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刘邦遇到狂人时

刘邦和项羽约定,谁先到关中谁就为“关中王”。

当时群雄争霸,关中又是秦始皇的大本营,所以,这个“关中王”颇具诱惑力。实际上,谁当了关中王,仿佛就等于默认了他是真正的王者,天下是他的。

一路征战,刘邦军团这天来到陈留县高阳乡,驻军休整。

每到一地,刘邦常下令遍寻贤士。这次消息传出去,竟然惊动了一位高阳的高人。

为了便于读者更清晰的了解刘邦用人的绝妙之处,我还原了当时的场景:

一位军队的骑士前来见刘邦,说:“沛公,臣是高阳人,今天回家看了看,寻到一个人。”

刘邦问:“说来听听。”

“臣里中有个郦生,年六十余,身高八尺,别人都说他是个‘狂生’,可他自己说不是狂生。”

刘邦问:“莫非他是贤士?”

“我不知道,他让我这么说的。”

“那你让他来见我吧。”

“诺。”

走出传舍,骑士见不远处站着的郦食其散漫自由,大大咧咧。不免心中为他担忧。毕竟是自己同一个里的乡亲,怕他遭受委屈,特意想嘱咐几句。

传舍,是官府接待过往官差的地方。高阳虽是乡,这座传舍还颇为阔绰,高墙阔屋。刘邦昔日曾为亭长,往日押送刑徒曾多次借宿,对这种地方驾轻就熟。

骑士走过去劝说他,先生此去,不必抱太大的希望。沛公不太喜欢儒生。有的客人戴着儒生的帽子拜访他,他把人家的帽子解下来,当着大伙的面,往里面撒尿。和别人说话,说到儒生时常破口大骂。你此刻去见他,千万不能说你是儒生。切记切记。

郦食其却对此了如指掌,请骑士放宽心,说他早已知道刘邦虽然放纵无礼,待人轻侮随便,但胸怀大略,正是他想追随的人。

骑士见他信心满满,自知他一走进传舍便少不了一番羞辱,也无可奈何。话捎到了,运气靠他。见他进去,忽然又宽慰地想:这个郦食其,本就是个“贱人”,多受一次辱,也不至于怎么样,随他去吧。

所谓“贱人”,因为郦食其是里监门。

里监门是个守门人。“里”是最基层的居民区,由政府按照人数统一划定。每个里都有围起来的土墙。土墙设有门户。若干户为一里,里与里之间有围墙相隔;每里设置里门若干,看守里门的人便是里监门。

为了规范民众行为,秦朝制定了严格的出入里的规定。所有居民只能在指定的时间内由里门出入,里监门按时开关里门,监视出入民众是否有违反规定的行为,有没有可疑人员混入里内。里内居民是国家编户齐民,简称编户。编户身份中,普通平民称为庶民。有爵位的人,身份相同或者相近按照五家一个小组编成一伍,叫“户籍相伍”。国家分给庶民一百亩土地,这就是百亩之家的小农;有军功的人则增加授田数量。秦朝是以农为本的国家,有土地、安心田亩的人才是正经营生。

而郦食其这个里监门是不种地的。没有土地,便被人看不起。无论是庶民还是有军功爵位的人身份都要高于里监门。

他每天抬头看天,低头看地,呆呆地看出入的人群。将大量的闲暇时间钻研其他有别于职务的事情。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儒生。儒生若在战国时代,是个独立的社会阶层,以课徒授众、弘扬学术或者为各国宗室贵族、朝廷显贵出谋划策,靠如识、智慧为生,是脑力劳动者,不属于授田民的行列,身份高贵,有着特殊的社会地位。而如今不同了,秦统一后,禁止民间讲学。平常百姓,除了向官吏学习法律知识以外,诸子百家的学说统统废除,尤其禁止儒家学说流通。焚书坑儒后,大家更是对儒生敬而远之。

而郦食其偏偏恃才傲物,自诩儒生。做里监门被人们看不起,他也毫不在乎。久而久之,在大家眼中,他就成了个狂生。

狂生郦食其并没有激动,而是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走进了传舍。传舍的木板门早已大开,他穿过院子,走进亮灯的屋子。

屋子里很明亮,地面是石板铺成的,走起来又冷又硬。屋子很大,四个雁鱼灯将屋子照得满室通明。经过一个坐榻,郦食其冷冷地看了看,几案上是吃剩的饭菜和歪斜的爵、樽、缶等器物。他继续朝里走,见刘邦正趔趄在床上。

一股怒气从郦食其胸口升起,说是寻访贤良,却是如此姿态?这刘邦真是放肆。他深吸一口气,想起刚才骑士的嘱咐。

思想间已经来到距离刘邦五步远的地方,郦食其站定,双手举起作“作揖”状,却不弯腰。

因为,他难以忍受刘邦此刻的行为。刘邦不是一个人歪在床上。在他面前的地上,放着一个水盆,水盆里热雾袅袅。两个侍女,正撩起热水给刘邦洗脚。

如此羞辱,深度蔑视,郦食其自然也要“回敬蔑视”,就这么高高举起双手,直直地站着。

臣下来见沛公,却不跪拜,刘邦斜觑一眼他,问道:“你便是那个不是‘狂生’的狂生?”不用揣测,这幅尊容,不是狂生是什么?连个基本的拜见礼节都不懂。

“‘足下’是准备助秦攻诸侯,还是计划率诸侯破秦?”郦食其不理会刘邦的问话,却兜头给刘邦来个“棒喝”。

不叫沛公叫“足下”,这还了得!狂生狂到沛公头上。刘邦一脚踢翻水盆,怒喊道:“好你个狂徒,天下人吃尽了秦朝苦头,才联合起来进攻秦朝。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书都读到屁股里去了?”

