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三次不幸的婚姻

常说“小姐身子,丫环命”,恐怕蔡文姬连个低三下四的小丫环都赶不上。她是婚姻的失败者,险些为此输掉了整个人生。

文:张继合

郭沫若的话剧坏了中国人的胃口,《屈原》也好,《蔡文姬》也罢,个个儿装腔作势,絮絮叨叨,活像一群傲慢的巧嘴儿八哥,实在让人腻味。拙劣的记忆碎片,弥漫飘飞,纷落如雪。可怜中原故老,离蔡文姬太遥远,后人几乎看不清她凝在腮边的泪滴,听不到月下草原上高一声、低一声的“胡笳”……

女人的胃口,极富弹性,如果力所能及,就摘星星、捞月亮,天下的好东西,件件都要;倘若没机会,也可蓬门荜户、布衣菜根地过一生,不像男人那么野心勃勃,张口闭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女人只须跳过三道坎儿,一辈子的幸福就算到手了:有个好出身,嫁个好丈夫,养一群乖孩子。民谚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看来,婚嫁是女性人生祸福的转折点。

蔡文姬也拐过了这个转折点,不是一回,而是三次。可惜,她冤魂缠腿,步步招灾,嫁一回,错一回,直落得两手攥空拳,朝夕以泪洗面。常说“小姐身子,丫环命”,恐怕蔡文姬连个低三下四的小丫环都赶不上。她是婚姻的失败者,险些为此输掉了整个人生。

新婚“铁棒”

查一查祖宗十八代,蔡家称得上官宦之后,名门望族。范晔的《后汉书》也为这个家族说好话,史家居然一口气上溯六代,抬出了誓死不保王莽的蔡勋先生,这才叫“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恐怕再过一万年都令人挑大拇指。蔡家祖坟里埋着这等高洁的先人,后世儿孙也觉得很有面子。虽说现代人早就抛弃了龙生龙、凤生凤的“血统论”,可是,谁也不愿意接受一个“臭底子”。

蔡勋开了个好头儿。蔡邕这一代,依然家风未改。没听说蔡邕还有别的子女,其实,也无所谓,养出一个蔡文姬,就足够了。

蔡文姬是民间的叫法。她姓蔡,名琰,字昭姬,177年出生在陈留圉(今河南杞县)。西晋一朝,为了避司马昭的名讳,索性改称“文姬”了。叫“文姬”更好,这位秀外慧中的姑娘简直是“文曲星”下凡。她在人间走一回,似乎就是为了耍笔杆儿,留下一些漂亮的诗歌。天才,用不着“头拱地”,那些莫名其妙的本领,往往是娘胎里带来的。

蔡文姬,前世修来个好家庭。论门第,祖一辈,父一辈,紫袍金带——富贵;论出身,老爹学识渊博,才艺双全,是名重一时的文坛领袖——显赫;论资质,蔡文姬通音律,善辞赋,博闻强识,过目成诵——聪明。尽管蔡府墙高,可也挡不住媒婆子。很早,她父母就利利索索地给她订了婚。婆家住河东,也是书香门第。丈夫满肚子墨水,名叫卫仲道。

一切都顺顺当当,该知足了吧?洞房花烛夜,人人喜气洋洋,蔡家小姐像一朵娇艳的海棠花儿,盛装端坐。她环顾四周,娇羞地笑了。只是,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不到明天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她心下揣摩的,竟是昨夜闲置的半截儿短诗。对人间烟火爱搭不理,全靠精神生活过日子,这种怪异的生活方式,西方人称之为“贵族品质”。

大宅门,抬出来的蔡文姬,就是未经册封的贵族。可惜,迎候这位大才女的,并非想像中的诗情画意。蔡文姬的第一场婚姻,就画出了一道分水岭。从此,她结束了养尊处优的小日子,开始没完没了地走下坡路。

当头第一棒——卫仲道死了。小伙子福薄命浅,像个戏份不多、又无人替代的“龙套”,刚陪蔡家小姐乐呵呵地跑了一年,便偃旗息鼓,彻底退出了舞台。亡夫尸骨未寒,婆家就节外生枝。蔡文姬痛楚地整理着孝服,她已从千娇百媚的新娘子,沦为了飘蓬断梗的小寡妇。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怎么过?想乖乖地守寡都不成,婆家人明里暗里挤兑她,欲除之而后快。原因很简单,蔡文姬未曾生育。

