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顿骑士决战波兰立陶宛——坦能堡之战详解

来源: 文史小茶馆

我们要讲述的,是欧洲历史上最漫长战争的一部分。当这场战争开始之时,我国那位害死岳飞也要议和的宋高宗才去世10年。到战争落幕,已是郑和六下西洋与孟加拉海风暴作斗争的时代。这就是条顿骑士与立陶宛的战争,有人也把它称作“北方十字军远征”或者“立陶宛十字军”。

北方十字军远征,多么诗意的名字。当条顿骑士铁骑踏破波罗的海的宁静之时,普鲁士人哭号呻吟随处可闻。葱翠悠然的神圣橡树逐渐被冷峻高耸的石头城堡取代,欢歌笑语的琥珀之国也日渐变作阴森可怖的农奴营。

十字军没有停步,整个13世纪,他们征服了波美拉尼亚人、古普鲁士住民、苏多维亚勇士,将波罗的海部落的英雄赫尔库斯·蒙特捆绑在大树上利剑穿身。人,总是欲壑难填。既然所谓异教部落在十字军的打击下已经分崩离析,条顿骑士们不禁把眼光投向了东方的立陶宛——欧洲大陆最后一个多神教国家

条顿骑士对立陶宛的侵攻——皮尔奈之围:

在条顿骑士团充分腾出手来之时,古普鲁士人倔强不屈的5次反复起义给立陶宛赢得了时间。他们得以从原始的部落联盟建立起大公国,在政治军事上能够更有效组织防御。尽管立陶宛多次击败宝剑骑士团(后来成为条顿骑士团分支——利沃尼亚骑士团)和条顿骑士团的夹击,但基督教在整个欧洲的传播已成大势所趋。几百年间,各地原生的多神崇拜逐渐消逝,连立陶宛贵族和平民也摇摆在神父和祭司之间难以抉择。条顿骑士则秉承德意志严谨传统,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侵攻计划。他们每年一次成规模突向立陶宛,攻城略地,抓捕平民,力图持续削弱对手。

1336年2月,由条顿、巴伐利亚、那慕尔、奥地利以及法兰西贵族率领的200多名骑士和6000多十字军侵入立陶宛。镇守立陶宛边疆堡垒的是马吉里斯公爵(Margiris),他几年前刚经受了重大挫折,不仅未能在单打独斗的对决中获胜,还遭到1万8千十字联军击败俘虏。马吉里斯和数千臣民被迫接受了洗礼。他们待到敌人退兵,又迅速再度恢复了对自己民族原有神明的崇拜。

这一次,敌我比例依旧悬殊。马吉里斯公爵据守的皮尔奈(Pilnai)城堡里尚有4000多人,可是能拿起剑的实在太少,他们大都是从周围四个不同地区逃难来的普通男男女女。对条顿骑士在整个波罗的海沿岸的所作所为,即便是童蒙小儿和耄耋老人也一清二楚,人们心里都聚集起难以抹去的阴云。

2月25日,围城很快以非常具体的形式呈现在立陶宛人眼前。巨大石块呼啸着轰然而至,将塔楼像朽木般打得粉碎。伴随妇女儿童的惊叫呼喊,立陶宛战士赶紧登上墙壁防御。可蚂蚁般的十字军已经快要攀上城头。西方人显然热切渴望着战利品,拉丁文献记载,“石块一个接一个被扔进城堡里,许多异教徒受了伤。”他们“动员了所有人和预备力量登上堡垒。”公爵带领立陶宛战士们拼死抵抗,但他们的力量终究太为弱小。看到十字军成批翻越城墙,摧毁防御据点,没有人怀疑胜负已经分明。

突然,城堡里浓烟四起,正从激烈杀戮中抽身的十字军士兵不禁侧目。只见立陶宛居民们“纵火焚烧一切,将所有金银财宝扔进柴堆。他们杀死妇女和儿童,并且将尸体也投进了大火。然后他们开始相互残杀。”事态越来越超出想象,一位老年女祭司甚至拿起斧头砍杀信徒,人们木然顺从着,直到她杀了100人,然后自戕而亡。所有基督徒都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不明白为何会发生如此惨烈之事,就像他们只知道自杀者不能上天堂而不清楚通过火焰献祭能让波罗的海住民们进入他们的神圣殿堂一般。

