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奇人王一亭

1938年11月9日的深夜,从香港开往上海的大海上,法国公司的“杜美总统号”颠簸急驶着。船上有个72岁的重病老人,年初刚为了逃避日伪拉拢,从上海到香港。

送行的人中,有上海滩的黑道大亨杜月笙。

老人上海县城里的家“梓园”已被日军炸毁,工部局的救护车将他送到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19号觉园,这是老人长子的寓所。第二天,老人与世长辞。海上震惊,举国哀伤,国民政府发表褒扬命令,委员长蒋介石亲笔题写墓碑“清标亮节”。

老人的死,是一个时代悲剧的谢幕,他叫王一亭。

1

梦生梦灭

31岁的王一亭创作过一幅《两先知图》,敬仰康有为、梁启超的爱国精神和变化主张。

鸦片输入,不堪满目“东亚病夫”的羸弱,王一亭组建行业体操会健身强种,组建商团协助上海道查禁城内外几百家烟馆,并且整治南市流氓“采花灯”杀人越货,上海道拨给枪支弹药,他也逐渐成了地方实力派的领袖人物。

1911年11月3日下午二时,小南门的救火联合会钟楼的钟声急促地敲响了,先敲9响,接着又敲13响。这天是农历九月十三日,这是上海光复起义的信号。

上海绅商在帝国主义与清朝政府的夹缝里挣扎,对清政府失望的王一亭接受共和主张,加入同盟会,在白克路(今凤阳路)贞吉里策划上海起义的会上,他分担了深入巡防营、吴淞炮台策反清军将领和指挥商团攻占县城的重任。

攻占江南制造局受挫,陈其美被扣押,清朝政府的援军逼近,汉口已经失陷,生死存亡、危在旦夕的时刻,王一亭挺身而出稳定军心、鼓舞士气,奋笔书写反攻令,率领商团挥泪誓师,连夜背水一战,最终攻克堡垒,救出陈其美。陈其美从此与王一亭成了莫逆之交。

由于同盟会在南洋的财源濒于枯竭,沪军都督府成立后,军需短缺。王一亭对光复后的上海满腔热情,充满希望,他担任董事长的信成银行几乎成了军政府的“钱包”。辛亥革命以来,他筹款几十万元,为军政府垫付发行公债款四十万元,以后都无法收回。

沪军组织先锋队参加攻打南京的战斗,陈其美给商团领袖李平书、王一亭写信,想借快抢500支。李、王两人慷慨应允,立即将500支快抢运到前线,并派商团的炮队教练携炮前往助战,同时组织战地干事团,担任运输枪炮辎重。

攻克南京,民国成立了,袁世凯反对共和,王一亭热心赞助民军北伐。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成立国民党上海分部,王一亭出任分部长。

1913年3月20日,王一亭到上海火车站送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宋教仁北上参加国会,亲眼目睹袁世凯的爪牙暗杀了宋教仁,极大的震惊和愤怒。

恐怖的阴霾与血腥的寒风包围着上海滩,上海绅商出现了严重的分裂。在上海总商会内部,除了王一亭等少数三四个董事赞成陈其美宣布独立,北上讨袁。但是,大多数董事却恐惧妥协了,竭力反对支持陈其美“二次革命”,终于使上海总商会与革命党决裂。

失去了上海绅商的支持,上海讨袁军锐气顿失,再次攻打江南制造局也屡战屡败,难以取胜了。

袁世凯通缉王一亭等人,并私下通过北京公使团干预上海租界,唆使工部局宣布将王一亭和孙文、黄兴、陈其美等八人逐出租界。

孙文等人被迫再次流亡海外,王一亭因为租界扣押了通缉令而幸免遇害。他目睹那些革命党人惨遭杀害,那些反对“二次革命”的商人邀功请赏,眼看国民党辛亥革命夺取的地盘逐渐丧失殆尽,他的救国梦破灭了。

