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父亲的战争法” 周德荣重走滇缅路

核心提示:寻访当中,周德蓉发现,很多老兵和自己父亲的命运何其相似,他们经历过战争,也经历过苦难,缺少亲人的陪伴,也不被儿女们理解,他们没有获得过荣誉,但是一生呢都在为自己曾经参加过那样一场战争而感到自豪。周德蓉说,坐在这些老人面前,听他们讲七十年前的故事,有时候会以为面对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她从那些故事,从那些断断续续的描述当中,感受着父亲的战争,那里有生死离别,也有儿女情长。

凤凰卫视12月31日《冷暖人生》,以下为文字实录:

陈晓楠:在昆明大观园附近的一所老年公寓里,住着这样一群老人,年龄最小的今年也有90岁了,而年龄最大的今年有103岁。

平常这些老人大多数时候呢,都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有的时候独自在走廊里散散步,即便是三五成群,相互之间也很少有交谈,但这样的情景,只会在一种情况下会被突然改变,那就是听说公寓里来了新人的时候,他们马上就会蹒跚着踉跄着走出自己的房间,然后围住这个人七嘴八舌地向他提一些外人听起来有点是怪怪的问题。

比如说,有没有去过缅甸,到没到过印度,被关了多少年,后来回没回过老家等等等等,那场面,那语气听起来呢不太像是在攀谈在寒喧,倒更像是在印证什么,或者甚至是在甄别什么。

这一群老人,其实是一群老兵,他们在这里要甄别的,是新来的人是不是他们的战友,他们要印证的,是这些人是不是和他们一样,曾经经历了同一场战争。

同期:我说你是黄埔第几期的。

14期。

14期,他是15期,汽车第5团,我到过缅甸。

缅甸,缅甸,廖耀湘你晓得吗?

我是第5军。

第一枪就是我们这个军,我们坐在火车上,同古过去卑谬,在卑谬火站就向日本打了,下午三点多钟打到夜晚九点多钟,日本撤退,日本搬到惠通桥,堵上,我们后续部队不能增援,我们孤军作战。

你103岁了,那就不容易,那你是高寿了。

高寿算不得,打不死,打不死,日本的飞机炸的,这个,这个是炮片炸的,这个尾,炮片啊。

解说:这些老人都是参加过滇西抗战的中国远征军老兵,最初这所老年公寓只住了一位老兵,2010年一位志愿者的出现,让这所老年公寓突然热闹了起来。

同期:现在11个了,应当11个。

11个,好像有一个,是不是一起的,那叫郑绍荣,那个就叫徐绍荣。

解说:周德蓉在最近几年间安排了十几位老兵,来这里入住,他们有的是不愿拖累儿女,有的因无依无靠,而有的竟是周德蓉从街边捡来的拾荒老人,说起关注老兵,周德蓉说,这一切都源于自己的父亲。

1947年在国民革命军任少将团长的杨公柱退出现役,后去缅甸和印度经商,因时局动荡,他一直滞留在缅甸。

周德蓉:我母亲呢就带着我们,带着我们呢,做什么呢?我母亲,就给人家做针线活儿,就靠针线,一晚上点个那个小油灯啊,一晚做到天亮。

解说:国共内战结束后,在龙云的劝说下,杨公柱于1952年回到了昆明,他并不知道妻子是否已经改嫁他人,儿女是否也一切安好。

周德蓉:他来了没有回家,他到旁边那个邻居家去,叫邻居的人跑过来喊我们去,我母亲看见他我母亲说,怎么你回来了不回家呢?你跑到别家呢,最后那个主人就讲说,哎呀,他也怕不知道,你们后来过的怎么样。

1955年“肃反”杨公柱被下放劳改

解说:回国后杨公柱被安排在行商工会工作,1955年7月,“肃反”运动中,他被隔离审查,那一年,周德蓉刚满十岁,每周在给父亲送换洗衣物的时候,周德蓉见父亲总是一个人在写写画画。

周德蓉:我说爸你怎么不回家,他说,哎呀,你不要管爸,每天写每天写,后来我看他写的东西就叫《我的自述》。

解说:1955年秋天,杨公柱被下放到劳改农场进行改造,记忆中,父亲在劳动改造期间周德蓉和母亲只见过他一面。

同期: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周德蓉:过来他们可能还唱着歌吧,扛着镐,排着队,一二一二一,看见他了,我妈的那个眼泪就哗哗哗了,因为旧社会他出去了,新社会回来关起来,你说我这个妈站在她那个角度,我说妈你不要哭嘛,我说你哭什么嘛,这人是个坏分子嘛,你哭他干什么。