最后一列立陶宛战士构成的盾墙也被冲破了,马吉里斯公爵决然转身走进了一个黑暗酒窖,那是妇孺们藏身之处。没人知道他和家人们如何道别,编年史里平淡记述着:“他拔剑刺中了妻子,将其投入火中。一位位忠诚的近侍低下脖颈,以便首领杀死他们。完成之后,马吉里斯同样将利剑朝向肚腹,伏剑之时,肠子滑落出来。他倒在妻子身旁,满是烧焦的恶臭。堡垒随后被烧塌,只剩下一片瓦砾。因此,神圣的骑士和战士们撤回了普鲁士。”

其实在撤军之前,一些侵入城堡的十字军企图营救自杀者。因为战俘一直是西欧战利品的重要构成部分,但这一次,他们既没能抢到金银钱财,也没能掳掠到乖顺奴隶,4000多立陶宛人几乎全部殉难。这就是北方十字军征服史上最为著名的“皮尔奈之围”。

立陶宛住民输掉了战斗,但他们用极其悲壮的集体自杀给对手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同时也怒吼着告诉西方世界,这场战争还将持续很久很久。就像坐落在皮尔奈遗址上的捍卫者纪念碑篆刻:

此为马吉里斯巨人们之坟墓!

想来六代已过,

一切如彼——好似掌中灰烬一把。

却比活着之人所言更多。

This is the grave of Margis’ giants!

Though six ages passed,

Like them – just a handful of ashes!..

But tell more than the living.

(皮尔奈之围的纪念碑,及1978年同名歌剧第三幕)

对世人来说,死亡通常是比生存更可怕的选择,但有时未必如此。立陶宛人为何如此?如果古普鲁士人的为奴遭遇还不足以说明这点,那么后世波兰历史小说家显克微支(Sienkiewicz)对条顿骑士治下民众生活的描述,就更从侧面阐明了某些道理:

“那个农民站起身来,重新走在马旁。一路上,他常常把手伸进一只小皮囊里,摸出一把没有磨过的谷粒,放进嘴里,等他这样满足了第一阵饥饿以后,又说起他为什么吃生谷子的原因来……

  “天主保佑,”他说。“在我们日耳曼爵爷(条顿骑士)的统治之下,日子多难过啊!他们对于谷粉要征收各种苛捐杂税,使得穷人只能像牛一样吃带壳的谷粒。万一他们在什么人家发现了手工磨坊,他们就把这个农民处死,把他家里的什么东西都拿走,呸!他们连女人和孩子们都不放过。……他们既不怕天主,又不怕神甫。甚至有的神甫因为指责他们这种行为,被他们戴上了镣铐。哦,在日耳曼人手下,日子可真难过啊!如果有个人真个磨了些谷粒,那他就得将这一把粉留到神圣的安息日才吃,而在礼拜五一定得像鸟儿那样啄食。但是即使这样,也得靠天主保佑,因为在收获前两三个月,连这点谷子也吃不到呢。既不许捕鱼……也不许打猎……”

立陶宛与波兰的联合:

如此,条顿骑士团对立陶宛的战争成为欧洲历史上最长的战争之一,整整持续了225年(1197–1422年)。在漫长年月里,立陶宛人不断展现着皮尔奈之围的顽强意志,他们紧密团结坚壁清野,一次又一次让条顿骑士无功而返,终于没有重蹈古普鲁士人的覆辙。随着时代变迁,立陶宛人曾经坚守的多神信仰逐渐受到撼动。东方传来斯拉夫人的东正教,西方传来撒克逊人的天主教。在那个时代,信仰抉择几乎等于选择战争亦或和平。每个族群都想将立陶宛拉拢到己方阵营。考虑到条顿骑士团不眠不休的入侵,立陶宛考虑起原本并不安分的邻国波兰。

大家不会忘记,正是波兰一手请来条顿骑士团征服异教,结果不料却引狼入室。骑士们如今势力日盛骄横跋扈,抢掠波兰村落城镇也是家常便饭。搬石头砸了自己脚可谓如此,国际政治上随时上演的一幕再次出现,曾经的朋友变作仇敌,始作俑者正时刻考虑如何复仇。

