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一座回不去的边城
北京总是吸引人的,尽管有大风、黄沙,还有沙丁鱼一样挤在梦想的罐头里。
沈从文:一座回不去的边城
1923年,18岁的沈从文刚刚遭遇一场骗婚式的失恋,输掉了母亲给他的钱,他想去北京碰碰运气,也许能还清母亲的债。
外乡人沈从文来到北京后的第一个住所是位于前门外杨梅竹斜街61号的酉西会馆,管事的是沈从文一位远房表哥,他才得以搬进会馆白住。他去找大姐沈岳鑫和姐夫田真一,想要讨要一点资助,乡下人的自尊让他开不了口,他们也没有给钱给他,但送给他一句很受用的话“既为信仰而来,就要坚守信仰,因为除此外你一无所有”。
因为会馆只提供乡友暂时居住,沈从文不得不另做打算。在农大读书的表弟帮助他搬进了银闸胡同,这所公寓毗邻北京大学红楼。红楼附近公寓众多,栖居着各地学子。时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提倡兼容并包,北大校门向所有人开放,旁听课程,也可以参加考试,老师还给分数,甚至还可以拿奖励,3毛5分钱,沈从文就得到这个便宜。然而他仍然想成为一名正式学生,取得大学毕业证书。1923年秋天,他参加过燕京大学二年制国文班的入学考试,但终因一问三不知而落榜。至此,沈从文对正式入学死了心,他开始没日没夜地写作。
每日两三个馒头,一点小咸菜,北漂青年的日子着实苦楚,沈从文每天奔波于会馆和宣武京师图书馆,读书写字,两点一线。入冬,气温骤降,他仍身着单衣耐着苦寒晨读……《笔记大观》、《小说大观》、《玉梨魂》,还有《史记》等相随左右。那时,他也尝试写点小稿,本想换取三五元稿费,奈何挣钱不得,却招挤兑。每次去报社,门房都要索取一两毛钱小费,那些日月,沈从文是一个不被北京接受的“乡下人”。
然而,他投出的稿子,篇篇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梦想再美,无奈身上仅剩几块钱,他仅有的财产便是两条棉被。可是,人总是要吃饭的,沈从文多年后回忆起那段艰苦岁月,还是感慨万千:“我到北京,当时连标点符号也不晓得,去那里,是想摆脱原来那个环境,实际上打算很小,想卖卖报纸,读读书。一到这个地方,才晓得卖报纸没有机会,卖报纸是分区分股的,卖报不行。后来发现,连讨饭也不行,北京讨饭规定很严,一个街道是一个街道的,一点不能‘造反’!”一天,饥饿难忍的沈从文看见“北京当时什么奉系直系军阀,一个排长什么的,在枪口上插个‘招兵委员’的旗子”,便也跟着他们后头跑,走到天桥杂耍棚那边,要按手印,按一个手印就可以领到饭费,到了最后,沈从文还是溜了。
1924年11月13日那个下雪的下午,没有炉火的“窄而霉小斋”里走进了郁达夫,他是沈从文来到北平后,第一个给予他温暖的人。
那时候,郁达夫正在北京大学教书,教的不是文学,而是政治经济及史学系统计学。郁达夫是文学家,但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毕业时,拿到的是经济学学位,写字不能养活自己,教书也是为生计考虑,连鲁迅这样的稿费大户,也时常为了养活一家人而东借西讨。因为如此,郁达夫对于正在文学之路上苦苦挣扎的青年,有着许多的理解。他来见沈从文,是因为收到了沈从文的求助函。