我其实对我父亲呢,到后来我就觉得他是个坏人,太滑头了这个人,肯定做什么坏事了,你看我妈那么老实,他对不起我妈。

解说:周德蓉不了解父亲的过去,也不知道父亲究竟犯了什么罪,但随后的日子里,身边发生的一些事,让周德蓉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周德蓉:有时候我出去吃个小锅米线,就有人给一毛二分钱交掉了,当我去买的时候人家就说有人说给你交掉了,后来呢有一些人偶然见着我就说,你不要恨你爸爸,你爸爸是了不起的。

就是有的时候坐公交车,有的时候买个菜,碰着偶然,偷偷的丢一句,等着你要找这个人人没了。

解说:1966年“文革”爆发,在破除“四旧”运动中,周德蓉知道了父亲旧军人的身份,也渐渐地听说了一些有关父亲的经历。

周德蓉:文化大革命热闹了,文化大革命就要取证嘛,全国的人都要来取证嘛,就是说我是什么人?那个郑老师可以说明我,或者说我是坏人,要必须你也给我个证据,来取证的人三转两不转,都找到我,一找到我了那个保卫处就喊我去,人家对方就讲,我们是来外调的,我们这有个张三,但是原来是在爸那个部队,或者是在你爸那个什么,你爸呢,就问我爸,我爸死了。

人家就讲,好好讲,你一个小女孩,你胡说八道,什么死啦,第一,我们不想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第二,我就不愿意提起他。

解说:杨公柱被“劳改”后,三个儿子被送回老家农村,小女儿因病去世,周德蓉和母亲两个人在昆明相依为命,从1957年到1975年18年间,周德蓉再没有听到过父亲的消息。

周德蓉:我上厕所,我们那时候厕所是公用厕所,就听见大喇叭,大喇叭嗒嗒嗒嗒吹军号什么,就讲特赦一批什么什么,我父亲是第五个名字,跟杜聿明那一块的。我一下子就出来就糟糕了,我父亲出来啦。

解说:杨公柱既没有参加过内战,抗战期间,也没有过投敌叛国的行径,1975年被政府列入了特赦名单,特赦后按当时的政策他只能投亲靠友。

周德蓉:后来我就讲,我说我母亲受他的委屈太多了,如果他回来了,我母亲可能接受不了,本来脑子就不好嘛,不愿意接受他,后来领导说,他就来参观这批人嘛,到处都要叫他们参观,叫他们感受一下这个组,我说哎呀到别处去,不要。

杨公柱劳改特赦后无人收留 孤身一人到昆明艰难度日。

解说:因女儿拒绝收留,杨公柱被特赦后,只能回了四川老家,在农村因为没有口粮,没有工作,实在难以维持生计,杨公柱辗转来到了昆明,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周德蓉才知道,父亲在昆明艰难度日的情景。

周德蓉:同学啊战友啊,这家住两天,那家住两天,最初在翠湖这地方有一家人,弄点烂砖头搭了一个偏方,弄一个高低床他的儿子睡上边,我的父亲睡下边。

解说:按照统战政策,杨公柱74岁那年,被安置在昆明工商联退休,时隔30多年之后,周德蓉和父亲才得以团聚,得知父亲曾在黄埔军校读过书,退休后他经常到黄埔同学会里帮忙,渐渐地周德蓉了解了父亲曾经经历过的那场战争。

周德蓉:当时接触黄埔,我父亲是十期,我是负责一到十期的,那时候有五期,六期,七期、八期的,有一个老兵他要死了,死前头一个月,冲啊,冲啊就喊,要死了,还有一个月就要死了!就是打仗那种情景啊,杀啊,后来我很震撼。

陈晓楠:在黄埔军校同学会做特邀联络员的日子里,周德蓉接触了一些父亲的老同学老部下,从他们的言谈当中,周德蓉终于大概梳理出了父亲的人生脉络,黄埔军校第十期学员,曾经任国民革命军第32军139师步兵连的连长,参加过台儿庄战役,滇西抗战期间,在昆明巫家坝机场任少将大队长,负责飞虎队的物流,以及陈纳德和美国飞行员的安全。

1944年他在昆明负责招募青年学生,加入中国远征军,并且两次把刚入伍的学生,送到了印度,抗战胜利之后父亲退役,在印度和缅甸经商,1952年回国之后任云南行商工会的秘书长,而在1955年,以旧军官身份被判劳教0年,1975年被特赦,那时候68岁。