时任立陶宛大公乔盖拉(Jogaila,又译雅盖沃Jagieo)经过反复考量,终于选择接受邻国波兰的洗礼,皈依了天主教,并且与波兰女王贾德维加(Jadwiga)结婚。波兰立陶宛两国从此结成联盟,波兰由乔盖拉国王主要统治,而立陶宛事务实际上由维陶塔斯大公(Vytautas)负责。尽管存在许多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和分歧,但至少他们在面对共同的敌人——始终热衷于扩张的条顿骑士团之时,有了可靠盟友。

(促成波兰-立陶宛联合的关键人物:乔盖拉大公、女王贾德维加。

左侧为二人棺木,可见实际外形。大公是欧洲最后一个多神教领主,有教养爱干净,雄才大略的开创了波兰黄金时代;女王为国家放弃爱情,建立了很多医院、学校和教堂,被称为圣洁之人)

很显然,条顿人对此十分恼怒。他们公然在罗马教廷质疑立陶宛皈依的诚意,并且声称现在立陶宛依然存在着众多“异教”崇拜,无疑是严重的亵渎之举。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虽然用十字军讨伐教友国家存在困难,但条顿骑士团与波兰-立陶宛联邦的矛盾实在太过深厚,双方几年后果然再次刀兵相见。

众多周知,条顿骑士团与其分支利沃尼亚骑士团之间存在一条沿波罗的海的“走廊”。而这里的人民并不甘于沦为农奴,于是,两次萨莫吉希亚起义爆发。起义者向波兰-立陶宛寻求援助,条顿骑士当然无法坐视不理,他们拍案而起对波兰宣战了。

坦能堡之战(First Battle of Tannenberg,又名格伦瓦尔德之战,Battle of Grunwald)——39000对27000

1409年底,向来矛盾重重的波兰国王乔盖拉与立陶宛大公维陶塔斯达成难得一致,他们组成联军向条顿骑士的首都马林堡(Malbork,又译马尔堡)进发。条顿骑士团长冯·容宁根(Von Jungingen)探知了对手动向,立刻以极高效率聚集起主力部队。在接着传来吉尔根堡村被波立联军摧毁的消息之后,容宁根团长勃然大怒,他当即发誓要在战斗中狠狠教训“入侵者”。

两军决战的意图不谋而合,在他们平行移动一段路程之后,相距越来越近。

(现代地图上的坦能堡之战地点,位于如今波兰境内)

1410年7月15日凌晨,在格伦瓦尔德村(Grunwald)、坦能贝格村(Tannenberg)、路德维希多夫村(Ludwigsdorf)三地之间,波兰-立陶宛联军与条顿骑士团主力相遇了。和历史上所有的决定性大战前夜一样,编年史学家们记载了诸多奇异天降异象。比如说不同寻常的满月、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其实双方将士都难以入眠,没人知道明天自己还能不能有幸存活,只是对自由的渴望或者圣战的荣耀,依旧压倒了他们内心摇摆不定的杂念。

位于战场东部的,是波兰-立陶宛联军大约39000人,在中世纪这完全是一个庞大数字。

他们的左翼飘扬着白色雄鹰旗帜,由波兰王国的轻骑兵,强有力的波兰骑士,以及步兵预备队构成三道队列。他们大都经过充分训练,骑兵在东欧大平原上更锻炼出了勇猛的名声。中央,是波希米亚、摩拉维亚的捷克雇佣兵,他们由日后胡斯战争中闻名的扬·齐兹卡带领,以及摩尔达维亚的罗马尼亚战士,他们全都为钱而战,但也足够专业。右翼的旗帜五颜六色,显得有些风格混杂,这可是立陶宛维陶塔斯大公出众动员能力的明证。他们不仅有头戴尖帽、身披轻甲的立陶宛骑兵,也有鲁塞尼亚、斯摩棱斯克的罗斯战士,更有金帐汗国汗位觊觎者贾拉勒派来的鞑靼轻骑兵。

(立陶宛中装骑兵造型,14-15世纪)

条顿骑士团出现在战场西面。他们约有27000人,数量略少于对手。

但条顿骑士从不依靠数量优势作战,严格的军事训练传统保证了任何一位正式骑士都拥有极强个人战斗技巧。利剑就像他们的双手,盔甲好似他们的衣服,健硕战马也如同他们的双腿一般。大团长将精锐日耳曼骑士们布置在两翼,军士和轻骑兵将积极辅助。一旦他们取得突破,后继步兵就能充分扩大战果。正中央,同样来自波希米亚的雇佣兵承担着维持战线的任务,捷克人向来只认金币与合同,对面有没有自己人就丝毫也不重要了。总体来说,条顿骑士的军队虽然拥有多达22个民族的士兵,但大都由日耳曼人构成,不少是受到十字军的召唤,他们来自奥地利、勃兰登堡、施瓦本、施泰丁、弗利西亚还有匈牙利。也能看见少量的英格兰长弓手和嘴巴一向很硬的法兰西骑士。大团长还在阵前布置了几门早期火炮,一旦出现合适机会,它们就能发射实心石弹和铅弹来打乱对方阵型。

