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和瓦文萨
一、被现实击溃的理想主义
1956年6月,波兰,华沙,波兹南事件。
1956年10月19日,波兰统一工人党中央二届八中全会召开,全会提名刚刚出狱一年多的瓦迪斯瓦夫·哥穆尔卡为波兰统一工人党第一书记候选人。哥穆尔卡重新接受了党和人民的重托,决定担负起这付连那些终生以追逐权力为己任的人都不敢承担的历史重负……对个人的冤屈,他没有过多的计较,只是平静而严肃的问了一句:“你们保证今后不会再把共产党人投入监狱吗?”
就在会议即将宣布新的政治局成员名单时,波兰统一工人党受到了苏联代表团飞抵华沙的消息,会议中段,波兰统一工人党中央全体去机场迎接快速而来的贵宾。
“我们为这个国家流过我们的血,而现在,他们却试图把它出卖给美国人和犹太复国主义者。这办不到,绝对办不到!”赫鲁晓夫还没走下舷梯就开始咆哮。
赫鲁晓夫
迎接他的波兰人中,有一位对赫鲁晓夫说:“赫鲁晓夫同志,我提醒你,你是在波兰领土上说话;而且我们比你们流了更多的血!”
赫鲁晓夫直瞪瞪地盯着这个敢于冒犯他的男人,问道:“他是谁?”
“我是哥穆尔卡,我曾经被你们在监狱里关了三年。”
赫鲁晓夫仍然不愿意和哥穆尔卡说话。又问别人:“他在这里干什么?”
赫鲁晓夫得到的回答是:“他来这里,是因为我们决定选他为波兰统一工人党第一书记。”
气急败坏的赫鲁晓夫调来三个坦克纵队向华沙开进,他决心要教训一下这个右倾民族主义刺头。
“在大炮瞄准华沙的情况下,我们不会谈判”。哥穆尔卡告诉赫鲁晓夫:“除非军队马上撤离,否则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我要通过电台向人民讲话,通知他们所面临的局势!”大学生和工人知道了苏联对波兰内政的干预,他们自动地聚集在双方领导人会谈的贝尔凡尔宫外,声援哥穆尔卡及波兰代表团;华沙地区16个大型企业的工人自动组成民兵队伍,严密监视苏军进入华沙的动向,准备在发生武装干涉时进行抵抗。
哥穆尔卡
向来欺软怕硬的俄国人还真的就退缩了,哥穆尔卡继任波兰统一工人党第一书记。在正式当选为第一书记的当天晚上,哥穆尔卡就发表了为波兹南事件平反的著名讲话,他说:“当波兹南工人走向街头的时候,他们不是反对人民波兰,不是反对社会主义。他们反对的是那些在我们的社会制度中广泛滋生并深深触动了他们的邪恶、腐败。他们反对的是对他们的理想——社会主义原则的歪曲……”在这次全会上,哥穆尔卡还把是依靠工人阶级、还是依靠官僚主义作为一个政权好坏的标志。“……失去了工人阶级的信任就是丧失执行权力的理论基础。在这种情况下就无法治理国家,这个政府将是一个坏政府,因为它必然要依靠官僚主义,必然要依靠破坏法制和暴力……要是行使权力的特权和这种受崇拜的权力落到一个心胸狭窄的人手里,落到只会机械地执行命令的人手里,或者落到腐败的野心家的手里,那就更糟了。这些人将会轻率地、然而是有效地为埋葬社会主义挖掘坟墓。”
的确,哥穆尔卡和其他令人振奋的改革家一样,重新执政的头几年,他提出了很多令人振奋的新举措,给波兰人民带来了很多希望,即便放在今天来看也是非常前卫和惊喜的。波兰的社会主义民主达到了前无古人的高度,工人委员会的权力空前膨胀,工人真的可以就自身的权益通过工人委员会直接付诸实施。工人委员会在自己的法令中写道:“工人委员会以集体的名义管理属于全民所有制的企业”。
但是问题立即显现出来了,民主变成了民粹,工人委员会开始与工厂的行政领导、继而与波兰统一工人党和中央行政机关的矛盾便尖锐起来。于是要求限制工人委员会权限的呼声也随之而起。1958年4月14日,在波兰第四次工会代表大会上,哥穆尔卡代表党中央提出建立“工人自治代表会议”的建议。这实际上是要取消工人委员会,从而引起了工人的不满,甚至罢工。哥穆尔卡和波兰统一工人党继续“左”了,各种官僚机构重新滋长了起来。
1970年12月13日,波兰统一工人党机关报刊登了部长会议关于改变一系列商品价格的决议。这个决议宣布,将肉和肉制品提高17%,面粉10%,食油33%。决议还对价格调整作了详细的、理由充分的说明,并宣布对电视机、电冰箱、人造纺织品、食品罐头等商品降价8-40%。可以说波兰统一工人党和波兰政府是十分谨慎的,这一措施必将对波兰的农业和轻工业产生诸多积极影响,在冷战的大环境下,就算是这样杯水车薪的调整对于一个夹缝在东西方阵营之间的小国来说,已经实属不易了。
可是,格但斯克造船厂的工人们可能并不理解为什么无产阶级是先进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代表,在他们眼里,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主人有资格享受所有的优惠,当然,在优惠前面的任何妥协和让步都是不可接受的。
二、“我们是工人——不是流氓!”
