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和乔治·桑:爱的燃烧和毁灭
文:张翎
音乐家李斯特家中聚会场景
(油画为Danhauser所作,图片来自网络)
十九世纪的巴黎真是个热闹的地盘啊,吸引了全世界的各路人马。巴黎的沙龙酒肆客栈戏院里,密密麻麻地挤着一堆带着口音的外乡人。随便挑出几个名字,就能吓死后人:密茨凯维奇,海涅,李斯特,门德尔松,舒曼……
这一年秋天,巴黎的街头又多了一个外乡人。那是一个刚刚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一头麦浪似的卷发,尖下颌,高鼻梁,眉眼俊美得象米开朗琪罗刀下的大卫。年轻人走在秋意浓重的街上,落叶在他的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裂响。他随身携带的行囊里,有一把故乡的泥土。他的家乡华沙,此刻正沦陷在沙皇手里,他此生再也没能回到波兰。
这就是1831年的肖邦,贫穷,寒酸,肩扛着沉重的国恨乡愁,徘徊在一片尚不知冷热的陌生土地上。这个在波兰轰动一时的音乐神童,在巴黎却不为人知。那时全巴黎的耳朵,只拴在一个叫李斯特的匈牙利人的琴键上。
巴黎的路并不宽,两个陌生人,一条街上随便拐个弯,就相遇相知了,比如李斯特和肖邦。天才和天才相遇,势必要撞出绚丽的火花,不是你死我活的嫉恨,便是惺惺相惜的爱怜。李斯特只用半只耳朵,就听出了肖邦是知音。李斯特的纤纤细手把幕布轻轻一撩,就把肖邦引到了巴黎的舞台上,两人从此演绎出一段既生瑜也生亮的辉煌。
在巴黎,从一位导游那里我听到了一桩轶事:在一场音乐会上,主角李斯特在全场灯光暗转的时候,悄悄换上了肖邦。当慕名而来的听众正在疑惑为何他们熟悉的演奏风格突然改变的时候,灯光亮起,李斯特郑重推出了肖邦,从此肖邦的名字开始把巴黎精致的耳膜渐渐擦暖。
肖邦在巴黎很快就找到了立足之地,演出和授课的收入迅速改变了他的经济状况。两年以后,他走在同一条街上,已是一身华服,且有了自己的专用马车,虽远非奢华,却已经脱尽了当年的寒酸。
肖邦和乔·治桑(图片来自网络)
1836年的某一天,在情人玛丽 . 达古伯爵夫人举办的一次聚会上,李斯特把乔治·桑引荐给了比她年轻六岁的肖邦。这次被后世不知演绎成多少个香艳旖旎版本的会面,其实完全不是人们所猜想的那样。
那天,乔治·桑依然身穿男装,一根又一根地抽着雪茄烟。受过正统保守教育的肖邦,对这一款的女人很不以为然。聚会之后他对朋友说:“桑是个多么令人生厌的女人!但是她真的是女人吗?我有些怀疑。”然而,肖邦在乔治·桑的心中,却留下了一个三十二页信纸的印象,但是她没有立即行动,因为那时肖邦的心正被一个叫玛利亚 . 沃辛斯卡的波兰女子全然填满,腾不出一厘一寸的空间,来搁置任何有关别的女人的遐想。
再见时已经是1838年。那一天失恋的肖邦神情忧郁地伏在钢琴上,指间随意地流出一串哀婉的音符。乔治·桑默默地站在他身旁,一眼就看出他的心空了。曲终时,四目相视,她弯下腰来,将她的嘴唇压在他的唇上。他吃了一惊,却没有反抗。
很快,他们的恋情成了全巴黎酒余饭后一个滚烫的新话题。
肖邦的肺结核迟迟未能痊愈,而乔治·桑的儿子莫里斯的风湿症也越发严重,遵照医生的嘱咐,他们决定一起到马略卡岛过冬。可是没想到这次旅行却成了一场灾难。当地笃信基督教的居民,对婚外情心生排斥,乔治·桑一行四口竟然无法找到一家合宜的旅馆,最后只能栖身于一处废弃的修道院。修道院的房间潮湿阴暗,肖邦的肺病越发严重,他们只好提前返回巴黎。这次的马略卡之旅给后世留下了两样不朽之物:一本叫《马略卡的冬天》的书,和一架留在了马略卡的钢琴。这架钢琴在一个半世纪之后的今天,已经成为马略卡居民最骄傲的拥有物。当然,他们早已淡忘了自己祖先当年对肖邦的不敬。
德拉克洛瓦画作《肖邦和乔治·桑》(图片来自网络)
回到巴黎之后,乔治·桑和肖邦开始了八年的同居生活 —— 这在乔治·桑晴雨无常的情感时间表里,是一个几乎和永恒等长的时段。他们在巴黎和诺昂各住半年,这边过冬,那边消夏。乔治·桑很少在衣装上花钱,可是她很早就在诺昂的庄园里装置了二十四小时的热水供应系统。这在家家户户都还为每日取暖的燃煤焦虑的年代里,是一种何等超前的奢华。在乔治·桑的厨房里,我看见了挂满了一整面墙的铁锅,各种尺寸,各样形状,各类用途。可以想象,乔治·桑为了款待客人,是怎样精细地操持着一日里的三餐。
餐厅的天花板上,吊着肖邦从威尼斯专程购置的珊瑚色玻璃顶灯。精致的镂花亚麻桌布上,摆着上好的威尼斯杯盏,客人的名牌上有这样几个名字:屠格涅夫,大仲马,巴尔扎克,福楼拜,李斯特,德拉克洛瓦,拿破仑的幼弟热罗姆.波拿巴……当威尼斯吊灯在餐桌上洒下温润的柔光,交错的杯斛间睿智的灵魂开始发出激烈的碰撞,这是一次次何等辉煌的思想盛宴啊!