迎面第二棒——婚后无子。古人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哪朝哪代,都瞧不起“绝户头”。没有子女就没有希望,谁肯逢迎一把老骨头呢?偏偏蔡文姬两口子婚后无子,婆家老少,天天吊着一张哭丧脸。他们放刁使性,指桑骂槐,事事拿捏外姓人。蔡文姬何等聪明,她压根儿就不受这份窝囊气,反正活寡也守够了,干脆拾掇拾掇回娘家。

回娘家,很有说法,无非两个意思:娘家来接,叫做“省亲”;自己跑回来,等于“退亲”。蔡家人望着款步而归的小姐,窃窃私语。谁不明白呀?这是婆家给撵出来了。

蔡文姬的生活总算有了着落。孰料,娘家也不是保险箱,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更大的灾难说来就来。

祸从天降

蔡文姬的父亲蔡邕可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蔡邕,字伯喈,汉献帝时当过左中郎将,故人称“蔡中郎”。范晔专门为他作了一篇《蔡邕列传》,足见老先生的大家风范。

蔡邕是位大孝子。老娘病了,他就煎汤熬药,精心伺候。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蔡邕愣是小心翼翼地陪护了3年,直到老娘躺进了棺材。不管哪个朝代,衡量人品的标准大体相似:“万恶淫为首,百善孝当先。”一个连亲生父母都不孝敬的人,怎能照顾兄弟、提携朋友?又怎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呢?

汉代没有科举制度,从民间选拔人才的唯一途径就是“举孝廉”。以蔡邕之德,举一百次“孝廉”都绰绰有余。他之所以能青史留名,难道仅凭当过3年出色的“家庭护士”吗?显然不是。《蔡邕列传》记述了他种种过人的本领:“博学多闻,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

范晔还绘声绘色地讲了两段故事。

蔡邕赴江南,在一家旅店借宿。忽然,灶堂里传来“噼噼啪啪”的燃烧声。蔡邕耳朵非常敏锐,根据经验,他立刻辨出火里烧的肯定是块上等琴料。于是,他冲进厨房,把那块木头从烈火中抢了出来。经过一番精心打理之后,那块黑不溜秋的劈柴竟被他制成一把珠圆玉润的古琴。琴弦一响,那美妙的声音的确举世无双。美中不足的是,琴尾还残留一块儿焦痕,他便将错就错,取名“焦尾琴”。不服行吗?蔡邕的耳力就这么刁!

汉灵帝熹平四年(175年),蔡邕升任“议郎”。他位列朝班,最上心的还是儒家经本和六经文字。那些泛黄的古籍,已被酸文、腐儒、二把刀等糟蹋得面目全非:字里行间,讹误横行。为了不贻误后学,蔡邕向朝廷请旨,希望重新勘校这些经文。

请旨容易,做起来却很难。这可是一项见功夫的文化工程。倘若自身底子不深厚,怎敢对古圣先贤的经典动手术呢?蔡邕就有这个本事,朝廷一点头,他立刻扎进了故纸堆,汗流浃背,秉烛夜读。大活儿一完,他又亲自书丹立碑。蔡邕堪称当时一流的书法大家,他擅长隶篆,还创造了著名的“飞白书”。46块镌刻着经文的石碑矗立在太学门外,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每天都有1000多人前来观赏、摹写。这就是著名的“熹平石经”,也是中国第一部“汉石经”,它奠定了蔡邕“文化教主”的地位。太尉马日磾由衷地赞叹:“伯喈,旷世逸才。”

这位“旷世逸才”居高声自远,遍结天下名士。他和青年才俊曹操,亦师亦友。幸亏有这层私交,否则,蔡文姬后来的命运会更悲惨。

蔡邕不像老祖宗蔡勋那么有血性,他实在抗拒不住军阀董卓的淫威,被迫就范,委身于“汉贼”的智囊团。真应了那句话:“被一个混蛋夸奖,还不如拿刀宰了我。”臭名昭著的董卓就是欣赏“蔡中郎”,他慷慨地提拔蔡邕:先做文化长官——祭酒;再当副部级高干——侍御史;随即保荐为正部级——尚书。“三日之间,周历三台。初平元年(190年),拜左中郎将。从献帝迁都长安,封高阳乡侯。”这是蔡邕政治生涯的顶峰。

拜将封侯,普通文官一辈子都熬不到手。只因拽了董卓的“猫尾巴”,小小的读书人,一步登天。可惜,对并不醉心于功名的蔡邕来说,这场被“混蛋”欣赏的官运,绝对算不上福音。当然,蔡邕也不袖手旁观吃白饭,他曾替董卓出了不少好主意。“人在屋檐下”,想熬过去,就不得不低头,哪怕违拗做人原则和道德底线。这并不是为“附逆逻辑”与“汉奸哲学”开脱,历史不应苛求任何人都做“强项令”或者民族英雄。