(早期条顿骑士造型,15世纪初已经拥有半身板甲,角盔一般在重大场合佩戴)

两军还未开动,波立联军里就出现一阵骚动。波兰国王急忙派大臣前去探查,结果是300名捷克雇佣兵准备撂挑子走人

“波希米亚的兄弟们,你们为何要在这时离开?”大臣问道。

“哈!我们没拿够应得的报酬,没必要再留下!”佣兵们随口回答。

“据我了解,我们国王对你们之前的所有行动已经慷慨支付了全部费用。如果还有什么问题,你们完全可以向国王和顾问说出你们的疑虑。”大臣更向前一步,说:

“是不是知道今天国王将和他的强大敌人作战,你们全都感到恐惧不安了?”

这句话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捷克人,他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挂不住了。佣兵们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表情复杂的回到了队列中,虽然依旧骂骂咧咧,但没人愿意被看成孬种。这段插曲似乎预示着联军的状态并不乐观,虽然来自立陶宛的波罗的海战士们热切渴望作战,但让来源复杂的多民族部队齐心协力并非易事。

(扬·齐兹卡以及麾下的捷克雇佣兵,他后来善于将农民快速训练为战士。据称遗愿是将自己的皮做成战鼓,这样即便死后也能统帅军队作战)

上午天气晴朗,条顿骑士们祷告完毕率先进入阵位,大团长容宁根本来期待着立刻交战,可当他发现波兰-立陶宛联军还呆在森林边缘时未免深感失望。敌兵不过是期望靠树林来阻挡威力强大的骑士冲锋,这就是未战先怯啊。条顿骑士们在平原上等待了好几个小时,依旧不见对方出击。容宁根不愿再浪费宝贵时间,况且部下们身着重甲骑在马上也只是白白消耗体力,于是他派使者给波立联军带去了信物。

很快,两位骑士团使节来到联军大营之前,波兰国王乔盖拉和助手接见了他们。

身着白色长袍的使者们下马行过礼,昂首用德语道:“容宁根团长派我们作为代表,在此给您送上礼物——两把已出鞘的利剑。这样或许会减少您的犹豫,让您更大胆投入战斗。容宁根团长也托我告诉您,若是您觉得自己军队所处的空间太过狭小,他愿意将部队后撤给您腾出位置,或者您也可以自行选择任何一处作为战场,只要不再躲藏在森林和小树丛里拖延时间。”

当致辞被翻译出来时,波兰君臣们中间一片异样安静。幸而维陶塔斯大公在右翼忙着布置军阵,若是立陶宛人听见百年仇敌如此开口,多半会当场拔剑而起。乔盖拉国王见到远处人马移动,条顿人真的向后撤退了一段距离。他冷静接过双剑,对使者说:

“我接受你们送来的剑。以基督之名,我们将进行奋战,所有的无礼傲慢都将必将在他面前低头!”

波兰-立陶宛联军离开了树林,他们的枪矛长短不齐,马匹高矮各异,更像西方人的波兰骑兵穿戴半身胸甲,立陶宛人身着典型的波罗的海鳞甲,鞑靼战士则袒露半个肩膀,根本不屑于任何衣物阻挡他们挥舞马刀。花花绿绿形制迥异的彩色旗帜之下,不同民族的士兵用不同语言向他们自己的神明或大声祷告或低声求助。

不远处,条顿骑士的队列精干而严整,迎风飘扬的白底十字旗象征着严肃如铁的教义,规整的纹章彰显出每一位骑士的高贵出生,他们身穿坚固半身胸甲和链甲罩衣,胯下同样武装的雄壮军马静候命令。

祈祷吧,在各自的神明之下!双方早已等待的战斗即将开始。

冲锋!命运之战的开端:

中午时分,压抑已久的立陶宛人首先行动,总指挥维陶塔斯大公转过身,向着无数紧紧注视他的眼睛振臂高呼:

“立陶宛勇士们,我知道你们在等什么。就是今日,前进!前进!”

