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与商人共治的国家——哥特兰农民共和国的兴亡

来源: 文史小茶馆

谨以此文,纪念660余年前那些为自己而活、为家园而战的异乡农民与商人。

中世纪西方社会,农民自治无疑是一种特殊存在,农民和商人的联合自治更为世所罕见。

那个时代,贵贱分明。封建领主、主教僧侣们高高在上,垄断一切统治大权。平民、奴隶糊口不及,无暇他顾。不过,上层人类权力错综复杂交集的夹缝中,不意遗漏了一些荒僻远地。那里的人们被称作自由民,或耕种或行商,经营自己的小天地。当迪特马尔申农民共和国的居民们自食其力,填土耕耘于海边沼泽之时,北欧哥特兰岛上也发生了类似的幸运情形。

起源:

哥特兰岛,毗邻瑞典,居于波罗的海中央。早在石器时代便居住着北欧先民——

哥特兰人(或称古特人,Gutar/Gutarna/Gotlänningar,瑞典语),从事打鱼与狩猎。以人种学来讲,他们属于古日耳曼族群,与日后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到比利牛斯山脉,遍布欧洲的各种日耳曼人有着或近或远的亲缘关系。

(现代哥特兰岛景色)

曾有历史学家认为他们是著名哥特人的祖先,但耳口相传的部落故事、石刻雕画的传奇神话并无法确切建立两者间的联系,是否只是名词拼写接近的原因,还无法肯定。

本地传说(Gutasaga)告诉我们,哥特兰的名字来自于一个人名(Gute),他是岛屿发现者Tjelvar的孙子。Tjelvar在神话中被作为雷神托尔的仆人。据说,他发现了这个被施加咒语的岛,白天没于水中,夜晚才升出水面。在火焰的帮助下,Tjelvar阻止了岛屿沉没,使该地成为人们能够正常居住的场所。后来,Tjelvar的孙子Gute被指定为岛屿的酋长,和两个兄弟分享了统治权,成为哥特兰人的祖先。

(1902年插画,雷神托尔和洛基面对巨人,左一男性为Tjelvar)

以实际来讲,自从北方冰川消退,岛屿露出海面,善于航海的古代人就在此留下足迹。西侧大卡尔斯岛(Stora Förvar)上的洞穴中,一名9400年前沉睡的男子静卧于坟墓,下巴和头骨上的创伤,无声述说着他的生命如何被夺去。

沼泽、松林,海滩,留下了早期先民的足迹。墓地、沉船、石头地标,悄然展示出他们日常的片段。海豹、鱼、鸟、以及多种植物,成为人们食物的主要来源。石器时代的哥特兰人男女带着同样工具共同劳动,日子过得艰辛但平等。

到了公元前2000年,种植作物,也就是早期农业开始出现于岛上。哥特兰农民诞生了。随后一千年里青铜、铁器的使用,使得岛民们不光耕种田地,还成功建立养牛产业。

狩猎、捕鱼、耕种、畜牧、冶炼、运输,哥特兰人不拘一格,生活方式多种多样。周围波罗的海的浪涛困不住他们,风波中往来出没的小舟,证明哥特兰人已被大自然锻炼成一群充满毅力的个体。

(画像石上的航海与冒险)

由于身处海岛,四周毗邻不同陆地,往西不远是瑞典丹麦地界,往东航行是爱沙尼亚村落,往南越过波涛能见到波兰平原,四通八达的航路无意中锻炼出人们的开阔眼界。他们不难发现邻居们拥有各自需求。海豹皮、鹿皮、松木、琥珀、铁矿,一种本地寻常物品只需带到他处就会变成抢手货。生活作为最朴素的天然老师,让哥特兰人自然而然学会了以物易物,与不同邻居互通有无。于是,哥特兰人的商业意识日渐浓厚。

商业化小国的形成:

公元1世纪左右,哥特兰似乎出现了一批移民前往欧洲定居。本地传说提到岛上人满为患,三分之一的民众不得不移民到南欧去生活。

“久而久之,这三个人(Gute三兄弟)的子孙繁衍起来,土地养不活他们。然后他们抽签,每三个人被选中离开,他们可以保留他们所有的一切并带走,除了他们的土地。…他们沿着德维纳河向上游,穿过俄罗斯。他们走了这么远,来到了希腊人的土地上。……他们在那里定居,仍然住在那里,仍然有一些我们的语言。”

虽然传说不等于历史,但这条迁徙之路与日后北欧人前往东部罗马的贸易路线高度重合。无论移民或交易,历史上很可能存在类似的远行。后世著名的瓦兰吉卫队之中,也许就有哥特兰的血脉。此时的哥特兰商人,很可能已经开始建立与遥远罗马帝国的贸易关系。皮毛与白银的交换,让这条跨越欧陆,自哥特兰到地中海的遥远商路得以出现。

与外界联系的增加,使得小岛上引进了许多罗马器物,比如铁制工具、武器、金币、玻璃杯、雕像等等。许多个人的贸易旅行,还显著增强了哥特兰人的普遍自信。

公元4世纪至7世纪,岛上的象形文字从出现到大量发展,精美石刻手艺如同绘画,居民们不但能够记载重大事件,还逐步丰富自己头脑中的传奇世界。比如后日著名的史诗故事《贝奥武夫》,据考古学家论证,人物事件和哥特兰岛多有相关。英雄贝奥武夫死后,可能就埋葬在岛的东南。

(左图为7世纪左右的图画石Stora Hammars image stones,描绘了6个神话、宗教和军事故事,左图从上至下第三幅可能是血鹰——活人献祭仪式)

9世纪左右,一位西欧旅行家兼商人沃尔夫斯坦(Wulfstan)航行至斯堪的纳维亚地区。他表示自己花了一周时间,从海撒布贸易站(Haithabu,日德兰半岛东南,迪特马尔申东面)乘船出发到特鲁索港口(Truso,波兰北部),发现那里四周都是丹麦人的地盘。除了察觉日益增长的维京势力之外,他也作为西方人提到了哥特兰,认为那里归瑞典管辖。

是这样吗?向来自力更生的岛民头上突然有了一位国王?