这一天,北平风沙极大,在风沙中来回的郁达夫的眼睛很快被沙石扫得泛红,以致他在上课前,不得不从“高窗口在日光大风里把一双眼睛曝晒了许多时”。北京的天气此时已很寒冷,郁达夫进屋后,看见屋里并没有火炉,沈从文只穿着两件夹衣,用被子裹着两条腿在桌旁写着。看着沈从文这般瑟缩的模样,郁达夫马上将自己的围巾解下,拍拍上面的雪花,戴在沈从文身上……这一上午,他们说了许多话。主要是沈从文叙述,郁达夫做了一回忠实听众。沈从文告诉郁达夫,他到北京来,主要是为了取得一个国立大学的头衔。在沈从文看来,只要能从国立大学毕业,至少以后的生计问题可以解决。沈从文还说到了自己的家庭,说是四五年间没有见到母亲和妹妹了,连她们的生死都无从知晓;他告诉郁达夫,“去投奔你同县而且带有亲属的大慈善家H,H又不纳,穷极无路”。H指的是熊希龄,这件事似乎有点蹊跷,因为熊希龄对沈从文,平心而论,是不错的。
早在赴京之前,沈从文曾在芷江做过一阵子屠宰收税员,并在芷江县熊公馆“逗留过一年半左右”的时间,“还在那个院子中享受了一个夏天的清寂和芳馥。并且从楼上那两个大书箱中,发现了一大套林译小说”,“书籍中还有十来本白棉纸印谱,且引诱了我认识了许多汉印古玺的款识。后来才听黄大舅说,这些印谱都是游击参将熊老一辈的遗物”。熊希龄对沈从文一直非常关照,后来在香山慈幼院的工作,就是熊希龄安排的,熊还送过沈从文去北京大学专门学过一段时间图书管理,由袁同礼教授专门教他编目学、文献学。不过,沈从文对于熊希龄的照顾,一直不大领情,他曾经写下《用A字记下来的事》,专门描绘熊希龄55岁寿辰的盛大寿宴,感到自己是一个“不重要的自己跑来凑趣的客,寿面、寿酒是搭到别人得一份——就是特为我预备一份,要我用五点钟以上的难堪去换取”。一个敏感的青年在京城,也许总会有些鲁莽和冲动,遇到富贵的亲戚,那份自卑而生的自大,尤为如此,这是后话了。
那天,沈从文对着郁达夫说了很多很多,郁达夫静静地听着,很少说话。郁达夫为什么没说话,在后来的一篇文章里,他解释道:“我今天上你那公寓里来看了你那一副样子,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口气说到中午,郁达夫便请沈从文到外面去吃饭,在附近一家小饭馆,两人吃了一餐饭,共花去1元7角多。沈从文一生,似乎不大下馆子吃饭,黄永玉在《太阳下的风景》中曾经提到:“几十年来,他从未主动上馆子吃过一顿饭,没有这个习惯。当他得意地提到有限的几次宴会时——徐志摩、陆小曼结婚时算一次,郁达夫请他吃过一次什么饭算一次,另一次是他自己结婚。我没有听过这方面再多的回忆。”沈从文和张兆和结婚,是在1933年9月9日,北平的中央公园水榭,请了大约六十人。郁达夫请他的这餐饭,自然比不上结婚宴,然而沈从文却记了一辈子,半个多世纪后,郁达夫的侄女郁风访问沈从文时,“沈从文先生对我说着这话时已是70多岁的人了,但他笑得那么天真,那么激动,他说那情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后来他拿出五块钱,同我出去吃了饭,找回来的钱都送给我了。那时候的五块钱啊!’”