“哦啊!上啊!”数万人的嘶吼振聋发聩,他们仿佛要把长年仇衅一举了断。马背上的立陶宛战士们飞也似冲出阵去,他们就像穿越丛林草原的疾风,就要刮向敌人脸上。呼喊声里,有一些语言更加充满粗犷原始的气息,那是金帐汗国的鞑靼骑兵。汗国被帖木儿几番蹂躏之后,黄金家族崛起的希望越发渺茫,现实让他们选择一些方便出卖自己弓马本事换钱的地方,毕竟生活还得继续。此时他们轻装快马,想要抢到一份功劳。

条顿人布置在前沿的炮兵开了火,弓箭手也抬手齐射。可条顿火炮只来得及发射两次,便在急促马蹄声里被立陶宛轻骑兵给一锅端掉。那些弓手炮手四散落跑好似无边旷野上的飞絮,一阵疾风过后丝毫不见了踪影。大团长容宁根豪不介意,他挥手给冯·瓦伦罗德元帅发去指令。战鼓敲响,军号嘹亮,条顿骑士左翼动了起来。前排骑士们昂首挺胸,他们的战马步伐整齐,就像一堵厚重石墙般向前推进。

立陶宛战士们望见了远处出现的一横排白袍黑十字队列。也许他们大多已经不再相信神圣橡树的魔力,也难以听信祭司们的絮絮叨叨,但他们很少有人未曾亲眼目睹骑士们在自己家乡每年一度的恣意扫荡,他们还都牢牢记得父母一次又一次讲诉“皮尔奈之围”时眼中勃发的怒火。

烧吧!复仇之火。立陶宛骑兵们放低身子,夹住马腹,只紧握手中锋利的长矛对准前方。条顿骑士和立陶宛战士们极速接近,没有一个人企图降低速度。轰!一声巨响猛烈迸发,就像两股久久蓄势的狂涛彼此冲撞。除了尖利刺耳又连接难分的碰撞之声,此刻战场几乎再无法容纳任何多一点声响。当第一波巨大响动稍稍退去,紧接着又传来密集金属磕碰、肉体切割的变音。而人类嘶喊、马匹吼叫更如同宏大伴奏一般此起彼伏。

那股黑白色彩的强硬楔形无情切入联军右翼阵中,无数立陶宛战士和马匹当即被碾作肉泥。他们或许也击中了敌人,但对方不可阻挡的冲击力压制了一切,将轻装战士们撞落马下践踏而过,只留下他们刚刚折断的长矛。联军骑兵一片接一片被席卷,但立陶宛人就像扑向狮子的凶猛斗犬,力量不及依然不屈不挠撕咬对手。鞑靼轻骑并不习惯这般近身肉搏,他们在俄罗斯大草原总习惯拉开距离,但眼下看来并没有如此合适的机会。条顿重装骑士继续向前,长年训练的成果被充分发挥,他们用熟练手法斩杀敢于挡在面前的对手。只是刚杀出一片空挡,立即就被其他联军战士填补而上。

如此近距离搏战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完全靠意志力硬撑的立陶宛战士终于耗尽了力气,一批批开始掉头撤退,厌恶硬仗的鞑靼游骑更是飞快退出战场。大多条顿骑士立即毫不犹豫展开追击,歼灭了不少掉队的联军。指挥官冯·瓦伦罗德元帅倒没有被眼前胜利冲昏头脑,大局观让他率领一部骑士转头对联军中央展开夹击。

(冯·瓦伦罗德元帅画像,条顿左翼指挥官)

条顿骑士们的优势:

波兰-立陶宛联军刚开始还盛大壮观的军势颇受影响。但全赖右翼的斯摩棱斯克步兵没有跟着逃跑,他们聚拢着向中路靠拢,轻言失败可不像罗斯壮士的风格。

两军的中央阵列也已相互交锋,他们大都同为雇佣军,很多人甚至是波希米亚乡里乡亲。不过这丝毫不能影响双方激烈肉搏杀掉对手。步兵们结成横阵,用密密麻麻的长戟长枪相互戳刺,就像森林里颤动的簇簇树枝。战况纠缠胶着,身处几个身位之后的士兵就无法看清前方究竟是何种恶斗。只有直到他们前排的弟兄被击倒在地,才会豁然瞧见刺向自己的雪亮枪矛。鏖战在所有人心里蒙上一层阴云,联军方面一位捷克雇佣军头领这时心怀恐惧逃离了战场,他的属下们反而更有职业道德,没有溃散的士兵们拔出剑,主动加入到附近的友军中继续战斗。