万分失望之余,王一亭致函总商会和国民党,宣布辞去总商会协理职务,退出国民党。

2

赋闲不闲

政治上消沉下来的王一亭,闲居租界,潜心书画了。

他画了一幅《泼墨荷花》,题诗“泼墨残荷满目秋,赏秋芒屐一句留。六桥烟柳无颜色,酒杯难浇万斛愁。”

王一亭从小喜欢绘画,曾拜任伯年为师。辛亥革命那年秋天,他在海上题襟馆结识了吴昌硕,由于他忙于革命和经商,无暇翰墨诗酒,同时,吴昌硕的文人清高,对热衷政商的王一亭也有些偏见,认为他只是个“经商巨擘”罢了。

王一亭闲适下来了,得以广交书朋画友,1913年,他找回了当年疏远了的吴昌硕,介绍他住进市区闸北吉庆里、他媳妇娘家人新造的石库门房子里。年已古稀的吴昌硕本来住在浦东烂泥渡民居里,时常为了鬻书卖画奔波浦江两岸,疲惫不堪。

王一亭作画《雪中送炭图》,吴昌硕题诗一首:“人情事态不可说,趋势利若江河奔。趋之不足继谄媚,吮痈舔痔言报恩。溺势利者神志昏,目所下视气吞吐。那识绩无米炊寒无裈,雪风猎猎柴为门。一客送炭来前邨,地炉红炽难手扪。暖我骨髓兼儿孙,依人鸡犬牛羊豚。暖烘烘地天回春,直欲追返袁安魂。富贵于我如浮云,不知世有新乾坤。”

吴昌硕替王一亭精心刻治了一枚名章,白文印“白龙山人王震”。

王一亭 吴昌硕

白龙山是王一亭的故乡浙江湖州北郊的一座小山,地杰人灵,历史上出国无数著名的文人学者、书画艺术家和革命家、商人,王一亭40岁时,事业有成,踌躇满志,就以此山为号,意在继承深厚的文化积淀和良好的经商传统。

王一亭与吴昌硕交往日益密切,相互提携,切磋艺术,共同参加书画雅集,经常“王画吴题”,并为“海上双璧”,奠定了在沪上书画界的至尊地位,给任伯年以后缺乏艺术大亨的海上画派开辟了一个新乾坤。

吴昌硕年长王一亭23岁,他毫无保留地传授自己篆刻、绘画和诗词的经验,使王一亭在师法任伯年传统技法的基础上,又得吴昌硕的笔墨精华。王一亭也利用自己在上海商界广泛而良好的人际关系,为吴昌硕的书画、篆刻艺术开拓市场,并与吴昌硕一起将西方文化与商品意识渗入海上画派,使其具有强烈的开放性与包容性。

右起,吴昌硕、王一亭、吴东迈等摄于杭州“西泠印社”

海上画派的最显著特点是商贾的赞助,王一亭是沪上“书画赞助第一人”,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豫园书画善会等许多书画社团及其活动需要他的参与和赞助,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昌明艺术专科学校等的创办也需要他的参与和赞助,沪上许多年轻书画家也需要他的提携资助,甚至海派书画举办各种展览和走向世界也离不开他的参加和帮助。

原想退出政治,翰墨赋闲的王一亭,终究是闲不下来,仍旧是一个昼夜奔波的大忙人。

3

似佛非佛

一腔热血,报效祖国不得志;满怀善意,归隐翰墨不得闲。王一亭的心是个无垠的海,百川汇涌,海浪惊涛,一刻也没有安宁过,他太需要平静了。

王一亭的心自幼在外婆敬佛的香火缭绕、母亲念经的木鱼笃笃的熏陶下,浸润透了佛教的慈悲情怀。

1913年,亲眼目睹好友宋教仁为了他们共同的报国理想遇刺身亡,支持并参与反袁斗争失败,王一亭的佛心萌发,与康有为一起在哈同的爱俪园里创办了一所僧侣学校—华严大学,开始正式接近佛教。1916年,他的另一位好友陈其美也为了同样的报国理想惨遭不测,更让他对国家前途失去希望。他专程到普陀山朝山,与高僧太虚、印光等法师一席长谈,正式皈依佛门,成了一名虔诚的居家佛教徒“居士”。