跟董卓绑在一起,要了蔡邕这条老命,他被巧施“连环计”的司徒王允视为“骑墙派”、“软骨头”。汉献帝初平三年,也就是192年,61岁的蔡邕没能躲过“阿附董卓”的罪名,成了反攻倒算的牺牲品。据说,他身后哀荣无限,“缙绅诸儒莫不流涕”,甚至连刽子手王司徒都痛悔不已。可惜,“欲止而不及”,一切都晚了。

蔡邕窝窝囊囊地死去。蔡家的天,塌了。蔡文姬的靠山也轰然倒地。

抢来的媳妇

“宁当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是老百姓避祸的全身经验。东汉末年,军阀割据,兵荒马乱,谁能挡得住打仗啊?

董卓被王允一伙儿处决,据说,还被点了“天灯”。他的残渣余孽立刻扯起大旗,围攻长安。战端乍开,中原就搅成了一锅粥,不但汉人自相残杀,羌胡兵也趁火打劫。董卓的部队以残忍著称,这群活土匪,攻城略地,洗劫财物,甚至把男人的脑袋、女人的身体作为战利品。

血战十天后,长安丢了。《三国志》记载了初平三年的破城惨状:“(战胜者)放兵掠长安老少,杀之悉尽,死者狼藉……”

无辜的百姓,只能在铁蹄之下哀号、流浪。比长安沦陷稍晚些时候,大约是汉献帝兴平年间(194—195),19岁的蔡家小姐也挤进了难民队伍。她蓬头垢面,神情恐慌,像只无头苍蝇,满世界乱撞。什么比逃命更要紧?能像猪狗一样地活着就很不容易了。蔡文姬丢光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也舍弃了千金小姐的尊严与风度,很不幸,她还是让贼兵揪住了。和金银珠宝一样,年轻美貌的姑娘做了“战利品”,她不再是雍容高贵的世家小姐,更别提什么才华横溢的诗人;她只是一件漂亮小玩意儿,等同于劫来的几匹布帛、一尊铜器。成群的漂亮姑娘、成群的牛马猪羊,拴在同一条绳子上,被粗暴地驱赶着,朝西风落叶的深处,迤逦而行……

绳索钻心的屈辱,一辈子也忘不了。多年以后,蔡文姬用诗歌重温了那段形如狗彘的经历。“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她习惯用典雅、考究的文字来记录生活。中国文学史,尤其诗歌史,为她腾出了尺寸之地,凭什么?其一,中国第一部自传体长篇叙事诗《胡笳十八拍》;其二,《悲愤诗》——五言、骚体各一首。

战乱之后,蔡文姬微蹙蛾眉,一遍一遍地推敲那些惊心动魄的句子:“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或有骨肉聚俱,欲言不敢语”……

诗歌不能救国,甚至连自己都打发不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还能做什么呢?她像案板上一条绝望无助的鱼,直挺挺地躺着,等待命运来收拾。

无论男女,好相貌就是上天赐予的“通行证”。文学作品中,潘金莲宁爱花花公子西门庆,也看不上心地善良的武大郎,什么原因?首先是模样,其次才谈到门第出身。至于《巴黎圣母院》那个偏爱“丑八怪”的吉普赛美女,恐怕一万年也碰不上。蔡文姬天生丽质,破衣烂衫哪里遮掩得住?也不管愿意不愿意,她被连推带搡,进了一座非常气派的帐篷。南匈奴左贤王,一眼就相中了这位中原女子。抢来的媳妇还讲什么爱情?拽进被窝儿就是夫妻。

有人评论蔡文姬“受辱虏庭,诞育胡子。文辞有余,节烈不足”。这才叫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些衣冠楚楚、满腹经纶的家伙,哪一个曾为外族当权而抹脖子上吊了?偏偏逼迫一名孤苦伶仃的弱女子“尽忠全节”——无耻!

