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的成都餐桌

我至今还记得念小学的时候,我和同学从我们单位院里的一棵歪脖枇杷树攀上去,坐到在一堵矮墙上,眺望墙外边。那儿是一个荒园,树木竹丛杂生。中间一幢两层的旧木楼。看得见二楼主厅里,挂着水晶灯。现在叙述这个的时候,我觉得有点疑惑,不知是我想象出来的水晶灯,还是真的看到了。

但我很清楚地记得跟同学的对话。同学说:“这是一个地主的家。”我说:“不对,是一个作家,还当过副市长。是我妈说的。”但我没法说服她,因为她说:“我妈说是地主。”

我不确定是她随口说的,还是真是她妈妈告诉她的。我妈和她妈是同事,按理说,她妈妈也应该知道李劼人。

这座荒园叫菱窠,园子的主人叫李劼人。我坐在墙头眺望的时候,园主人已经去世多年。

“为什么叫菱窠?”我问过我母亲。“那时旁边的池塘种了很多菱角。”我母亲还告诉过我,她大学毕业分配到菱窠隔壁这所学校的时候,见到过李劼人,他们还在菱角池塘边聊过天。

成都李劼人故居“菱窠”

现在算来,那时,我母亲见到李劼人时,李先生应该已经快七十岁了,是他人生的最后几年。

李劼人(1891—1962),这位文学大家,现在知道的人已经不多,成都人兴许知道得多一点,因为就算没读过他的长篇小说《死水微澜》,也可能看过改编的同名话剧或电视剧。

李劼人年轻的时候,参加过保路运动,在法国留过学,在成都创办报纸,办纸厂,写作不少短篇、随笔以及长篇小说《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等,晚年因是著名小说家、无党派人士等身份,成为了挂牌的成都副市长。

我现在正在看的这本《李劼人晚年书信集(增补本1950-1962)》正是收录的他那时的书信。

这本书里有他和朋友的通信,和作家的通信,和编辑的通信,和读者的通信……但我最感兴趣的是一组他和儿子、女儿、女婿、外孙女的通信。

这本书里收录的他和孩子们的这组通信集中在1960年下半年到1962年下半年。

这个时间段,他的儿子和女儿已经在北京成家生子,这位大作家,书信里大都是和子女谈的日常生活,充满了那个时代特有的细节。

而这些细节,当时极少有人记录,现在很难从出版物里找到,就像一段失踪的历史。上一辈的人偶会讲述,但毕竟年久,细节也不够饱满详实。

李劼人既有作家敏锐的眼光,同时,因为和子女情感深挚,不用讳言自己的观感,写下的是那个时代难得的细节记录。

李劼人

这组信件,有一个词常常出现,“丰收”。二十三封信件里,“丰收”二字出现了九次。这很让人意外。

但与“丰收”二字相关的,首先是希望。比如1960年6月28日这封:“兼之,雨旸时若,大春丰收有望,大众更觉心安。”

但随后相关联的,都是失望,因为口粮配额太低。“四川今年也是丰收年。但为了救灾准备,粮食定量仍低。”(1960年11月2日)“小春已丰收,大春仍然有望。不过口粮仍未调整,大家见面都在闹吃不饱,是则可虑耳。”(1961年5月31日)“小春丰收,大家希望有一次调整,结果失望。今大春特大丰收了,但李省长已有言曰:‘恐怕无可能调整。’”(1962年9月11)

李劼人家庭状况比普通人当然好许多,除了身份特殊,他所住园子“菱窠”也可以种植一点菜蔬,养几只鸡和一头猪。但他也会在信中讲到,由于配额不足,他动用了大量的存款,致信出版社催稿费,以便到黑市去买一点红薯、豆角之类,和粮食掺合而食。

他记录1960年10月的成都粮食定量分配,普通市民23斤,小孩最少的只有3斤。绝大多数市民“已经半年以上不知肉味,且不知油味。”

我母亲也跟我讲过那几年,就在菱窠一墙之隔,他们的状况。那时,配额太少,大家都严重饥饿。食堂蒸饭时,每人按定量就是一小盅,水掺多,可以看起来多一点,但也完全不顶事。食堂想出法子,培育“小球藻”给大家食用。所谓“小球藻”,就是把水池里掺入人尿,过几天就长出来的那种绿色藻类。这充满尿味的“营养品”也不顶事。她和同事,都患“肿病”。这其实是长期饥饿欠缺营养所致。

李劼人在通信里,也讲到此“病”。

“肿病蔓延由乡及城遍于各阶层。大抵先由眼眶开始,而后是头部,而后是四肢与小腹部,若肿至胸口,便不可救。去年既流行于各专区,但尚限于农村及矿区,今年逐渐传至城市、工厂、学校。我们亲友中,一半以上都患此病。”(1961年元旦)

现在读来有些记述,真实而荒诞,有时竟会有种苦涩的“幽默”。

比如,“肿病”的痛苦,李劼人写道:“病人别无痛苦,只感饿得发慌,什么东西都想拿来吃,而且吃不饱。”

又比如,如何治疗“肿病”。治疗方法即是配一些大米、蔬菜,少许肉类、白糖,少则十日,多则半月,“肿病”便好。但停止这些,“肿病”又会翻。李劼人写道:“现在政府正在研究如何使病好后,既能巩固,而又不再费若许肉糖等物资。”翻译出来就是,怎么不让他们吃,又不让他们饿坏。

60年代的成都

作家看到这些既悲哀,又难言,只能在给女儿的长信中,详细描述:“即因为抓得太紧,人的生活中的吃,只限于二十三斤米与每天几两干锅炒的,或白水煮的蔬菜,而且时间又长;一年两年,而且工作量又繁重,人安得而不病,乃至于死!”

面对这种状况,成都居民各想办法。除了食堂的人尿“小球藻”,地下黑市开始交易,“猫狗食尽”,盗风四起,连菱窠都屡遭盗劫。

我听雕塑家朱成讲过他经历的那几年。他是成都人,当时正是小学、初中阶段,他发现他家墙脚边有一点空地,又非常隐蔽,他悄悄种了一小排扁豆。学校离家不太远,每次课间都飞奔回家,对着豆苗撒尿施肥。扁豆在成都,本就很易成长,加上朱成的精心照看,一季下来,收成极好。靠这些豆子,他的营养比同学好些,身体就比同学好。

成都,这天府之国的省会,那几年风调雨顺,生活却非常艰难。李劼人在信中说,北京两位编辑,到成都出差,“深诧成都生活水平之低”,吃的东西比北京贵,而且质量则差得惊人。

但毕竟成都已经远好于周边地市,更远好于四川农村。

这本书中,李劼人跟其他人的通信中,就能看到有的人已因“肿病”去世。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当时从个体很难看清,即便今天,也需要认真厘清。

李劼人在信中写下他看到的原因,虽然丰收,但很多粮食、猪肉都去“保出口”了。从他另一些信中提到,管理混乱也是原因,四川从来都盛产的,也不用出口“援助”外国的花椒,那时也成了稀缺品。他的信还有好些细节,比如,1962年,又一次水稻丰收,“自由市场”有人高价售卖大米,终于可以给很多家庭补充一下口粮,但政府马上出手干预,让价格上涨百分之五十。

现在,不好推断作家当时给子女写信时是否有意为未来留下史料,但今日来看,这的确是一批历史研究的宝贵资料,是禁言时代难得的声音。在缺乏记录的年代,这些书信,承担起了“非虚构”写作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