近邻瑞典,自从部落制慢慢变为王国以后,曾多次试图控制哥特兰岛。史书记载:

“许多(瑞典)国王在哥特兰人是异教徒的时候登岛交战。然而,哥特兰人始终保持着胜利和他们的权利。然后,哥特兰人派出许多特使前往斯维亚王国(瑞典),但都没有获得和平。直到阿瓦尔教区的阿维尔·斯特拉班(Awair Strabain),他首先与斯维亚国王讲和成功。”

可见,瑞典的入侵并没能战胜哥特兰人。岛民们后来倒主动同意向瑞典纳税,换取了军事保护与贸易权益。因为负责和谈的斯特拉班“是一个圆滑的人,确实聪明又狡猾。正如他的故事所说,他与斯维亚国王(瑞典国王)订立了固定条约:每年60马克的白银(大约15000克,合约300两白银),这是哥特兰上缴的税收——国王得到40马克,领主们分到20马克。这个数额在他离开之前已经由整个国家协商决定。”

不难看出,哥特兰人不仅守住疆土,还如同做生意一般熟练对待外交。因为他们的商业头脑告诉自己,与邻居友好相处明显有利于业务开展

“因此,哥特兰人资源与瑞典国王签订了贸易和防御协定,他们可以自由地前往瑞典人控制的所有地区、任何地方,不受通行费和任何关税的束缚。瑞典人也可以在没有任何其他限制的情况下来到哥特兰岛。国王要在他们需要和请求的时候给予帮助……”

军事上自我防御的胜利保证了条约平等,哥特兰人从此背靠瑞典,贸易开展得更加得心应手。从政治角度来讲,哥特兰人一贯保持了高度自治,并且灵活处理外交关系。可以说成为了一个与瑞典结盟的、独立的、商业化的小型农民共和国(självständig bonderepublik,也称自治领)。

(现代哥特兰中世纪周活动,模仿了当年繁荣的集市商贸)

维京时代来临后,西边的丹麦挪威邻居忙着出海烧杀抢掠。哥特兰人反倒致力于贸易生意。

除了开荒种地,他们许多人选择冬季前往森林狩猎松鼠野鹿,将其优质毛皮仔细加工成皮货皮草。不光在波罗的海沿岸销售,后来还因质量过硬广受欧洲贵族追捧。此外、当地蜂蜡、木材也大量外销。哥特兰岛慢慢成为当时重要的贸易集散地。在波罗的海贸易网络中,岛民积极参与,他们积极买卖皮草、织物、珠宝、蜂蜡和银器,赚取了大量利润。生意红火的同时,农业并未被忽视,充裕资金的注入带来顺利扩展,大麦、小麦、黑麦、燕麦、亚麻和大麻被大量种植,牛羊养殖也十分兴盛。

岛民们依靠日复一日的可靠交易,在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树立起良好口碑,联通了东西方商业网络。他们不仅从远方获利丰厚,那些维京海盗满载而归的龙船带回数不清的银币金饰,也大量消费在哥特兰商人手中。

(当地发掘出的维京财宝,包含各类钱币和饰品)

数百年间,哥特兰人变为一个贸易民族。他们许多人既是农夫,也是游商(farmenn)。既能够开荒耕种,也能够对抗四处出没的海盗,贩货远方。

信仰与自治:

精神世界方面,哥特兰人原本和其他邻居相同,相信奥丁和托尔的世界,属于北欧多神信仰。

基督教的传入在当时虽大势所趋,但也稍有波折。第一座教堂刚设立就被多神信徒烧毁,不久又继续重建。据编年史记载,至1029年,挪威国王奥拉夫将哥特兰全面实行基督教化。不过,也有资料显示哥特兰人自愿选择了基督信仰。无论如何,流血冲突没有发生,人们在和平中逐步转变了思想。11世纪末,大量教堂开始在岛内各处兴建。富裕的哥特兰人用极高效率修筑起200所石制、木制教堂。因为耐用结实,近半数留存至今。

岛内居民们的自治生活有条有理。早在多神信仰时期,他们便形成了自己的管理机构——古特纳尔庭(Gutnaltinget/Gutnal þing),这是一种类似人民法庭、民众大会性质的原始政治机构,兼具法院和议会功能。

当时全岛共有3000多个独立农场和村落,所有自由民均可参与选举,每个农场或村子的会至少选出一人代表当地参加民众大会。全岛数千名代表每年会集会数次,他们各自乘船顺着Gothemsån河来到法庭所在的空地,大约1平方公里大小。几天时间内,代表们在此地共同议论地方法律条款(古塔法/Gutalagens stadganden)、修改国家政策,处理刑事民事案件,以及谈论村镇现状、家里长短。

本地法律并非完全平等,而是将岛上所有住民分为哥特兰人、非哥特兰人以及奴隶。各类人适用条款尺度不同,其中针对本地哥特兰人的犯罪行为被认为最恶劣,处罚也最严重。另一点可以注意的是,古塔法里完全没有提到国王和皇家权利,因为它们从未在这里存在

