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张爱玲心甘情愿被相提并论的独立女子
文/三少爷的剑
网上闲逛,看到一篇民国女子旧影帖子,一张张朦胧的黑白照片,刻录着并不遥远的年代和已然故去的女子影像,让人看了,心生无限感慨。美中不足的是一帧张爱玲和影星李香兰的合照,作者张冠李戴,标注成了“张爱玲和苏青”。 “像花虽未红,如冰虽不冻”的李香兰是当年第一流的东亚女明星,美到不可方物,而且美了一辈子。但她不以美丽作为唯一资本,自立自强,不断挑战,丰富的经历和蝶变的身份,使其人生充满无限传奇,一辈子活出别人三辈子的光芒。 而作家身份的苏青,仿佛一颗耀眼的流星,成名快,黯淡的也快。虽然她去世时,已建国三十多年,但她身上的光芒似乎已在前半生耗尽,这三十多年,她像个沉默的影子,潜伏在漆黑的世界里,无力张扬。 最早知道她,是在张爱玲的文章里。张爱玲说:“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可见张对苏青的欣赏与惺惺相惜。 后来陆陆续续找来苏青的小说《结婚十年》、《歧路佳人》,散文集《浣锦集》《饮食男女》阅读,坦白诚恳的文风,让人读了直觉得真挚、恳切、妩媚、可爱、天真,而在百无禁忌地坦荡里,也不觉得粗鄙和俚俗。 风华正茂的年龄,她尚在读大学,却被包办婚姻所累——婚后很快怀孕,不得不休学。丈夫又是个虚伪恶毒,毫无家庭责任感的“中山狼”,就连公婆也因为她连生三个女儿而频送白眼。生活举步维艰,丈夫不给家用,她讨要时还被打耳光。落魄如此,不得不卖文为生,也不得不思考开始新的生活。所以,她选择离婚。这在“男主外,女主内”的时代,需要何等勇气。 大多数不幸的已婚女人之所以无法终结不幸,是因为受困于一纸婚书。因此,不同意离婚的男人,才容易将其作为要挟。低级婚姻里的男人,如果恶性不改,对女人而言,离婚是最好的选择,否则,往后的岁月受制于人,一辈子尽毁。 面对失败的婚姻,苏青不曾任由自己堕落,而是努力改变。尽管这种改变是被逼无奈,命运成全不了她做个岁月静好、相夫教子少奶奶的夙愿,于是只能做“乘风破浪”的姐姐,努力在自己最大能力范围内开疆拓土。 她的独立,是心性上的突破和坚守,也表明她无法再忍受那些虚妄的名分,更看重自己的自由。离了婚的她,反而像是逃离了牢笼。虽然带着四个孩子,生活困顿,却不用再看“臭男人”的脸色。一个单亲妈妈,谋爱已在其次,当务之急是谋生。好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某种程度上尚有包容和自由,容得下鬻文之人聊以糊口,煮字疗饥,也给浸染才情的文字带来问世的机缘。 能在八十年前的上海滩立足,可见才情之外,也着实有些能力,何况是个离了婚的女人。苏青需要为稻粱谋,所以读书写作办杂志,忙的兴兴轰轰。乱世中的单身女人,忙碌在家务、交际、阅读、书写、编辑、勘误、校对的世界,在浓浓淡淡的光影里,体味世俗的庞杂,也尽情汲取文字所有的光、色和馥郁。 不管是大龄女性,还是30+,这些空洞的年龄标签都不应成为限制女人追梦的客观条件。三十岁上下,可以是家庭圆满事业有成的年轻妈妈,也可以是精致独立丰富多彩的独居女孩,可以是不再痴狂越来越清醒的“小女子”,也可以是不死心不认命依然拼搏的“女强人”。 女人要自立,不仅精神要独立,财务、工作都应独立。因为任何时候,最靠得住的还是自己。一个女人,找到值得托付的男人算是幸运,倘若遇人不淑,难免遭罪。套用托翁的话说:幸福的婚姻是相似的,不幸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婚姻里的苏青,软弱如她,依附丈夫度日,任劳任怨,还要受尽冷嘲热讽,甚至打骂,没有尊严可言。而当她脱离不幸婚姻的枷锁,个性得到解放,事业风生水起,经济独立,有了底气和资本,风光体面的生活不但让自己过的更有尊严,想必其前夫心里多多少少也会五味杂陈吧? 