庄园底层有一个小小的木偶剧场,那里常年上演着各式木偶剧。乔治·桑的木偶神情逼真,服装道具精细至极,连头发都是从真人身上所取缝制而成,深沉的黑,耀眼的红,灿烂的黄,还有这三样基色中的各样过渡色,根据剧情的变换而变换。楼房二层中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隔开了两侧的卧室,一侧是乔治·桑和她的孩子们的房间,另一侧是一连串的客房,永远铺着新洗的泛着薰衣草香味的床单,随时恭候着来到诺昂小住的宾客。
楼梯拐弯处是肖邦的琴房,门上钉着厚厚的一层隔音材料。据说只有乔治·桑的儿子莫里斯,可以随时进出这间房子,打断旷世奇才的音乐狂想。只是可惜,日后他们竟成了冷眼相看的陌路人。肖邦的卧室里有一扇门,可以直接通往乔治·桑的床。在他们关系恶化之后,乔治·桑让人钉死了这扇门,通往两具躯体两个灵魂的通道,从此永久关闭。
毋庸置疑的事实是:音乐诗人孤独漂泊的灵魂,曾经在诺昂找到过栖身的港湾。肖邦流传下来的旷世曲作中,大部分都创作于那段日子,包括那首举世闻名的波兰舞曲《英雄》。诺昂是肖邦生命中的天鹅绝唱,离开乔治·桑之后,肖邦的琴键和手指同时锈涩,再也无法弹出曾经荡漾在诺昂乡野的灵动乐章。
在巴黎浪漫生活博物馆里,我看到了两只手模:乔治·桑的右臂,和肖邦的左手。这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艺术家之手,都不纤细修长,骨节和筋络明显。那两只手相携的时候,巴黎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宇宙爆炸。两个天才的相遇,就象是两颗行星的相撞,对赏景的人来说是何等绚丽的千古奇观,而对他们自己来说,却是何等粉身碎骨的一场毁灭啊!
我曾看见过一幅德拉克洛瓦所作的油画,画面的一半是肖邦,另一半是乔治·桑。肖邦在弹钢琴,形容消瘦,目光深思而忧郁。乔治·桑在缝衣,纫针的手势熟稔流畅,仿佛已经经过了千次百次的操练。那个瞬间,乔治·桑的脸上流溢着一丝极为罕见的妻子式的柔顺温软 —— 那是一头被温情暂时驯服了的母豹,其实裂缝已经在他们的脚下生出,正慢慢地朝着他们的心灵扩展。
肖邦的肺结核一季比一季严重,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震得诺昂庄园的天花板唰唰地掉着渣。乔治·桑身上旺盛的情欲之火很快完成了焚烧的过程,变成一堆温热的余炭。她用照拂过于勒和缪塞的手,照拂起精神和躯体上都同样敏感孱弱的肖邦。她称他为她的“第三个孩子,”说他“是个最反复无常的人。除了咳嗽以外,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固定不变的。”
在他们同居的日子里,乔治·桑的孩子们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于是,便有了四个成人同居于一片屋檐下必然会产生的摩擦。莫里斯自视是杜邦庄园的男主人,肖邦的长者尊严开始有了边界。而索朗日与一位在乔治·桑眼里纯属骗子和流氓的艺术家奥古斯特 . 格莱辛格的秘密婚约,使乔治·桑怒火中烧,导致把女儿驱出家门,而肖邦却一直与索朗日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失去理智的乔治·桑曾一度认为肖邦移情别恋,爱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之间的裂痕,渐渐浮上表层。
位于巴黎拉雪兹公墓的肖邦墓
更致命的一击来自乔治·桑于1847年发表的一部名为《卢克雷齐娅 .弗洛利亚妮》的小说。这部小说的男主人公是一位来自东欧身陷重病的公子,而女主人公,是一位比他年长六岁一直象母亲一样照顾他的女演员。肖邦毫无悬念地读出了自己在乔治·桑心目中远非美好的形象。
其实,导致他们分手的最根本原因,是两人天生气质上的重大差异。肖邦是一条敏感而忧伤的溪流,乔治·桑却是一把旺盛的火。水和火相遇之初,彼此都有一股猎奇的征服欲望,而随着时间的推进,不是水浇灭了火,便是火烧干了水。在他们的故事里,水最终在火中销陨。
1847年肖邦和乔治·桑彻底决裂,从此他再也没有回过诺昂。两年之后,当贫困潦倒的肖邦躺在病床上,为最后一口呼吸做着艰难的挣扎时,他曾经对友人提及乔治·桑。他说她曾经答应我死在她的怀抱里的啊。这一句话让我潸然泪下。
1849年10月17日凌晨,音乐诗人肖邦带着对故国的深切怀想离开了人世间,临终前他吩咐姐姐一定要把他的心脏带回波兰埋葬。而就是那位在乔治·桑家中制造了无数风波的雕塑家格莱辛格 —— 那时他已成为乔治·桑的女婿,为肖邦的遗体制作了手模和脸模,并为他创作了一具音乐女神尤特普的大理石雕像。雕像里的尤特普是个年轻优雅的女孩,低垂着头在为一把破碎了的七弦琴流泪哀伤。这座雕塑如今矗立在位于拉雪滋公墓十一区的肖邦墓碑上,被后世反复瞻仰。
三千多人冒着寒风参加了肖邦的葬礼,其中没有乔治·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