每当审理案件时,他们会要求参与者在众人面前大声朗读地方法律相关条款,让所有人头脑中都重温一次,这被称为“说法律”。地方法也会根据参会者的提议进行修改,他们相信:“所谓正义是仲裁的过程,而非法律本身。法律法规不是一成不变,因为社会在发展,法律无法预见社会中可能发生的一切。”

当然,他们最终会坐下来正式选出两名国家首脑,兼岛上最高法官(“国家法官”)。基督教普及后,古特纳尔庭还有三名教务长参与。平日里,古特纳尔庭的所在也不闲置,会举办派对、集市、甚至红白喜事。(全岛目前共发掘出20多个民众法院遗址)

(古日耳曼人集会,19世纪绘)

8、9世纪,这种民众大会的模式已经成熟,体现出“非常高的组织性”。他们有自己完备的法律、法庭和议会,民众能提出述求,也能得到解决。比如说为了增强哥特兰商人的竞争力,民众会议通过法律条款,规定对外贸易所有普通民众均可参与,不用限制为特定贸易商人。指定的税收比例也一直刻意保持在较低水平,让商人们能够将更多资金投入到再投资与航行贸易之中。

人人参与、法律支持,可以说是哥特兰商业模式成功的源头所在。

自由贸易的黄金时期:

于是,富有冒险精神的哥特兰人各展其能,在远近地区建立起贸易网络。很多远见之人还持续投资海外,东方的诺夫哥罗德,西方的伦敦,都能见到哥特兰商人的投资工厂。甚至有商户与遥远的拜占庭帝国成功签约。

10世纪时,长途旅行的15位哥特兰商人抵达拜占庭帝国,与利奥六世续签友好通商条约。拜占庭皇帝专门提出,允许一位名叫Rhos的哥特兰商人随时前来继续为他服务,并且可以随心行事。可见双方合作关系之融洽。当时远来的哥特兰商人会固定居住在迪奥多西城墙外的圣马马斯区,那里几乎成了他们的第二家乡。

个人见识与勇气,积极自主的资本积累和投资,全无国王贵族制约,商业和农业得以相互依存、促进。哥特兰人个体户似的农民贸易(farmannahandeln)虽然伴随风险,却也收获了实打实的回报。因此,哥特兰共和国得以在商业往来中长期占据优势地位,成为维京时代北欧无可争议的贸易大国,尽管他们只拥有3100多平方公里面积的岛屿(相当于半个现代上海市)。

开放的策略,使得住民们的商业天赋得以充分施展。许多普通商人在竞争中发家致富,过上了富足生活。他们修建起坚固舒适的石头房屋,直到今日依然保存完好。赚来的银钱一时花销不尽,便纷纷埋藏于地下。因为许多旧神信仰的人们相信,埋葬的金银可供主人死后在瓦尔哈拉神殿尽情使用。

今日瑞典考古团队已于岛上挖出700多处宝藏。罗马银币、阿拉伯金币、拜占庭首饰,一箱箱保存完好的财宝让人目眩神迷。1999年发现的一处埋藏重达67公斤,包含14000枚阿拉伯及拜占庭金银币和饰品。另一份宝藏重44公斤,包含许多青铜器皿和日常用具,比如工具、零件、陶器、铁扣子、玻璃珠等等。为了这两份发掘,当局仅是支付给当地农民的发现费用(补偿)就折合约212万人民币(约30万8千美元)。这批宝藏的具体价值难以估量,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维京财宝。

(财宝包括大量银手镯及各类钱币)

维斯比城的崛起:

除了岛上面积越来越大的农村,哥特兰市镇也日渐兴旺。岛上最大的城市——维斯比(Visby)异军突起。2、3百年间,维斯比从一个沿海小港发展成远近闻名的大都市。原本哥特兰岛的贸易中心位于东部,随着维京时代的逐渐落幕,西侧港口开始变得更为便利。维斯比港由于距离沿海的农户仓库很近,被商人们争相使用,导致不断修整扩建,港口硬件设施日趋完备。

除地理位置优越之外,12世纪北方十字军对波罗的海东岸各民族带去了血腥征服,同样给维斯比带来了崭新的商机。他们还向瑞典、丹麦、罗斯、德意志各统治者靠拢,从上层路线获得许多收益。

伴着贸易发展、交流日深,维斯比城内人们的面孔也发生重大变化。逐渐从单一的哥特兰人变成了“许多不同民族”的聚集,显而易见的是来自神圣罗马帝国的大批德意志商家定居(汉萨同盟前身),以及诺夫哥罗德投资的商站与教堂。除此以外,维斯比城还设立了某种商会形式,他们共同进退,组织更为严密。随着时间推移,维斯比的城里人不光在经济上取得独特优势,和后来的汉萨同盟越走越近,而且成立了自己的城市议会(理事会),其中一个哥特兰人议会,一个德意志人议会。他们不再参与乡间举办的古特纳尔庭,完全放弃了过去民众大会的道路。

几家欢喜几家愁,哥特兰岛内唯一大城市飞速扩张的同时,乡村农家个体商户却陷于停滞。由于西方各国家权力的巩固,维京劫掠走向退潮。国际势力的稳定划分,使得商业竞争趋于正规化、大型化。几个大国和财团的垄断已经呼之欲出。过去那种自发的、小型的自由贸易、农民贸易,越来越难以立足。