王一亭从此吃素拜佛,坚持每天在家画一帧画佛像,心海一度风平浪静起来。

那是一个“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时代,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慈悲为怀的王一亭无法超脱平静,1917年他创作了《洪水横流》,1921年又创作了《流民图》,心潮起伏的题词,字字揪心,“大陆胥沉民命悬,何人有力能回填”,他虽然已经退出政治,但还是心系众生,无以报国,尚可救民。

王一亭不愿意在国民党内国民政府中做官,却很乐意接受与慈善事业有关的聘请和任命。

1928年春,王一亭的吴兴同乡、上海市社会局局长潘公展找到他,聘请他担任市救济院筹备委员会委员,他欣然接受。第二年,救济院成立后,他担任院长。

也是这一年,国民政府赈务委员会在南京成立,王一亭受聘出任常务委员兼驻沪办事处主任。还是这一年,他还接受家乡浙江省政府聘请,担任浙江水灾筹募委员会主任兼驻沪办事处副主任。就是这一年,中国十几个省份遭受自然灾害,他四处奔波,积极组织救灾。同时以中国红十字会议长的身份,呼吁美国红十字会援助。

但是,国民政府忙于蒋桂战争和围剿“朱毛”,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和财力赈济灾民。他只得联络其他一些委员呈请行政院裁撤赈灾委员会,或者准予辞职,未获允准。

万般无奈之下,王一亭只好拉上许世英接二连三地给蒋介石发电报,为民请命。同时,一起拜会财政部长宋子文,要求政府开列备荒基金,发行赈灾公债。

好不容易促使国民政府同意借拨编遣100万元库券,几经催讨,舌敝唇焦,却一直不见踪影。

王一亭对国民政府失望了,只能凭借一己之力,杯水车薪。然而,自己经商积累的家财,早年资助辛亥革命和慈善义举所剩无多,二十年代中后期,次子传熊经营棉纱和纸业失败,造成了巨额亏损,自己的生活都需要不时鬻卖书画来补助了。

王一亭以海上画派大亨的身份和为人称道的人品,创办各种民间慈善机构、募捐救灾。联络沪上知名书画家,举办一场接一场的书画赈灾活动。甚至将自己和家人的许多红白喜事礼金都移作善款,劝导、带动不少沪上贤达捐出自己或父母的寿仪。

1923年,“佛手”牌味精参加费城世博会,王一亭画佛手不要润笔,只要老板当孤儿院董事;1928年7月28日的《申报》上刊登着王一亭与谭少云鬻书画扇的广告;1930年5月30日,王一亭邀请一些画家在三马路云南路口摆摊,画扇出售,“定价极为低廉”……

王一亭为赈灾创作了无数的书画作品,没有一份谋利之心,画毕书成落款“白龙山人”时,常常自嘲只是“白弄山人”,其中的苦涩无奈,唯其自知……

许多人受过王一亭的救助后都称他“王菩萨”,许多人将王一亭的话买回家悬挂在大堂中央供奉祖先神位的地方,王一亭深感受用不起,从不使用书画得来的钱,只将这种钱放在一个口袋里,专门用来馈赠需要救助的人。他明白自己不是普救众生的菩萨,只是慈悲交集,尽心尽力行善而已。

4

亦友亦敌

王一亭21岁时,因为“眉清目秀,态度温和”,淘汰了“洋气十足,自命不凡”的竞争对手虞洽卿,被日本大阪商船上海支社社长堀启次郎看中,聘用他当了中国买办。

买办生涯,不仅给王一亭带来很丰厚的收益,为他今后创办民族企业积蓄了宝贵的资金,而且在沟通中日两国商人的语言、习惯以及文化差异中,王一亭架起了一座中日人民友谊的桥梁。