1970年12月14日,星期一,这是宣布决议以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在格但斯克列宁造船厂的一群工人,上午离开了工作单位,来到厂部办公楼前,对商品涨价表示了抗议。厂方当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并且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满不在乎,因为他们对食品涨价是不负任何责任的。工人决定向格但斯克省委进军,他们越出了厂门。罢工者变成了示威者。
示威工人唱起了国际歌和波兰国歌。
格但斯克本来是一个普鲁士城市,德语叫做但泽,百年老城,二战后被斯大林划入了波兰。
格但斯克列宁造船厂
格但斯克列宁造船厂,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封闭的工业中心——和很多社会主义国家的大型国有企业一样。工人们的衣食住行都在一起,工人们的生活连接在一起,利益也牢不可破的联结在一起了。波兰统一工人党不像其他列宁式的政党,它的基层支部建设十分薄弱,在格但斯克,工人党和国家工会影响力并不强,所以船厂这样的小社会内部自然形成了社会团体——这也是波兰作为苏东剧变第一环的重要原因。
瓦文萨,我们的主角,一个有威望的电工,党组织不要他,国家工会也没接受他,他自己拉了大旗,在这座历史悠久的造船厂里,团结工会应运而生。
瓦文萨
照理说团结工会这样的独立工会不应该出现在马列主义政党执政的社会主义国家。可是在格但斯克,在格但斯克列宁造船厂,它就是这么必然而巧合的出现了。这里的工人或许不是波兰人民民主共和国的主人,但一定是格但斯克列宁造船厂的主人。事实上工人们的诉求并没有错,不仅在波兰,整个冷战历史背景下的社会主义国家,哪个没有生活资料短缺?供人们从自身最根本、最现实的利益诉求出发,被逼迫到了上街游行,政策出了问题,可见一斑。
历史一再重演,无产阶级队伍里永远都有蒲鲁东、拉萨尔和布朗基。当然,最可怕的就是流氓无产者。主导1981年镇压的雅鲁泽尔斯基后来回忆:“跟被苏联军进占相比之下,宣布戒严令的抉择是不得不为的小恶。”
我很难想象到这些愤怒的工人看见坦克时候的心情,也很难想象哥穆尔卡——这位久经考验的共产党人,真的就下令开枪了。是的,四十五条人命对于一个稳定的政府来说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在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爆发了以公会带头的抗议示威活动,竟然还演变成了流血冲突,就这一点上,波兰统一工人党和哥穆尔卡就难逃国际共运史的审判。
无论如何,悲剧就是这样发生了。此时此刻的事后诸葛亮如何指摘哥穆尔卡和团结工会都无济于事了。
三、上帝和社会主义
天主教在波兰的影响力是我们这种无神论传统国家无法想象的,即便是波兰统一工人党执政多年之后,波兰的天主教势力依然影响着波兰国家和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历史的巧合再一次滑稽的粉墨登场,梵蒂冈教会认命的新主教恰好是波兰籍的。在教皇与共产主义不共戴天的冷战时期,波兰团结工会,波兰籍主教,哥穆尔卡倒行逆施,精妙地结合在了一起。资本主义势力居然在铁幕之后遇到了瓦文萨这样天赐的缝隙,这个职高毕业的船厂电工就这样被推到了历史漩涡的最中心,波兰的历史,国际共产主义的历史,甚至可以说全人类的历史,都在此时此地被改变了。
波兰的主教在梵蒂冈的默许之下来到但泽斯克,站在瓦文萨的身边,宣布上帝站在工人一边,为他做了弥撒。在这个天主教国家,游行示威一发不可收拾。