苏青的“个性解放”,热烈而勇敢,有点像丁玲。但丁玲更具有“乌托邦”倾向,所以不难理解她曾经想和冯雪峰、胡也频在西湖边构筑“三人世界”的大胆理想,这种放大升华的个性需要胆略和识见。所以惊世骇俗的柏拉图式三角恋一旦公开,旋即成为当时黄色小报上的花边新闻,折腾的沸沸扬扬。丁玲依然故我,无所畏惧,她藐视社会舆论所施加的强大压力,睥睨一切的个性根本不把流言蜚语放在心上。 苏青那种我行我素的个性则比较现实、接地气,《结婚十年》这样的纪实小说,写的真真切切,不夸张,不粉饰,透着亲切的世俗和熟悉的烟火气,恰到好处地说到了普罗大众的心坎上,所以比较卖座。但苏青并非为了迎合读者而写,她为文,一如她的为人,随性而无禁忌,透着职业女性的干练利落和热辣。王安忆说“倘若能看清苏青,大约便可认识上海的女性市民。人们只看见上海市女子的摩登……却不知道她们的泼辣。张爱玲的小说里写了这泼辣……要看苏青的文章,这泼辣才是可信的。” 不同于那些极尽煽情之能事的篇章,苏青的文字并不华丽惊艳,也不会无病呻吟强说愁,而是贵在平实,像弄堂里姆妈唠家常,亲切而自然,那种妻性母性的流露,激起众多读者的共振和热情。有人批评苏青的文章缺乏技巧,但是写文章为什么要囿于技巧?“平淡而近自然”不正是为文的至高境界么?圈定和桎梏的文字又何尝不是一种被奴役的俘虏。李唐有诗:“云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容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送给批评者刚刚好。 好在,苏青的文字也不是为了迎合评论家的胃口而写。她随性地书写,所涉文字多是女性话题,是女性视角里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和情爱依托,字里行间正是大众庸常生活的点滴,所以能被普通市民广泛地接受,《结婚十年》当时更是连印36版,畅销程度甚至超过张爱玲的小说集《传奇》和《流言》。 金性尧先生说:苏青为人厚道无机心,爽气,为文也百无禁忌。对苏青而言,与其说性格来自天生,不如说被现实逼迫。女本柔弱,为母则刚。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不得不融入社会,社会磨砺了她,也成全了她。 她被时任伪上海市长的陈公博赏识,从而与政界众多人物颇有过从。她自然也有才情和能力,在当时上海文坛才能和张爱玲分庭抗礼。她到底对政治毫无兴趣,所以陈公博请她做政府专员时间不久,她就因受不了官僚机构的氛围而辞职。转头热情投入到创办杂志的事业上来。报业兴盛的年代,办杂志编文章,对她是得心应手的事业,也是兴趣与工作相得益彰的完美融合。 而她后来的荣辱沉浮和悲欢离合,却在这几年顺遂的时光里埋下伏笔。 短暂的辉煌之后是潜伏噩梦的沉寂。上海解放后,陈公博的汉奸身份被曝光,苏青一时被骂为“文妓”、“文化汉奸”,人人对其嗤之以鼻,如同过街老鼠,以前发表的刊物和书籍全都被读者弃之如敝蕤——任何时代,乌合之众疯狂起来都一样鸡血充脑。世上最可怕的,仍然是人性。 敏锐的张爱玲嗅到“正在起变化”的政治氛围,于是在1952年找个借口毅然决然地离开大陆,辗转香港远走美国,余生再未重返大陆。 而苏青,因为有几个孩子拖累,不能像无牵无挂的张爱玲一样洒脱地一走了之。从此,两个乱世才女分道扬镳,再无交集。苏青天真地认为凭借自己的才华,能够适应新环境。于是满怀期待地投入到新社会的建设中来。但是一切不同了,她不能再随心所欲地写作,不能再自由自在地办杂志,也不能再和志同道合的文友组织文艺沙龙。她没有了个人空间,没有了个性发挥,也没有了个人的选择,所有的一切都交给组织。身体被禁锢,尚不是完全的俘虏,一旦思想被控制,整个人便成了某些人的玩偶。 新社会里一时并没有适合她的新工作,她给香港的报纸投稿,以期获得稿费糊口,非但分文未得,反而被警察找上门来警告不许再“讽刺新社会”。