因为下午还有课,吃完饭后,郁达夫便坐车回学校了。一路上,冒着极大的风沙,想着沈从文这位文学青年的陈述,郁达夫真是感慨万千。平日里,如沈从文这样的文学青年,给他写信的很不少。这些人大多贫困,只有一个文学的梦。而文学道路,又是那么狭窄。对他们,郁达夫除去同情,给他们一点微薄的经济帮助外,还真没有更多的法子。何况,他自己的经济力量,也极为有限。收入少是一方面,常常帮助他人,也使他自己的生活捉襟见肘。他到沈从文那里去的时候,自己连一条棉裤也没有。自己一个大学讲师,生活尚且如此,联想到沈从文的生活前景,他真有无限的感慨需要抒发。当天晚上,郁达夫写下了一篇著名的文章,给沈从文,也给所有北漂着的文学青年,这篇文章叫《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
郁达夫对沈从文想要上大学的想法很不认同:“引诱你到北京来的,是一个国立大学毕业的头衔,你告诉我,你的心思,总想在国立大学弄到毕业,毕业以后至少生计问题总可以解决。现在学校都已考完,你一个国立大学也进不去……”在这种境况下,沈从文仍然抱有希望,使郁达夫感到难以言说:“在这时候这样的状态下,你还要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大学教育’,‘念书’,我真佩服你的坚忍不拔的雄心。不过佩服虽可佩服,但是你的思想的简单愚直,也却是一样的可惊可异……大学毕业,以后就可以有饭吃,你这一种定理,是那一本书上翻来的?”但对于努力帮助文学青年这件事,郁达夫表示会尽力而为:“平素不认识的可怜的朋友,或是写信来,或是亲自上我这里来的,很多很多。我因为想报答两位也是我素不认识而对于我却有十二分的同情过的朋友的厚恩起见,总尽我的力量帮助他们。”可郁达夫的经济情况呢?“我的力量太薄弱了,可怜的朋友太多了,所以结果近来弄得我自家连一条棉裤也没有……现在我的经济状态,比从前并没有什么宽裕……每月的教书钱,额面上虽则有五十三加六十四合一百十七块,但实际上拿得到的只有三十三四块——而我的嗜好日深,每月光是烟酒的帐,也要开销二十多块。”讲这些给沈从文,当然并非怕他来借钱,而是以自己一个有留学生资格,又在大学教书的身份的人的情况,来“证明目下的中国社会的不合理,以大学毕业的资格来糊口的你的那种见解的错误罢了”。
一餐饭、一条淡灰色羊毛围巾、一句“好好写下去”,给了一个在寒冬弥留的游魂一把烧得正旺的柴火,才使得他苏醒过来。沈从文开始以休芸芸为笔名,在《晨报副刊》上发表文章。这个笔名给他惹来了一些奇怪的麻烦。1925年,另一位北漂青年丁玲因为在北京待不下去,于是决定回到故乡,临行前,她给鲁迅写了一封求助信,大意是说一个弱女子在社会上怎样不容易活下去,她已经在北京碰过许多钉子,但还是没有出路,想请求鲁迅代她设法找个吃饭的地方,哪怕就是报馆或书店的印刷工人的职位都可以。
当时常常有人写信给鲁迅,此前不久更有人冒用“欧阳兰”这个女性的名字给鲁迅写信求助。鲁迅收到丁玲的信时便起了疑心,托人帮忙打听这个人的名字。
当时正编报纸副刊的孙伏园觉得这封信字迹面熟:“这个字体好像是休芸芸的字,不过休芸芸是男的,不是女的。”第二天,孙伏园又跑来报告说,启明先生(周作人)那里也有同样的一封信,而且笔迹很像休芸芸。其实,这真冤枉了沈从文,因为沈从文和丁玲、胡也频的字迹非常相像,后来胡也频被捕,沈从文和丁玲轮流冒充胡也频给胡的妈妈写信,在上海和沈从文、丁玲有过交往的茅盾也说,这两人的笔迹非常相似。鲁迅听了孙伏园的话后误以为真,误认这封信是“休芸芸”——沈从文所写,他觉得是沈从文在冒充女人拿他开涮,因此发了脾气。无巧不成书,这时胡也频也在朋友的带领下到鲁迅家拜访鲁迅。胡也频先将名片投了进去,鲁迅一见却勃然大怒。原来当时胡也频正在追求丁玲,为讨恋人的欢心,便将名片印上“丁玲的弟弟”。鲁迅一看更加生气,以为又来戏弄他,后来丁玲在《鲁迅先生于我》一文中回忆说:“这一天,他(胡也频)只去看鲁迅,递进去一张‘丁玲的弟弟’的名片,站在门口等候。只听鲁迅在室内对拿名片进去的佣工大声说道说我不在家!他只得没趣的离开,以后就没有去他家了。”鲁迅把这笔账都算在了沈从文身上,1925年7月12日,他在给钱玄同的信中这样写道:“这一期《国语周刊》上的沈从文,就是休芸芸,他现在用了各种名字,玩各种玩意儿。欧阳兰也常如此。”