我想象着一位主教给一个公会领袖做弥撒的荒唐场面,魔幻和超现实,理想和革命,就这样以一个怪诞的扮相在社会主义国家可耻的共存了。长期被宗教影响的社会主义波兰实在有愧于社会主义的招牌。是的,波兰的社会主义某种意义上并不是波兰人民的选择,波兰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建设道路也并不是符合波兰具体实际情况的。从贝鲁特、奥哈布到哥穆尔卡,他们驾驶着波兰这艘百年小船在强大的东方和西方的阴影下胆战心惊地前行。波兹南也好,但泽斯克也罢,次生的政治制度在原生的宗教土壤上畸形地生长着,国家和民族变成了意识形态和权力斗争的抓手。天主教文化的愚昧和苏联模式的僵硬,塑造了波兰差不多一代人的思维。
所以团结工会在这里成为了教会和资本主义阵营不二的代言人,从物质到精神,团结工会受到了无上的帮助。而社会主义的应对措施是幼稚的,雅鲁泽尔斯基将军冲锋在前,用最野蛮的方式回敬了他们的敌人的同样幼稚的进攻。人类的历史就这样在十足荒诞的闹剧中被改写了。
四、最后的渔翁
团结工会的马佐维耶茨基政府执政后,瓦文萨立即提出总统提前选举,本来要到1995年届满的雅鲁泽尔斯基在各方压力下于1990年9月19宣布辞职。雄辩滔滔的瓦文萨以74.25%得票的绝对优势当选。1990年12月22日,伦敦流亡政府总统将波兰第一共和国国旗、宪法原件和总统印信交给了瓦文萨,瓦文萨正式宣誓就任波兰第三共和国总统,入主波兰贝尔韦德尔总统府。现在,政府总理、国家总统都是团结工会的了,他们终于打跑了所有的官僚。故事似乎以工会胜利结束,
但此时的团结工会实际上早已不团结了,瓦文萨和他曾经的智囊马佐维耶茨基已经同床异梦了。瓦文萨得势的根源在于波兰国内大票的无产阶级工人支持,而马佐维耶茨基之所以在第一次大选失败,实际是其背后的势力——天主教会——还不足以影响波兰的政局。这样看来,团结工会作为一个左翼工人组织,他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工人阶级的切实权利终于还是以这样略显荒诞的形式重新被搬到了台前。然而事实呢?工人执政就能让工人的利益得到满足吗?民粹和民主一字之差,关键就在于智商。
波兰第三共和国成立后,第一届政府马佐维耶茨基组阁,政府存在14个月,倒台;第二届政府别莱茨基组阁,存在1年,倒台;第三届政府,奥尔舍夫斯基组阁,半年,倒台;第四届政府,汉娜苏霍茨卡组阁,10个月,倒台。
1990年工业生产下降24%,1991年又降了11.4%,到1992年都没有回复到1989年水平。
与1986年相比,国民收入下降了三分之一。
由于剪刀差的存在导致西方农副产品大批涌入,物价大涨,而财政赤字居高不下,1991年31亿美元,1992年70亿美元。
到1992年年底,波兰外债503亿美元,内债100亿美元。全国失业人口250万,占据总职工人数13.7%,30万人拿不到救济金。
社会贫富差距急剧扩大,三分之一在贫困线以下。
于是开始全国罢工。
显然,夺取政权和国家建设是两码事,肚子里没点墨水的草根英雄终于还是在复杂的经济指标里败下阵来了。不知道最后一次选举得票率1%的瓦文萨有没有想起那个下令开枪的哥穆尔卡。
最终,1993年社会民主党以压倒性优势赢得议会选举,52岁的现任总统瓦文萨败给了41岁的前共产党人克瓦希涅夫斯基。团结工会当了一届就丢掉了总统大位,民众高唱着歌曲把共产党迎回宝座,那首歌叫——《永远不要相信电工》。
要说英雄迟暮吧,对于哥穆尔卡和瓦文萨而言都是不恰当的。万年的哥穆尔卡靠着退休金和回忆录勉强糊口,下台后,每月6000波兰兹罗提(约1.5万元人民币),此外,波兰政府还为他提供了一幢面积达300多平方米的别墅。别墅24小时都有保镖护卫,还有一辆车和一位司机,这些服务都由政府买单。 2000年,不甘寂寞的瓦文萨试图东山再起,但只获得了区区1%的选票。他成为格但斯克当地电视台专题节目《与瓦文萨钓鱼》的主持人。在这个每集20分钟的节目里,瓦文萨面对电视镜头讲解鱼竿的式样和垂钓的方法。偶尔钓上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他就抓在手里,讲解鱼的品种。钓鱼是瓦文萨的最大业余爱好,他在节目中曾得意地告诉观众,自己曾钓过超过20公斤的鱼。
比起二十斤的大鱼,瓦文萨可能不经意间还钓起过整个共产主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