战场左侧,条顿骑士和波兰骑士以正面冲锋来一决胜负。虔信宗教或者身居世俗并不能影响他们用最剧烈的手段相互杀戮。骑士们的马匹相互冲撞,长枪一支支断裂抛弃,佩剑和钉头锤砍劈在铁甲光面上砰砰作响,好似铁匠铺炉火旁加班打铁一般。几乎每个人都在喊叫,他们吼着自己家族古老的名字,渴望从中汲取力量。

(几乎每年波兰都会举行多达5千人规模的战役复原活动)

激战中,最关键的克拉科夫皇家旗帜如同狂风骤雨中的灯塔,鼓舞着一众波兰战士顶住巨大压力奋起抵抗。条顿骑士攻势排山倒海,搏斗是如此剧烈,长枪刀斧四处翻飞,人和马被推挤着飘摇不定。持旗手马尔钦(Marcin)紧紧庇护着大旗,眼看战友一个接一个被敌军砍倒,条顿长枪几乎就要戳到他的脸颊。马尔钦实在无法控制,旗帜忽地脱离手心。双方后方士兵都目睹了这一切,几个条顿骑士抢过克拉科夫大旗,他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禁高声颂唱。望不见军旗的波兰人心中第一时间升起的不是惶恐,他们胸腔里倒焰腾腾烧起一把烈火。好些最勇猛的骑士直接冲向敌人,一番迅速又不计伤亡的格斗冲杀之后,克拉夫科皇家旗帜再次高高飘扬。

“看啊!旗帜又升起来了!”后对的波兰战士喊着,他们和自己的国王完全一样,心中再次燃起了希望。乔盖拉国王果断投入一批预备队,战斗还不会如此轻易结束。

虽然波兰人军人山人海,但条顿骑士的冲劲让他们能以寡击众。双方相互切入对方阵势,条顿骑士突进如此之前,甚至一度接近了波兰国王所在。此刻,一个名叫迪波尔德(Dypold)的日耳曼骑士望见人群中的波兰战旗上镶嵌着白色鹰徽,知道旗下一定是重要人物,他便拍马挺枪全力奔袭。千钧一发之际,波兰国王随行秘书及时从旁将其撞倒,把乔盖拉国王从危急险境中一把拉了出来。

(复原活动中的波军骑士)

中部战线依然同样充满危机,扬·齐兹卡和波希米亚、摩拉维亚雇佣兵对条顿雇佣兵打得难分难解,追击立陶宛败军的条顿骑士返回了,他们和其他部队一起夹击着联军。同样来自罗斯,鲁塞尼亚人已经逃窜,斯摩棱斯克的勇士还在顽强抗争。这些步兵在条顿骑士的冲锋下损失了多达三分之一,可他们依旧紧紧结成枪阵不言放弃。

风云突变:

乔盖拉国王眼中的局势无疑危机重重,他再次对左翼投入预备队,这也是最后的贮备力量了。同时,容宁根大团长也正在考虑何时应该动用自己的预备骑士,需要重点对付的波兰人暂时被压制,中路敌军也已步步陷入合围,是否该做最后一击了?

突然,战场边缘扬起大片烟尘,尽管大部分战士正深陷血腥战斗无暇他顾,但双方首领还是得到了探报。

立陶宛人回来了!”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

维陶塔斯大公带着骑兵们重返战场,他们队列齐整,人和马全都恢复了精气神。

“为了立陶宛!为了家乡!”战士们怒吼着,眼眶中都要渗出血来。他们就像是古普鲁士人、文德人、利沃尼亚人、库尔兰人、芬兰人、萨莫吉希亚人,所有已经灭绝或者苟且存活的波罗的海民族代表,向着十字军发动了决死冲锋。条顿骑士发现时为时已晚,持续数个小时的战斗耗尽了所有壮汉的体力,连战马也无法及时机动转移。立陶宛骑兵摧枯拉朽般击灭了条顿骑士的左翼部队,连冯·瓦伦罗德元帅都无能为力,他很快就只能为自保而作垂死挣扎了。(西方史学界对立陶宛军返回原因有争议,一说是维陶塔斯大公东征金帐汗国吸取的经验故意而为,一说是溃败后临时重新召回部下)