可以说,一家独大的维斯比城变为众多普通哥特兰小商家的危险竞争对手。势力、资金、信息多寡不同造成了什么?庄家战胜散户,此种情形历史中再次上演。

历史学家分析,城内的大商家、大商会,以及工匠协会构成了强力联合,以“某种蔑视眼光瞧不起农民,认为自己的社会地位应该比农民高。”他们意图实现垄断,把所有外贸生意都拉进维斯比城里来。还想阻止破坏乡下的自由贸易,让那些农民负担关税和赋税,顺便侵占城市周围的农民土地。哥特兰长久以来的自治社会氛围无法容忍这种国王式的专断压制,农民们可绝不愿意自己被一群“奶油商和修理匠”任意处置。

然而为了生存,许多原本的哥特兰个体商人不得不回归田地,重新成为纯粹农民。他们感到自己和维斯比那些城里人不仅长相不同,吃穿不同,连说话口音也区别日甚(哥特兰方言和德语)。城乡矛盾、商业竞争,使得哥特兰农民与维斯比市民越来越来形同陌路。小小岛上,两个人群的矛盾持续累积,就像将燃之火药桶。

城市与乡村的隔阂日渐扩大,维斯比城甚至开始修建起物理隔离手段——城墙。13世纪时,维斯比城有了漂亮完整的环形城墙,变为中世纪瑞典地区唯一被高墙包围的城市。

(现存的哥特兰城墙)

“城乡矛盾”的激化:

1285年,瑞典国王马格努斯(Magnus Ladulås)试图将长期独立存在的哥特兰岛纳入完全统治,便要求岛民增加缴税额度。

对维斯比城来说,自然希望自己的独立贸易地位不受影响,因此直接答应支付国王两倍以上的税款。愿意破财消灾不是问题,可此举根本没有和广大农民们商量,意味着所有岛民都得多给税金,还不明不白,弄得村里乡间怨声载道。愤怒的农民们宣称维斯比城不能违背自治共和国的“国家”意志,准备往城内派驻管理员监督。这又轮到市民们不高兴了,他们在1287年引入海关制度,对自由农民的生意往来抽税,乃至刻意要求所有进城的农民缴纳“通行费”。矛盾愈演愈烈,作为报复,哥特兰农民和自由商人关闭了位于诺夫哥罗德的大型贸易庄园,干脆大家都一起受损遭殃。

农民和市民互不相让,“内战”开打。1288年,聚集的哥特兰农民往维斯比势力进发,结果在罗马教区的Högbro被市民军队击败。接着,农民领袖彼得·哈丁又带领5个村子的人和维斯比雇佣兵大打出手,一时相持不下。双方矛盾之大,连神父们紧急出面都没能平息。

(内战时期,农民首领彼得·哈丁Petrus Harding的坟墓。铭文写着:“他意志坚定,是他人民的磐石。”他可能是当时民选的领袖之一)

瑞典国王见状趁机干预,宣称对农民与市民之争进行仲裁。结果只是各打五十大板,倒顺手扩大了王室影响力。

1313年,瑞典新国王比尔格·马格努森(Birger Magnusson)延续父亲的政策,准备浑水摸鱼。他试图让哥特兰人承担更多税收,结果农民们坚持只认过去白纸黑字签订的条约,一分钱也不多给。国王恼羞成怒,准备出兵压服哥特兰各方,再强行征收高额税款。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哥特兰农民们听闻消息立刻聚集于北部,对入侵者迎头痛击。瑞典军队与武装农民们在learning桥边一片混战,情势激烈到血染溪流。农民军勇敢无畏,打得瑞典人招架不住。国王见势不妙,竟自顾自先行逃跑。哪知没过多久,获胜的农民们就从一片榛子树底下搜出了战战兢兢躲藏的国王,全无一点威严。这时,有的农民主张直接将其斩首,有的主张先关起来再说。一位来自海吉努姆(Hejnum)的农场主Ridda’n表示反对,他劝告大家必须考虑好后果。直接杀了国王固然解气,但他的一大堆亲戚朋友就会找到理由不断报仇入侵,与其捅马蜂窝似的麻烦不断,不如让国王“跑掉”。大家一合计深以为然,于是新国王总算得以顺利重获自由,哥特兰农民们的税款自然也一笔勾销了。

(2006年哥特兰中世纪周的表演,重现了1313年Röcklinge山战役。

据记载,一位安格博斯的农民首领自己骑马带着12位农民参战,傍晚回家时除了自己仅剩2人,可见战斗并不轻松)

农民们再一次捍卫了自己的权利,他们古老的传统依然于小小岛屿上践行。耕种、交易,坐在石墩上参加法庭旁听案件,站起来公开发声选择首领。瑞典王国的国民议会里不再有哥特兰代表,这表明农民们的自治几乎已经达到“附属国”的标准,只是法理上还和瑞典有关。

当然,农民们和维斯比城的矛盾照旧延续,双方在生意上明争暗斗,只是没再爆发过激冲突罢了。

1350年代,维斯比城正式加入汉萨同盟,和吕贝克等北德贸易城市平起平坐。他们成为了独立于哥特兰乡村的存在大商人们,终于和农民与小商户走上了不同道路。那时的维斯比城内各色教堂俱全,装修典雅、陈设讲究。商行店铺连墙接栋,贸易与贷款业务一应俱全。只是,他们的城壁也越修越厚,塔楼越建越高。

即将来临的外敌:

遍观中世纪,统治者和民众各自生活的世界全无相似。

身居高位者,如国王贵族,锦衣玉食这类直接享受已经不能满足欲望,他们逐渐追求更“高层次”的享受,比如开疆拓土、征服异族。因此总是醉心于征战或联姻,似乎不把全欧洲瓜分为自家后院、不把全欧洲农民变成自家农奴就不会满足。开疆拓土的功业,留名青史的荣耀,无疑归属国王头上闪亮王冠,或者如雷贯耳的家族大名。代价么?有时是本国平民,有时是他国平民,抑或两者兼有。

那些本就稀有的自由领地很容易成为吞并目标,每当权贵们兵临城下时,无不激起农民们拼死抵抗。为何他们不愿沐浴在皇恩王权之中?为何他们不去享受帝国扩张的自豪?那些自由人能够保住自己的家园么?