他广交日本友人,尤其是日本书画家,推动中日文化艺术交流,充任中日友谊的民间大使。

江湾路上的“六三园”,原本只是日本人白石六三郎在文监师路(今塘沽路)的一家日式面点。后来,白石六三郎结识了王一亭,在王一亭的参与下,引荐许多中日文人墨客去那里办各色书画展览,逐渐成为一个书画展示、鉴赏、交流中心。孙中山、鲁迅等也经常出入“六三园”,借此雅处商谈要事或款待朋友。

1923年9月1日,日本关东发生9.7级大地震,朱葆三、王一亭等立即以自己的社会威望,出面召集上海各善团组织在云南路仁济堂开会,成立“中国协济日灾义赈会”,朱葆三任会长,王一亭任负责具体工作的副会长。

为解日本灾民的燃眉之急,王一亭等人一边通电政府各部院、各报馆、各地各级官员,呼吁迅速开展大救援,一边组织各慈善团体和公私法团先垫募救灾物质,在大地震发生一周后,包租轮船招商局的“新铭轮”,将第一批满载中国人民深厚情谊的救灾物质运往日本灾区。

为了慰告亡灵,王一亭呼吁全国佛教界在峨眉、九华、五台和普陀四大名山分别举行了49天“回向”道场大法事,为大地震罹难的生灵祈祷。

在王一亭的呼吁下,上海玉佛寺、杭州照贤寺等各地寺院纷纷举行念经念佛集会,吊祭死难者灵魂。

各地的“回向”活动结束后,王一亭有建议铸造一座“幽冥钟”馈赠日本灾区人民,供随时击钟祈念死亡者冥福。为了调集钟楼的建设基金,他又寄赠了很多书画作品,表达了中国人民对日本人民一衣带水的亲切感情。

王一亭全家福

王一亭执着地加强中日两国的民间交流,并没有消弭两个民族之间的隔阂与矛盾,日本军国主义步步紧逼,1937年“七七事变”后,他彻底抛弃了对日本人的幻想,急速转身,投身抗日救亡的行列。

“八一三”日军进攻上海,第一天就有六万多难民涌入租界,王一亭连忙阻止12辆卡车,冒着枪林弹雨,将大批难民安全转移到租界。

他发动各个慈善团体为抗日队伍募捐,组织170名僧侣救护队为抗日军队提供战地救护,联合海上画派名人为抗日义画义卖,他还主持普善山庄和同仁辅元堂,组织人员冒着日军炮火,到前线燕麦了数万具中国阵亡官兵和罹难百姓的尸骨。

由于王一亭在上海重要的社会地位和他几十年来与日本人的密切关系,他成立日伪拉拢的主要对象,甚至将他内定为上海伪政府的首脑任务之一,他们在社会上散布王一亭投靠日本人的谣言,企图逼他就范。

日军轰炸南市前,派人给王一亭送去一面日本国旗,说只要将这面旗帜插在自家屋顶,日本飞机就不会来轰炸。王一亭始终没有插这面旗帜,梓园也终于没能幸免日军的轰炸。

投靠日本的军统林之江为了讨好日本人,潜入王家威逼利诱王一亭出面组织、参加日伪政府,王一亭与其巧妙周旋,林之江也没能得逞。

梅兰芳祝贺王一亭七十大寿时

王一亭当场画一幅梅花赠于梅兰芳

古稀之年的王一亭,为了守其情操,誓死不当亡国奴,毅然背井离乡,出走香港,准备转道再去重庆,投奔抗日政府,为抗日再尽一份力量。

可是,由于年迈体弱,水土不服,加上到达香港后马不停蹄继续为支持抗战奔走募捐,为救助难民办画展筹款,王一亭病倒了。

王一亭的病情随着国内形势一起日益危重,1938年10月8日晚,他突然手脚麻痹,舌卷不利,家属商议送他回上海。

香港轮船码头,许世英、杜月笙等好友登上即将起航的“杜美总统号”,给王一亭送行。大家突然沉默无语,整整十分钟后,王一亭潸然流下两行滚烫的英雄泪……

1938年12月22日,国民政府为其举行隆重葬礼,蒋介石专门题词——“清标亮节”!

来源:“海上寻踪”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