听着老兵们讲述,周德蓉说她总是半信半疑,感觉说的这个人呢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有点远的故事,一个传奇,这些故事和传奇在她看来,多少是有那么一点不太真实。

解说:1983年之后,杨公柱和离散了28年的妻子,一直在北京生活,直到2000年后,因父母年事已高,周德蓉才把他们接到了昆明,此时杨公柱已经93岁高龄,2006年4月16日,杨公柱于昆明去世,享年99岁。

陈晓楠:我父亲2006年4月16号,早晨五点过世的,我妈是三年以后同月同日同时辰,也就那么一口气就走掉了,两个老人没折腾过我。

解说:父母突然离世,周德蓉始料未及,她觉得父亲的容貌自己从未仔细端详过,父亲的苦难,她也没能用心体会过,而更让周德蓉愧疚和遗憾的是,父亲在抗战中的许多细节,许多真相,她竟从未用心梳理或试图去了解过。

2009年周德蓉决定,重走滇缅路,她希望能在这条路上去感受父亲曾经经历过的战争。

周德蓉:肖老,我又过来了。

肖老:坐坐。

周德蓉:我给你看看这就是我爸了,你应该认识,这就是我爸了。

肖老:是了。

周德蓉:我爸跟我妈,这是我爸以前的照片,老人家是贵阳人,后来1950年就关起来了,出来的时候68岁了,68岁嘛,男同志还可以,因为他是第6军嘛,汽车兵团。

肖老:汽车第5团。

周德蓉:汽车第5团团长,所以说修修汽车,开开汽车,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收入的人,因为没有工作,就没有退休工资。

刘华:这是日本的投降书。

周德蓉:是上回蒋孝严来给的。

记者:老人是黄埔几期的。

周德蓉:刘老是十五期的,他是第八军荣誉一师的。

刘华:我们是在打龙陵,打进龙陵打到芒市,遮放。

周德蓉:打龙陵国军伤亡了多少?

刘华:旁的部队就不知道,我们那个师吧,伤亡了差不多一半了。

周德蓉:伤亡了有一半了。

刘华:很惨的,有五六千人。

周德蓉:后来到这个林峰他就突然问我,他就讲,说是你为什么要来看我们,我说我父亲是远征军啊,你父亲叫什么呀,我说我父亲叫杨公柱,他在沙发上我在床上,就跳起来了,哎呀我们的大队长,杨公柱是我们的大队长。

60多年了,他认得我父亲,还知道我在哪里生的,我哭啊哭啊哭啊,就哭得我不好控制了。

陈晓楠:寻访当中,周德蓉发现,很多老兵和自己父亲的命运何其相似,他们经历过战争,也经历过苦难,缺少亲人的陪伴,也不被儿女们理解,他们没有获得过荣誉,但是一生呢都在为自己曾经参加过那样一场战争而感到自豪。

周德蓉说,坐在这些老人面前,听他们讲七十年前的故事,有时候会以为面对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她从那些故事,从那些断断续续的描述当中,感受着父亲的战争,那里有生死离别,也有儿女情长。

记者:阿姨你也是当过兵的,你也当过兵。

老兵:和他在一起嘛。

记者:和他在一起啊。

老兵:都在200师,他1957年被捕,“劳改”了23年。

记者:您去看过他吗?你有没有去看过他呀。

老兵:没有。

我没有看过,我们相遇也是在敬老院相遇。

解说:李正义听说我们要来采访,一大早就穿好了大衣,还特意戴上了白手套,这是他从军20多年养成的习惯,不过刚刚寒喧了几句,老人竟拂袖而去,原来有关家庭、儿女,以及23年的劳动改造,李正义不愿提其。

李正义原名李纯一,生于1911年11月,1927年9月他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在湖南江西边界领导发动的农民武装起义。

李正义:毛泽东他搞工农革命,我就参加工农革命了,他失败了,他走了,他走到江西平乡安源煤矿。

解说:因为年龄太小,李纯一没能跟工农革命军上井冈山,五年后他被中央军抓丁当了兵,从1937年开始,李正义先后参加过武汉会战,长沙会战,在历次战斗中,因杀敌有功,历任班长、排长、连长。

1939年李正义所在国民革命军第5军200师,奉命在昆仑关阻击日军。

李正义:有一个连长,我和他两个人并排,我的手枪,快慢机,准星,枪流弹,把那个准星打掉,枪管打弯,我都晓不得,只顾得怎么打,去想那些,枪杆都打弯了,都晓不得,第二天才知道,那个连长在我旁边,三连,第三连连长阵亡了。