1361年,邻居丹麦人又来造访哥特兰。14世纪的丹麦不复维京时代风光,但国王瓦尔德马尔·阿特达格 (Valdemar Atterdag)立志振兴,他继承了破产的国家,通过背叛、收买、暗杀,清除异己。不断向南往东扩张势力,与周围邻居如北德贵族、汉萨同盟以及瑞典挪威为敌,全力重建君权至上的北方大国。哥特兰岛,作为丹麦国王雄心壮志路上一块些碎绊脚石,面临迎头踢来一脚。存在了数百年的农民共和国即将经受战争的严峻考验。

坊间流言、异域传闻,自由生活的农民商户们头顶飘来浓重阴云暴风,哪怕躲藏于屋内床下,也不难听见平白而至的闪电雷霆。连平日罕有出现的瑞典国王也发来告警信件:

“我们的一些敌人(丹麦)正在密谋毁灭我们和整个王国,并秘密准备以武力和强大军队攻击你们的地区。”

来哥特兰岛之前,丹麦军队已经轻松攻陷瑞典几个要塞和城镇,劫掠厄兰岛,杀死对方500多人。尽管重镇卡尔马近在眼前,但瓦尔德马尔国王决定先进攻哥特兰岛,因为那里坐落着以贸易枢纽闻名的汉萨同盟城市——维斯比,以及大批富裕农民,犹如个个移动钱包。

平民百姓就活该被打秋风?谁愿意成为待宰羔羊?目前,即便哥特兰村里村外的老人孩童也听说了丹麦入侵者四处攻杀,放火掠夺的功绩。瑞典军队尚且抵挡不住,自己一个弹丸小岛能幸免么?急促的教堂钟声阵阵敲响,信使驾马飞奔,四乡八面的男女老少脸上无不忧心忡忡,愁眉紧锁。首领、村长、农民代表们略经商讨便决意抵抗。大家头上从来没有国王贵族,哪里来的家伙就想不劳而获?

从纸面上看,全岛各村各乡统共能动员男丁4000左右(全岛人口不足2万),维斯比城若一同抗敌,还能增加近千人手。由于曾经多次战胜过瑞典军队,哥特兰农民们想要让新的入侵者也尝尝自由民保家卫国的信心。

无论南北,每个村社的民选首领都开始着着急急叫喊着通知民众。每个农场皆需派出男人。从15岁的毛头小子,到年过60岁的老汉。有的种地耕劳出一身健硕肌肉,负重远行不在话下;有的常年店铺经商疏于锻炼,大腹便便富态形象;还有的跛脚残疾,关节僵硬行动不便。对于这种杂烩部队,20世纪40年代的历史学家曾评价农民军队:

“从物理角度来看,由劣质人类构成。”

充满种族主义的歧视,无法消解农民保卫乡土的真挚情感。他们没人愿意打仗,也从不侵略友邻,但敌人来了,依然能挺身而出。收到村里号令的农民和小商贩们,各自回家翻箱倒柜,找出爷爷辈留下的祖传宝剑、陈旧铠甲,把自己重新武装。快50年不经战火,哥特兰人享受了欧洲大陆平民们难以拥有的和平时光,也疏懒了对征战杀伐的认视。男人们只能抓紧时间打磨锈蚀的古剑,女人们帮忙缝补破烂的甲衫,腐坏的弓弦需要替换,积灰火铳还得试试能不能重新打响。

(刻有姓名的出土铁剑)

(出土的哥特兰农民盔甲,可见样式老旧繁杂)

集结整训已经没有时间,哥特兰人只来得及匆匆完成武装。一些富农和商户穿上了祖传维京样式的链甲札甲,还带着漂亮的家族印章;普通农户和小贩往往选择链甲衫或衬底棉衣皮甲,其他部分人什么防护也没有,只能拿着草叉镰刀上场。

节节抵抗:

1361年7月22日星期四,眼尖的哥特兰渔民发现异样,海平面上大约30-50艘大小舰船齐刷刷破浪而来。那便是瓦尔德马尔国王的丹麦军队,大约拥有2500名全副武装的丹麦和德意志骑士军士,还运载了200匹战马。他们全都是久经沙场的老鸟或者专业雇佣兵。

22日当天,丹麦军队观察了海岸线,在克林特霍尔姆(Klinteholm)南部的佛罗耶尔(Fröjel)迅速登陆。农民们当时才刚开始集结,根本来不及调动。登陆场附近的村民们紧急动员,首领率领大约数百人出击,准备把外来者赶下大海。结果,丹麦军下船后并未出击,而派弩手结阵防御,用训练有素的齐射打破了哥特兰人的幻想,不少农民当场殒命滩涂。农民军见势不利连忙退入森林,与其他村落赶来的友军逐渐汇合。

23日上午,丹麦入侵者开始向内陆进军。农民们判断他们的目标是维斯比城或罗马教区,便于两者必经之路设防。考虑到丹麦军行进路上是费耶勒沼泽(Fjäle myr)以西,农民们就拆除了唯一的桥梁(阿杰蒙德桥),并且筑坝防水,使得这一带农场和道路统统变为一片泽国。