“休芸芸”虽然为他惹来了鲁迅的误解,却也得到了第一个工作——香山慈幼院图书馆担任办事员,月薪20元。沈从文来到香山,他最留恋“听法松”旁的山石,在这里,他和好友董景天、陈翔鹤谈文学、谈人生、谈神仙鬼怪,偶来雅兴,还会从屋里抱出一面琵琶,用刚学的蹩脚手法弹奏一曲。也是在这里,他和胡也频、丁玲成为亲密的朋友,他送他们慈幼院的大白馒头吃,日子虽然苦,却很快乐。
1924年12月,沈从文发表了他的处女作《一封未曾付邮的信》。1925年至1927年,他的作品被徐志摩赏识,频繁见诸《晨报副刊》和《现代评论》,1926年他的小说开始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福生》、《更夫阿韩》、《堂兄》、《黎明》、《哨兵》、《十四夜间》等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大致170余种。但因为发表了两篇讽刺慈幼院的小说《第二个狒狒》和《棉鞋》,得罪了慈幼院教务长,沈从文还是被迫离开了香山,很多年后,他都不愿再踏进香山一步,也许是因为那段历史不堪回忆,又也许是因为那段历史有着太多值得回忆的地方。他和好友胡也频、丁玲,将在未来的岁月里,经历各种生离死别。
1927年,沈从文离开北京,前往上海求发展;1928年,当营救胡也频失败后,沈从文也失去了武汉大学的工作。他一边陪着丁玲,一边为未来的渺茫生活担忧。徐志摩曾给他写信:“还是去北京吧,北京不会因为你而米贵的。”在徐志摩的推荐下,正在上海中国公学担任校长的胡适请只有小学学历的沈从文来担任讲师,主讲大学一年级“新文学研究”和“小说习作”。
再回到北京,已经是6年以后,1932年,杨振声、沈从文辞去青岛大学职务,回到北平主持《大公报》文艺副刊。1933年9月,他与张兆和结婚,婚后,两人住在西城达子营的一个小院里,在此期间,他几乎创作了我们最熟知的那些著名作品。
1、《边城》
沈从文:一座回不去的边城沈从文最负盛名的代表作品,以20世纪30年代川湘交界的边城小镇茶峒为背景,以兼具抒情诗和小品文的优美笔触,描绘了湘西边城淳朴的世道民风和天然的生活状态。语言古朴清新,寄托着从文先生关于“美”与“爱”的美学理想,彰显了人性的至真、至善与至美。
2、《湘行散记》
沈从文:一座回不去的边城1934年,沈从文返回湘西,曾经充满诗意的世界生出了疮夷,美丽乡村开始凋零,于是他悲从中来,一路写下了湘西水域的这些人和事。
3、《阿丽思中国游记》
沈从文:一座回不去的边城这是一部“给大人看的童话”,因为里面有着孩子不能懂得的丑恶与乱离。
4、《新与旧·长河》
沈从文:一座回不去的边城该卷本收录《新与旧》《主妇集》《长河》三个子集。
5、《月下小景·如蕤》
沈从文:一座回不去的边城该卷本收录《一个母亲》《月下小景》《游目集》《如蕤》四个子集。
说道沈从文,不得不提汪曾祺,沈从文、汪曾祺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两师徒!汪曾祺被称为“中国最后的士大夫”之口,他用文字情深意挚地回忆自己的授业恩师。
6、《我的老师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