解说:1942年3月,李正义随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历时半年,转战1500余公里,取得了同古保卫战,斯瓦阻击战,仁安羌大捷等胜利,由于远征军主力集结迟缓,200师不幸陷入了日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李正义:我们200师是孤军作战,没有其他部队,只有我们200师一个师,戴安澜这个师长不简单,开始第一次突围没有事,日本人晓不得,第二次突围,结果我们的师长就负重伤了,打到肚子。

解说:戴安澜身负重伤后,身后将士赶紧将其救起,其余官兵轮流用担架抬着师长,一边与日军周旋,一边艰难奔波在缅北的高山峡谷和原始密林之中。

李正义:这个就很难受了,我们那个师长,我们全师的官兵都舍不得他,我当连长就他考了我,刚才我给你说,是他选我当连长,他亲自考的,他说这个心里不寒心吗?这个师长负了伤,结果在路上抬着走,我没有去看看他,就看不到了,没有时间了,那个紧张得很那个时候。

解说:由于缅北复杂的地形和连绵的阴雨,戴安澜终因缺乏药物医治,伤口化脓溃烂,在距祖国只有100多公里的矛邦村,壮烈殉国,时年38岁。

1943年,为打通滇缅公路,配合太平洋战场反攻,中国驻印军和中国滇西远征军,于10月发动了缅北、滇西反攻战役。

李正义:我指挥两个营,第三营归我指挥,因为那一次是相当厉害,险要的地方有个据点,攻不开,结果我把它攻开,日本人我们赶走了,从那一天起我们国家(滇西)就没有日本军队了。

夫妻60年无往来 百岁老人提出复婚请求。

陈晓楠:李正义随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失利之后,曾经回昆明休整了一年,休整期间,他和同在200师服役的女兵李爱莉结了婚,抗战期间李正义因为打得勇敢,被保送到了黄埔11期军官教导队深造,于是夫妻双方去了成都,1949年时任昆明市晋宁县副县长,警察局长的李正义参加了卢汉将军领导的云南和平起义,1957年被错判,1980年平反。

后来在一家建筑公司退了休,可以感觉到,面对摄像机,面对我们的提问,李正义对23年的牢狱生涯一直是避而不谈,我们知道,那23年是他人生最不堪回首的岁月。

李正义:劳改,不后悔,因祸得福,我不去劳改,几十年,文化大革命,“四人帮”,江青、王洪文、姚文元,他们搞那个“四人帮”,把我批斗都批斗死了,所以我现在没有什么后悔,我很高兴,我过得很悠游,很自在。

解说:李正义和李爱莉共有六个子女,但老年公寓的院长介绍说,李正义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却很少见到儿女们的身影,于是我们和这位百岁老人聊起了家常。

李正义:现在我大姑娘70,我和她没得来往,我是劳改犯,我不要她来,她是共产党员,我是国民党员。

李爱莉:我有五个孩子,只有两个孩子和我来往。

解说:肃反运动中,苦于生计也迫于政治压力,李爱莉与李正义断绝了夫妻关系,而这个决定给儿女们造成了他们都难以愈合的伤痛,此后夫妻二人60年没有往来,2010年,88岁的李爱莉孤苦一一人,最终她选择在养老院里度过余生,但命运弄人,在这里她竟然再次见到李正义。

李爱莉:有一天他病重了,睡在那边,他看到我,看到我他就哭,我就从这里走过去,我就问,你怎么了,心里是不是特别难过,难过我就去请医生。他说我难过,我想着你这一生人太可怜了,他就说了一句,他说我丢不下你,虽然我们相离了那么多年,心中没有忘过你。

解说:看着自己的战友,曾经的丈夫,垂垂老矣,老泪纵横,李爱莉更是百感交集,2010年他向100岁的李正义,提出了复婚的请求。

李爱莉:我们以前的以后的事,一起一笔勾销,因为是社会,不是我们两个,没有情,没有爱,我们两个的爱是深的。

解说:李正义今年已经103岁了,他依然还牵挂着李爱莉,也依然坚持着不与儿女们往来,他觉得自己的历史问题,给儿女们已经添了很多麻烦了,虽没有儿女的探视,但李正义并不孤单,并不寂寞,人生暮年,他还有李爱莉的守护,还有像周德蓉这样的热心人的陪伴。

同期:我们贵州人民来看你们来了,见到你我很高兴。

谢谢。今年我已经一百岁了。

一百岁啊,抗战老兵,好啊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