瓦尔德马尔国王见水势不大,命令丹麦军发动正面强攻。哥特兰农民们坚守阵地,用弓箭、石块和长矛打退了敌军。丹麦骑兵涉水强渡,也被阻止,还遭到农民商人们的痛击。双方投入了3、4千人在此对阵(农民军约1500人),几个小时内没有分出胜负。丹麦国王只得下令后撤。

7月24日星期六早晨,丹麦军改变战术,一则从桥梁附近正面出击,一则由骑兵绕向东侧沼泽。农民军不料敌人会敢于往泥潭冒险,大受震惊。原来前夜,丹麦国王和战争委员会的诸将讨论,分析当年夏季炎热干旱,费耶勒沼泽可能会部分干燥,一些地带能够通行军队,快速侦察也证实了这点可能。结果,一队丹麦骑兵向东奔入沼泽,马匹大都被泥泞陷没。另一队骑兵紧随其后,却恰好找到了沼泽水洼最狭窄之处——一块不超过175米的干燥地带急速通过。

(丹麦军贵族、骑士与德意志雇佣步兵形象)

当全甲骑士冲向农民军侧翼时,惊恐的本地人招架不及。强大突破力让农民商人乱了阵脚,正前方几百名丹麦步兵又趁势夹击。面对突变局势,哥特兰人依然拒守阵地奋力死战,直至几乎全部牺牲

(马斯特比之战/Slaget vid Mästerby,考古学家认为农民军约1500人死亡)

背水一战:

如今的入侵者面前,哥特兰岛只剩下维斯比城最后一个据点。

时间不多了,农民代表紧急入城与市民议会商议,集合的农民军已经伤亡近半,目前只有合兵一处,依靠城墙坚守才有获胜机会。然而,市民议会反应冷淡,他们坐下来列出了种种理由,例如城市没有做好战斗准备,城市民兵佣兵不足,城内有许多妇女儿童,仓库还没补充今年的收成,农民全都进城的话粮食只够一星期。只是听到种种推脱抱怨,农民和商人代表便沉默了,他们不曾想到在生死存亡面前对方还能如此精打细算。但唯有一点维斯比人提到的原因无法反驳,那就是所有人全部入城防守的话,丹麦军队会有足够时间扫荡、掠夺、烧毁所有村落。

谁愿意世代生活的家乡变成废墟?花费数十年时光辛劳开垦的良田牧场能够交给敌人?还是几代人指缝里抠索经营的杂货铺可以轻易转手?那时间,农民商人代表们想必经历了何等剧烈的内心挣扎,最终不能不做出痛苦决定——所有还活着的人,无论老少,城外列阵……

那是7月27日中午,热日悬空。所有男人集合了,他们将在城外防御,和入侵者决一死战。而维斯比城,将先关闭大门,确保那些市民们不被波及。大约2000名哥特兰男人站在城墙东南之外,这是全岛最后的抵抗力量。农民共和国毕竟没有专业的军事团队,他们也无法为此前的分兵后悔。唯一可以依仗的,不是数量,是人们仅存的责任感和类似祖先的那么一点勇气。

根据考古学家测定,站在队列中最年轻的,仅仅十五六岁,最年迈的,或许便是他们的祖父。大约36%的参战者低于16岁或超过55岁,非幼即老。剩下的青壮年,才勉强能够得上一支常规军队的普遍标准。

部分人没有盔甲防护,只得短衣薄裤,一些佝偻身影要靠衣衫裤腿才能遮盖先天的伤残。即便有的富农穿着铠甲,那物件也多半比他爷爷年龄都大,很可能见识过抓捕瑞典国王的光辉时刻。哥特兰农民军列队成五到六排,每排约300米,尽量将年老体弱者放在后面,因为他们手里只有伐木斧头或者粗陋棍棒。最前列,是土地较多的富农与生意不错的商贩,毕竟他们才有盔有甲甚至拥有一面盾牌或一把火枪。密密麻麻的队列一侧依托城墙,一侧挨着索尔贝加修道院,或许只有这些熟悉的家乡建筑能让人们感到一丝安心。

两军对垒,农民军临时在阵前设置了一排拒马,因为正规骑士的冲击力让他们深感恐怖。后方放置着货车辎重,连这些都无法拉进城内。哥特兰首领和村长们大概准备防守反击,全步兵的构成让他们缺乏机动性,但如果能顶住第一波攻势,再以数量进行反击的话……

(维斯比之战/Slaget vid Visby,丹麦军约1800人对哥特兰农民军2000人)

对面,瓦尔德马尔国王不太着急下达命令。他的雄狮劲旅已经将可怜农民逼入绝境,就像老猫把老鼠赶到墙角,只剩弄脏爪子还是牙齿的问题。十字旗下,丹麦骑士的五颜六色的罩袍覆盖着崭新厚实的板甲衣,德意志佣兵的长戟尖尖,锋刃如镜,保养良好的铁盔反射出一片片闪亮。他们已经收取过不少瑞典士兵和北欧农民的人头,嗜血刀剑呆在皮鞘里都快自动腾跃而出。

(丹麦军装备领先一个时代)

微风拂过,碧草微扬,好一派夏日原野风光。那时间丹麦军号角吹响,旗帜挥动,进攻即将开始。炎热空气中,号声震动由远及近,农民们顿觉后脊背发凉,身上止不住一阵鸡皮疙瘩。丹麦横队阵列齐整向前,步骑衣甲鲜亮,如墙而进。农民军战士深感压力,对方数量貌似不多,但明显百战精兵。看看身后的老人孩子,他们的喉咙里慢慢咽下了唾沫。

“站住,站好,不要动!”

