颊,混着泥灰,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掺着黄、绿,全身衣服破烂,没有一方寸是干净的。”

朱启平以充满深情的细腻笔触,带给千里之外的读者身临其境之感。

随美国军舰采访太平洋战争

在整个二战期间,《大公报》是最为重视国际报道的中国报纸。一批批《大公报》战地记者走出国门,与盟军并肩“作战”,让国人得以及时了解世界风云动向。除了欧洲战场的萧乾,印缅战场的吕德润、黎秀石、江肇基,在太平洋战场上,最主要的就是随美国军舰一路采访的朱启平。

朱启平,原名朱祥麟,浙江海盐人,1915年出生于上海。1933年考入北平燕京大学医学系。朱启平曾回忆说,他上小学时,老师带着上街第一次参加政治游行,就是手执三角小旗,反对日本侵略,抵制日货。1931年上高中,劈头就来了“九一八事变”,东三省沦亡。1933年到燕京大学读书,不久就出现《何梅协定》,华北五省实际上受到日军的控制。王府井大街上,到处是腰悬刺刀横冲直撞的日本军人。“华北虽大,已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

日本侵略,改变了朱启平的人生轨迹。1935年12月9日,北平发生了轰轰烈烈的学生抗日爱国运动。朱启平是燕大游行队伍的领队之一。“一二•九”运动之后不久,朱启平就作为学生代表南下,向国民党政府请愿,要求抗日救亡。为了更好地从事抗日宣传活动,他申请转到新闻系学习。抗战爆发后,燕大内迁,朱启平转到重庆北碚的复旦大学新闻系学习。

毕业后,朱启平先后在重庆《新蜀报》及《国民公报》工作两年。1940年,他参入《大公报》,先任夜班编辑,不久被派往昆明,采访新建滇缅路通车情况。后来又返回重庆任外勤记者,曾经被派往鄂西战区采访。朱启平在恩施访问了战区司令长官陈诚,在三峡采访了率师扼守三斗坪要塞的胡琏。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军参战,整个东方战场为之一变。在这一历史转折关头,《大公报》决定派朱启平赴前线采访。经印度、锡兰、澳洲、南太平洋诸岛到关岛,在美国太平洋舰队任随军记者,直到1945年日本在东京湾美舰“密苏里”号上签字投降。

1945年3月,朱启平从重庆随飞虎队跨越喜马拉雅山,到达印度加尔各答,4月1日晚又从加城起飞,经停锡兰科伦坡,到达澳大利亚北部达尔文,再经过新几内亚,最后抵达关岛,全程一万四千英里。

当时重庆和关岛之间没有直接的电讯,几天之后,美军当局专为朱启平布置了由关岛到重庆的电讯传递路线。从一踏上关岛开始,朱启平就投入到危险而紧张的采访工作之中。第一个月内,他就采写了《万里浮影——从加尔各答到关岛》、《塞班行》、《硫磺地狱》。

4月20日至5月7日,朱启平在冲绳岛采访了两周多时间。冲绳战役,美军伤亡7.5万人,日军伤亡11万人,被英国首相丘吉尔称为“战争史中最激烈最著名的战役之一”。激战当前,记者也不能幸免。美国著名战地记者欧尼•派尔就牺牲在冲绳附近的小岛上。朱启平在这里呆了整整17天,就像一个训练有素又英勇无畏的士兵,有过多次出生入死的经历。

在冲绳岛采访时,朱启平住在当时草创的嘉手纳机场旁边一顶帐篷里,和机场只隔一条公路。日寇“神风”突击队的飞机时时来袭。有一晚,月光明亮,日机俯冲扫射,朱启平和一位同住的美国记者只好贴卧行军床旁边的地上,听天由命。子弹从身边一扫而过,着地时泥土腾起,就像夏天暴雨骤至,大雨点打在毛灰地上。一场惊险后,两人商量,这样被打死,未免太不值得。于是两人找到一个坟墓,勉强挤下,在那里过夜。

为了让读者更深入地了解美国航空母舰,朱启平还曾随美国海军上将海赛尔的航母采访了一个月。在《鹰扬大海》一文中,他如同一个导游,将航空母舰的构造、功能、作业流程,向读者作了详尽清晰的说明。在展示这种航母先进性能的同时,朱启平还介绍了飞机在航母甲板上起降时的危险性:“每一意外,其来疾如夏雷,轰然而至,猝不及防,更无由事先准备;发生时如闪电,不过一二秒钟,是生是死,几乎全付命运。”这是当时惟一一篇中国记者实地采访美国航空母舰的报道。

密苏里舰上现场见证日本签降

一路观察,一路思考。从1945年4月飞抵关岛,到9月日本签署投降书,朱启平跟随太平洋美军,历时半年,转战数万里,为中国读者写了大量优秀的战地消息和通讯。这些文章中,最为人称道的,则是报道日本政府签署投降书的《落日》。

当获悉日本政府签署投降书的准备工作由麦克阿瑟司令部负责准备时,朱启平马上乘美国军舰到达东京湾。9月2日,全世界的目光都汇聚到停泊在东京湾的美国航空母舰“密苏里号”上。这一天,日本在这里向盟军签署投降书。当时,在场仅有3名中国记者,除了中央社的曾恩波,另外两位都是大公报记者,即朱启平和同事黎秀石。

黎秀石原来在《大公报》桂林版工作,桂林版停刊后,1945年2月,奉报社委派,从香港飞到缅甸采访中缅盟军,后来随英国舰队一路采访。但黎朱二人一直没有联系上,直到密苏里舰上胜利“会师”。这一历史性时间、历史性地点的历史性事件,也是对《大公报》二战期间卓越贡献的最好褒奖。

9月2日上午8时15分,中国代表徐永昌上将率领随从5人走向举行仪式的甲板。主持仪式的盟军最高统帅麦克阿瑟和代表美国受降的尼米兹海军上将于上午8时45分到甲板。8时53分,日本降使由美国驱逐舰运到“密苏里号”舰上来。日本外务大臣重光葵、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代表日本政府和大本营前来签降。

目睹千万人以血泪换来的胜利时刻,朱启平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上午九时十分,我在日本东京湾内美国超级战舰‘密苏里’号上,离开日本签降代表约两三丈的地方,目睹他们代表日本签字,向联合国投降。这签字,洗净了中华民族七十年来的奇耻大辱。这一幕,简单、庄严、肃穆,永志不忘。”

“全体签字毕,麦克阿瑟和各国首席代表离场,退入将领指挥室,看表是九点十八分。我猛然一震,‘九.一八’!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寇制造沈阳事件,随即侵占东北;一九三三年又强迫我们和伪满通车,从关外开往北平的列车,到站时间也正好是九点十八分。现在十四年过去了。没有想到日本侵略者竟然又在这个时刻,在东京湾签字投降了,天网恢恢,天理昭彰,其此之谓欤!”

“我们将来也要讲给子孙听,代代相传。可是,我们别忘了百万将士流血成仁,千万民众流血牺牲,胜利虽最后到来,代价却十分重大。我们的国势犹弱,问题仍多,需要真正的民主团结,才能保持和发扬这个胜利成果。否则,我们将无面目对子孙后辈讲述这一段光荣历史了。旧耻已湔雪,中国应新生。”

朱启平为这篇文章起了最简洁而又最富象征意义的题目——《落日》。这是一篇被誉为“状元之作”的经典之作!从结构、主题到标题、文字,都堪称完美,被不断传诵,成为新闻通讯的楷模,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新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