好不容易找到编剧的工作,配合“三反”、“五反”运动写的剧本也未获成功。想必,她在旧社会里自由随性惯了,融入到整齐划一的新社会,尚不得要领,找不到顺应时代的突破口,把握不好革命群众的胃口和喜好。她大概没有想到,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天马行空地自由创作,而讳莫如深的身份,也使她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偶有辉煌的时刻,改编的剧本大受欢迎的时候,不知那种让她欣慰的成就感,是否与曾在旧社会里享受的光环一样令她满足。但新环境里没有长长久久的安稳,她的后半生再无明媚的天日。她写的才子佳人戏被批判,她的陈年往事被翻出来批斗,她因涉“胡风案”而被捕入狱,出来后沦为看大门的门卫。十年浩劫席卷而来,她更是被抄家,生活落魄不堪。在疯狂的时代车轮下,被肆意碾轧,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和余地。曾经的大作家、上海滩名媛,身边再无人知道她这些曾经红极一时的身份,命运变幻的令人唏嘘。 晚年贫病交加的一代才女,弥留之际,想看看曾让自己在上海文坛大红大紫的《结婚十年》,家人却找不到一本满足她的愿望。彼时,卧于病榻的苏青,大概也会回想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本是平平无奇的女子,却因为文字而不再普通。她想起曾经学生时代的天真烂漫,想起旧上海歌舞厅的灯红酒绿,想起和张爱玲等名流在文化圈的交际往事,想起身上别致优雅的旗袍被灰色人民装取代,想起被批斗被关押时的折磨与伤害,想起被要求写什么、如何写时的纠结和无奈……俗世的酸甜苦辣,她悉数尝遍,她和她的经历也随着黄浦江水悄无声息地奔流远去。 等她再被人记起,却是因为好友张爱玲的被发掘。张爱玲是为文学史而准备而存在的,所以横空出世时,注定了她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不管岁月如何变迁,如何颠覆,她的特殊地位从来无人撼动。而苏青是为生活而存在的,她是弄堂里洗衣做饭的家庭主妇,也是穿着旗袍穿梭在人堆里的职业女性。张爱玲是高冷的,像玻璃柜里的高贵水晶,可以欣赏但不宜靠近。而苏青是热烈的,像邻居家的普通阿姨,见面寒暄仿佛家人。 旧上海的苏青,穿着旗袍应酬或打拼,游刃有余地在俗世里穿行。在乱世的繁华中,疲惫的时候,她大概也渴望离开喧嚣的酒局和奢华的附庸,与身边的纷乱嘈杂保持距离,过一种衣食无忧但平淡安静的生活。但是,现实圆不了她的梦。因为她的人生,在乱世里已被注定。时代成就了她,也毁灭了她。 我们审视和打量苏青这位从民国走过来的女性,在她的传奇故事中看见逃离、迷惘、探索、努力、喜悦、希望、悲哀、生死……既有个人的成长与命运,也有不可避免的时代烙印。 我们追忆她的文字,以及她在旧社会里经历的酸甜苦辣的同时,也不要忘记她在新社会里遭受的冤屈和折磨。她和很多与她一样的个体经历的不幸,在苦难的中国史面前显得微乎其微,但如果将其遗忘,苦难的中国史就残缺不全。 张爱玲在《我看苏青》里说:强烈的青绿色光照在她的脸上……那紧凑明倩的眉眼里,有一种横了心的锋棱,使我想到“乱世佳人”。 对,她是乱世才女,是乱世佳人。她见证了历史的沧桑,她的文字在悄然地延续她的生命。她不曾走远,一直出没在上海的弄堂、街道、写字楼、甚至外滩上。她隔着时空,俯瞰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天地,以及她写过的芸芸众生,大概免不了感慨:来来往往的饮食男女,又有几个逃的过世俗的束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