临时选出的指挥官努力维持队形。望着越来越近的入侵者,人们举矛持剑,肩并肩紧紧彼此依靠,也许只有身旁传来的急促呼吸声,才能让自己感到身处集体未被放弃。

丹麦军停了,距离已经足够接近。数百弩手上前一排站定、弯腰、上弹、拉弦、起身,一气呵成。农民军弓箭手们心里发虚,左顾右盼没等来命令。忽然间,只发觉前排乡亲猛地栽倒,紧接着满耳啸叫,密集箭矢破风如雨袭来。平静的原野瞬间充斥惨叫与嘶吼。

那是丹麦弩手仔细瞄准了农民军前排,且很有可能稍稍抬高弩身,让齐射的弩矢刚好越过拒马和一切阻挡刺入防御者们的头部。根据考古发掘,丹麦军连续发动了多次齐射,其威力之大,让许多出土的哥特兰农民颅骨正面还带着深深嵌入的箭头。

丹麦和德意志军士一轮接一轮猛烈射击,无数农民军应声倒下。那些陈旧铁甲薄薄皮衣根本无法保护他们脆弱的肉体,就像一个个破布娃娃般软倒地上。很多人眼睛眉毛被击中,一位可怜人甚至数次遭箭矢穿入面颊,全无抢救可能。初期的惊慌之后,哥特兰农民指挥和士兵一面稳定队形,一面努力集合弓箭手。农民和猎人们回射出饱含愤怒的箭雨,一阵嗵嗵作响,丹麦军的盾阵和铠甲挡住了大多数攻击。双方的远程较量还未结束。

刚才尚且齐整的哥特兰队伍已经饱受创伤,歪七扭八的试着恢复。流着血的农民和商人呻吟、喘息,伤者相互搀扶着重新站起,他们简陋的旗帜又一次树立。日光下,前排各式衣着的尸体堆积重叠,刚才还相互鼓劲的邻居和朋友们正逐渐永远失去体温。

当哥特兰人稳住阵脚之时,侧翼突然又传来喊叫,有人倒下了!那是索尔贝加修道院方向,只见窗口门口不断飞来弩矢,让农民军本就单薄的防御更为雪上加霜,连盾牌都不敷使用。丹麦军偷偷分兵占领了侧面修道院建筑,不仅向农民军射箭发弩,还搬进去了小型火炮。烟雾中喷出火光,实心弹丸以极大冲击力贯穿农民军整个侧翼队列,哥特兰人无可避免陷于混乱。

战斗伊始,大约五分之一的农民军就已失去了战斗能力,许多人尚未身死,但在断肢流血的剧痛折磨中苦苦挣扎,身旁的战友想抢救也无从下手。瓦尔德马尔国王不失时机向手下们发出了命令,丹麦全军压上,赤红底色的苍白十字在前进!

农民军正面刚刚从弩箭的洗礼中喘上一口气,便眼睁睁看着全副武装的步行骑士和雇佣兵杀了过来。人类的吼叫声,丹麦语、德语、哥特兰语混合一处;刀枪剑戟的碰撞声,清脆或沉闷。两军肉搏战全面展开,农民军已经足够虚弱,但他们抱着守家护土的责任最后一搏。人们紧密依靠着亲友、乡邻,组成一排盾墙。他们的长矛不够锋利且容易折断,那就用木杆去插刺那些厚重的盔甲。他们的斧头短小只适合伐木,那就用尽力气砍向最近的铁盔。

久经战阵的丹麦徒步骑士抡起双手,挥舞他们锋利的宽刃斧双手剑,一片血肉飞溅。杀人为业的德意志雇佣兵只管长戟又捅又劈、晨星连砸带敲,那些无情钢铁已在萨克森农民身上品尝过鲜血滋味,如今轮到哥特兰农民了。

根据考古发现,入侵者经验丰富,近战技巧相当精湛。面对密集防御的盾阵,他们大量有意识地砍劈对方腿脚,让防御者摔倒在地,一次次在农民军队列中打开缺口。

(出土腿骨,可见被刻意针对的攻击)

正午艳阳下,双方阵线纠缠一处,丹麦贵族和雇佣兵力图前进,农民军原地奋起阻挡。有盔有甲的富农和商人们构筑成防线核心,让缺少装备的平民们紧紧依靠。他们所坚持的每一分钟,都需要用生命去交换。眼见就要支撑不住,弯弯曲曲的战线开始被迫向后退缩。距离维斯比城越来越近,是啊,那里有坚固城墙,厚重城门,是哥特兰岛最后一道防线。

奇迹会产生吗?如果说世上曾有过奇迹,那一定来自于人类自身的决心、勇气和努力。高墙上塔楼中,维斯比城民兵紧张观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人血气上涌,忍不住拔出刀剑准备帮助几百年来的邻居和同乡。也有人前后招呼拉起小队,要打开城门营救同胞。然而,市议会没有消息,头领们也沉默不语。

城外,农民军且战且退,入侵者即将把他们压迫到城墙之下。木盾被击碎,布衣遭洞穿,须发皆白的老人、稚气未消的孩子、手脚不便的残疾人们也全数投入战斗。鲜血喷涌、四肢分离、骨头压碎,有人被利斧劈中面门,有人下巴被整个削去,还有人双腿被一举齐齐砍掉。丹麦军兵陷入一种兴奋的狂热,发疯般杀戮面前每一个活物,无论是农场主、自耕农、小摊贩,抑或勤杂工。一些哥特兰人恐惶的举盾后退或转身逃跑,丹麦军立刻熟练砍劈他们缺乏保护的小腿大腿,再准确打击头部夺取性命。

(战场考古遗骸已证实,三分之一死者腿部被砍断)

随着丹麦骑兵的高头大马来往冲突,农民军再也无法保持住队形了。

城内,尚有良知的民兵和市民被外面的血腥杀戮压抑到极致。

“看啊!血!”一个尖利声音撕扯着叫嚷。城门门缝之下,赤红鲜血小溪般流淌而入,毫无阻挡,就像平日里撒泼于街面的污水横流。

“听!门外有人!”又一个声音大喊。隆隆的敲门声密集传来,越来越快,仿佛催命的鼓点。维斯比民兵面面相觑,上级的明确命令和他们的人类情感在心中剧烈冲突。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一清二楚。这大门开,还是不开?是帮助同胞,还是明哲自保?