立陶宛骑兵全力侵袭极大改变了战场局势,条顿骑士不能不全线后退

容宁根团长深为震怒,有传言称一些同情波兰人的条顿世俗骑士还放低了旗帜不愿作战。他立刻下令向两翼投入所有预备队以扭转劣势。传令官转身之时,他为自己带上了全罩头盔,亲自率领骑士们发动攻击。一直养精蓄锐的条顿后队骑士以密集阵型冲向波兰和立陶宛两军。

然而,联军士兵们全都被刚才的消息激发出高昂士气。几匹快马飞驰在他们身后,不断大声呼喊着:“立陶宛人回来了!立陶宛人回来了!”

本该疲惫不堪的波兰、波希米亚、斯摩棱斯克部队就像打了强心针一般,向着敌兵疯狂扑去。一批批立陶宛骑兵持盾挥矛席卷了瓦伦罗德元帅的侧翼部队,接着就借势冲向容宁根团长的增援骑士。

所有战线全面爆发,波兰-立陶宛联军发挥出人数优势,将条顿骑士团包围在核心。各族战士几乎难以分辨阵线所在,他们拥挤着一齐涌向白袍黑十字的敌军。条顿骑士很快发现自己已经难于抵挡,失去冲锋空间的他们正在陷入无尽消耗。刚和板甲波兰骑士拼剑格斗,端着长戟的波希米亚佣兵就偷袭而至,那些纵马冲突的莱恰埃骑兵(Leiciai,传统立陶宛军人)更是猝不及防。头盔缝隙般视野里填满了刀光剑影,手里的宽刃剑已然砍缺,盾牌上徽章沾满血污肉屑,根本看不出高贵的家徽图案,满地踏去都是软塌塌的人马尸首,一不小心就会跌倒在地再也无法爬起。

不仅普通条顿骑士,容宁根大团长本人也陷入混战。容宁根试图率队突破重围但未能奏效,四周都是雪亮刀枪,连最勇敢的战马也无法奔跑。联军战士蜂拥而上,有记载称一位名叫多比斯瓦(Dobiesaw )的战士用长枪刺穿了大团长脖颈,也有说击杀者是一位叫姆斯祖伊(Mszczuj )的波兰骑士。无论是谁所为,大团长顿时从马上栽倒,在旁的其他条顿骑士拼力想要去拯救,只是数不清的波兰立陶宛战士已经洪流般淹没了他们。

(19世纪波兰画家Jan Matejko笔下的坦能堡之战,大团长之死局部)

(中央红衣者为维陶塔斯大公)

压垮骑士们的稻草:

剩下的条顿骑士没有放下武器,常年训练与搏杀的经验让他们聚集成一个个小型圆阵,继续在优势联军面前且战且退。他们很大一部分成功退回了营地,充分证明条顿骑士的强悍实力。此刻夜色已浓,他们准备用所有马车临时建立一个环形车阵以加固防御。但大营里忽然骚动又起,原来是早已不满的随营仆从们发动暴乱。墙倒众人推,条顿骑士长期对外对内的高压政策成了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而现在,绳子被收紧了。

波兰-立陶宛联军趁着条顿大营内乱之际,一举冲入。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里,所有零散防御被破除,大量骑士被当场斩杀,甚至没来得及俘虏他们交换赎金。

黑色十字旗惨然倒下,参战的270名条顿骑士中203-211人战死,包括大团长、大元帅、昆图、财务总管在内的领导层大多殒命,总兵力伤亡超过81%。联军方面损失也不轻微,三分之一的将士死伤。虽然他们没能乘胜拿下条顿骑士团首都马林堡,但整个骑士团的精华已经付之一炬,再也无法重振过去的辉煌。

结语:

在坦能堡关键性一役中,立陶宛、波兰、以及其他波罗的海民族紧密团结在一起,得以斩断北方十字军继续血腥东征的手臂。虽然升腾火焰中的神秘仪式已经不再盛行,永远高大苍翠的神圣橡树之影也慢慢淡去,但立陶宛人用他们自己的生命和勇气捍卫了信仰。

一座又一座沧桑的波罗的海石像纵然模糊却依然耸立,伴着波涛它们或许依然会吟诵那古老壮丽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