“既然沛公憎恨秦朝,为何却如此不懂道理?”

“哈哈,要你教我?”刘邦狂妄地大笑,“汝不就是个里监门吗?臭气哄哄的儒生,连个奴才都不如,竟然如此放肆!”

“臣确实是里监门,也确实是个儒生。”郦食其依旧僵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举着双手,“可臣懂得,像你这样傲慢无礼地和长者见面,怎么能完成反秦大业呢?”

莫非此人真有韬略?不妨吓一吓试探试探,“汝倒有几分胆量,不怕我杖罚你?”说着话,刘邦已经穿上了鞋,站立起来。

“若是怕见沛公,也不敢来见你了。公口称要寻贤良,却如此放荡无礼,让天下贤良寒心。”

“啊呀!先生稍等。”刘邦见他毫无惧色,知道此人定非凡人。拍着脑门,谦恭地笑着,朝两个侍女挥挥手让她们退下。慌忙整衣肃容,恭恭敬敬地将郦食其请到上座,深深鞠躬致歉。又急忙收拾了案上的残羹剩饭,喊叫人送来新鲜的酒食,亲自为郦食其把盏倒酒,奉上食物。这才也坐在郦食其对面,拱手问道:“请先生赐我攻秦方略。”

见刘邦果然识得人才,郦食其暗暗赞叹,说:“沛公虽然有推翻暴秦的远大志向,但是兵少将寡,士卒又缺乏训练,如此和秦军正面对战,只能是败多胜少。”

只这一句,一下将刘邦震住,慌慌地说:“先生说的再透彻不过了。正因为有此苦恼,才不得不绕道来到高阳。”刘邦倒实在,也不怕丢面子,又问,“既然先生看出了端倪,请教可有破解之策。”

这叫什么话?没有破敌良策,莫非来这里闲坐?郦食其虽然不悦,却还是说出了计策:“谋定而后动。”这又是他反过来一番试探。——若刘邦当真识货,自然会懂。

刘邦一听,果然惊讶,举手作揖,连连点头,说:“先生当真高见。来来来,再添一盏。细细讲来。”这几个月只顾埋头西行,抢着当关中王,那曾有“谋定而后动”。

郦食其见刘邦诚心求教,便将平日里对各路反秦武装分析的优劣短长和盘托出,刘邦听得心惊肉跳,真心折服。暗暗感叹今天差一点就与好谋士失之交臂,又敬了数盏酒,还不罢休,朝着门外喊:“快喊萧公来!”

萧何来到,因为不曾听见刚才郦食其的高谈阔论,此刻也有心试探一下,便问:“请教郦公,方今我军该如何行动?”

西汉地图上的陈留

郦食其早闻萧何大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同行”考验。不过,他心中早已有现成的策略,因此不慌不忙地说:“先攻陈留。”

“哦?请教为何?”刘邦奇怪,陈留近在咫尺,城小人少,攻下又有何用?

“别看陈留小,可它却地处要道,扼住沛公西行咽喉,所以一定要先攻取陈留。最要紧的,陈留城内粮食堆积如山,若是得了这粮草,我军给养得到补充,才好前进。”

听郦食其“我军”一出口,刘邦很得意,此人已真心归顺。而且所出计策,也确实贴切,便说:“萧公,你看呢?”

萧何听郦食其出此计策,早已赞同,钦佩地说:“郦公所言,切中要害。尤其是城内粮草众多,正是我军的急中之急。”

“陈留拿下后,我军可以此地为扩充兵源之地和粮草转运处。”郦食其说。

萧何说:“确实。陈留地势开阔,即便有来敌,也便于撤退。”

“好,明日便攻取陈留。”刘邦说道。

“沛公莫急,不需用兵,陈留即可攻下。”郦食其说。

“有此等好事?”刘邦吃惊地问。

“来日足下亲自前去说服县令,让他献出城池。”郦食其信誓旦旦地说。

“莫非先生在城内已有策应?”萧何问道。

“这倒不曾有。”郦食其说。

不曾有布置,何以就能说服县令乖乖投降?刘邦不免疑惑地看着郦食其。

郦食其这才好整以暇地陈说策略。他的计划是,将目前的形势对县令说个透。如今大军压境,陈留守军不多,即便能强支撑几日,也不会等到秦朝援军。若是等城破,性命丢了不说,还落得个戕害百姓的罪名。如今秦朝已成强弩之末,暴政欺压百姓日久,认清形势才是明智之举。

郦食其主动请缨充当说客。

刘邦最终取得了这场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