时间就这么流逝,直到大门那头的敲打声愈来愈弱,最终一切归于寂静。

暮色低垂,维斯比城的灯火亮起,却无多少生气,就像墓地荒坟堆里莹莹的鬼火。血肉铸就的城墙倒塌了,砖石垒砌的东西照旧矗立。人世间有坚守便有叛卖,保卫哥特兰?历史上再无这个话题。

(历史记载相互冲突,有资料称民兵小部队可能救援了农民,但可以明确大门始终没有打开)

奇迹没有发生,碾压的实力差距抹去了一切悬念。

城墙之外,农民军全军覆没,大约1800-2000人被杀,丹麦入侵者损失300人。也就是农民们要付出5条以上人命,才能杀死一个侵略者。城南战斗的最后,几乎演变为一场单方面屠杀。丹麦军冷酷无情,仅仅因为抓获农民无法赚取赎金,就将所有人就地处决,包括老人、孩子以及放下武器的所有人。

(目前已从万人坑挖掘出1185具尸体,14%被斩首)

在那个时代,贵族们生活享有非凡特权,连战争也同样如此。他们交战可以点到为止,被俘也能好吃好喝,平民呢?只能享受牲畜般被屠宰杀戮的待遇。

国王之下:

哥特兰农民共和国的命运也随着战斗结束而决定。两天后,矜持的维斯比城大门终于敞开,迎接尊贵的丹麦国王入城,就连城门上凝固的大片血迹也被擦拭干净。

瓦尔德马尔国王对于城市的决定、议会的理智非常满意。他甚至没有下令部队抢劫,也表示尊重汉萨同盟的商业利益,只是提出要征收一些“消防税”,以免士兵们“不小心”造成火灾。至于数量,有资料称国王让人在广场放上三个大酒桶,只要市民们交出的金银珠宝将其装满便可保障一切无恙。据说维斯比人完全不经讨价还价答应了要求,表现的大方和高效甚至让丹麦国王吃惊。城市人还承认瓦尔德马尔是哥特兰和维斯比的正经统治者,他们替农民们做了决定,也许那些可怜人早已在某种政治交易中变成了筹码。

7月27日全天的战斗无疑难熬,可后面的时间对每个自由人来讲更加漫长。接下来一个月,丹麦军队顶着烈日在哥特兰乡村忙碌。岛屿南部一座小教堂的铭文记载了他们的所作所为:

“农场被烧毁,人们痛苦的尖叫,受苦受难的人们被杀戮……”

抢劫、强奸、杀戮、焚烧,丹麦骑士和德意志佣兵的兽欲在放纵中满足。农民和商人们积攒的财富惨遭掠夺,有的家庭失去几位亲人,有的家庭直接被抹去无痕迹。三场战斗本就使得哥特兰男性人口立即下降了三分之一(全岛4000农民军死亡近3000人),后续暴行更让哥特兰岛人口再次暴跌,甚至无法支撑原本的粮食生产。

国王的雄图伟业又进了一步,一个再次强盛的北方大国呼之欲出。代价吗?自然是平凡的农民和商人。作为垫脚石,哥特兰人数百年如一日的开荒耕种,起早贪黑的往来生意,统统化为乌有。常年自由的村落生活逐渐成为遗民头脑中难以忘怀的斑驳回忆,一切陷入荒废,哥特兰岛竟逐步沦为一个海盗们休憩的窝点

被称为“维克图尔兄弟会”(Victual Brothers)的海盗和私掠者们驾着快船,在波罗的海上搜寻肥羊。如果一定要说他们和先前的哥特兰共和国有什么联系,那便是海盗们在分享抢来的财物时尚存一丝平等,甚至有些团队会给沿海的穷苦贫民发放金银。

维斯比如何了?处心积虑的独善其身并没能保住大商家们的生意。竞争对手吕贝克城早就希望搞垮维斯比的生意,借着海盗兴起的由头将其从汉萨同盟彻底开除。贸易路线的变化也使得来哥特兰做生意的商队愈加稀少。曾经的贸易圣地变作混乱之处,全面衰落已在眼前

结局:

丹麦国王的统治、条顿骑士团的介入、瑞典王国的赎回,政治家们的种种运作与逝去的哥特兰自治农民再无瓜葛。留给世人的,只剩一个大部分与世隔绝、极端贫困的小岛。直到近代瑞典全面工业化、民主化,终于让这块拥有不凡经历的土地重回正轨。

中世纪,无疑是个等级森严、特权横行的时代。诞生于北德的迪特马尔申农民共和国,存在于哥特兰岛的农民自治领,不曾有过国王英明盖世,也不曾有过贵族体恤黎民。他们靠双手吃饭、靠头脑致富,以自身管理自身。

虽然最终毁灭于强权,但却共同述说了黑暗中人类对理想社会的憧憬,对自我约束的试行,以及对基本美德——平等、公正,自立的不懈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