想活,就得依了这个虎背熊腰的匈奴人,蔡文姬跟左贤王生活了12年。他们相安无事,共同养育了两个儿子。尽管《胡笳十八拍》翻来覆去地抱怨胡地荒蛮:“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

南望中原,乡愁袅袅,那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病痛。倘若蔡文姬能忍一时、度一世,在南匈奴热汤热水地生活几十年,也算大有造化。可惜,老天爷只给了12年,“搅局者”便接踵而至。随之而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感情灾难。

眼底峰峦哪山高

正当蔡文姬撕心裂肺地思念家乡时,中原却是战火连天。父亲昔日的知音、好友曹操挥师横槊,南征北剿。长江以北大部分地盘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傀儡皇帝刘协被人牵着鼻子走,从长安到许昌,又从许昌回洛阳。曹操成了手握重兵的实权派,他借助皇帝那两片嘴儿,对天下诸侯发号施令。

平灭北方,挤出一段少有的间歇,曹操忽然想起了蔡邕。可叹,旷世逸才,灭门无后,蔡家连延续香火的人都没有。风闻蔡家小姐流落匈奴,曹操心弦一动——还是花俩钱儿,赎回来吧。他做事干脆利落,随即派人出使南匈奴。礼单极其厚重,包括黄金千两,白璧一双……名义上是客客气气的送礼,实则是叫你立马放人。曹操胳膊粗,谁敢不给面子?很快,蔡文姬接到了返乡通知。梦寐以求的好消息,竟给流落他乡的才女平添了无穷烦恼。

中国历史上,哪位当权者像曹操这样看中“文才”?文才,多指安邦定国的谋士与智者;可蔡文姬的文才,不过是会些风花雪月、题诗作赋罢了。说白了她的才能不属于应用学科,太虚,几乎没有短线价值。可曹操愣是不惜血本,把人赎了回来,这叫“爱才癖”——涵养文士,为国储贤。

文姬归汉,曹操是贵人,很快他又成了搅局者。蔡文姬的传世之作,不外乎两大主题:战争残酷,思乡怜子。真叫人纳闷,那位跟她同床共枕了12年的左贤王,却一个字也没露。莫非他俩始终同床异梦?即便如此,也不奇怪,天下将就混日子的夫妻多了。倒是两个小儿子,羁留匈奴,摘了蔡文姬的心。

虽说《胡笳十八拍》的名气很大,但是这首长诗却极像道学家捉刀炮制的“伪作”。尤其令人厌恶的是“第十一拍”:“胡人宠我兮有二子”“鞠之育之兮不羞耻”——什么意思呀?张口胡人,闭口羞耻,好像自己受了天大的侮辱。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赖在左贤王床上?想“不羞耻”,容易,一条绳子就能了结。显然,蔡文姬不是那种掉首无情的人,否则,这个女人就太可怕了。

而她的五言《悲愤诗》犹如年轻母亲的日记:“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不用翻译,1800年后,读者仍旧感同身受,怦然心动。

曹丞相,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何必叫这家人骨肉失散、生离死别呢?干脆,一块儿走吧。可仔细想想也难,左贤王及其亲骨肉,绝不可能进洛阳。本来南匈奴国力就弱,难道还自投罗网,送人质上门吗?两位小王子,根在匈奴,只有“左贤王妃”是“外乡人”。如今,娘家人堵在门口,催得紧,不拆散这个家,行吗?

走,也是扫地出门。蔡文姬曾经哭着喊着要“归汉”,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一天,她却“赢得猫来输去牛”。天下找不到一杆称量情感的巨秤,比如,究竟是乡情沉,还是亲情重?蔡家小姐也无法核算这笔庞杂的感情债。

说实话,蔡文姬的确有几分“矫情”。她与生俱来的贵族习气和诗人气质,恰恰勾起了女性更丰沛的眼泪与更强烈的诉说欲。瞅哪儿哪儿别扭,干啥啥腻味,似乎全天下都亏待了她——就是不满意。倘若归还她所哭闹的一切:活在洛阳,儿女环绕,夫妻团聚……又会怎么样呢?她照样折腾。俗话说:“天下没有高兴的媳妇儿。”才女也概莫能外。

人类的通病就是得陇望蜀,永不知足,正所谓“这山望着那山高”。其实,哪个地方最高啊?人心。妄图追求十全十美的生活,简直是天方夜谭。好莱坞电影《泰坦尼克号》的女主人公,大难不死,她终于悟到了最朴素的生命真谛:过好每一天!

208年早春,北方草原上黄花盛开。两眼红肿的蔡文姬,悲悲切切,踏上了归程。不知,梦里中原,能否为她预留一星半点的幸福。

残花败柳落谁家

几经离异的女人多自嘲为:沧桑阅尽,残花败柳。的确如此,14岁的女孩儿,什么都有;40岁的女人,什么都没了。女性如花似玉的日子,没几天。文姬归汉,年逾30,她已经过了对月作诗、望花做梦的年龄。

蔡文姬总算有了第三次婚姻。曹操出面撮合,将她许配给屯田都尉——陈留同乡董祀。显然,其中不存在利益交换,也算不上什么政治联姻。倒是曹操热心肠,愿意帮助蔡文姬摆脱背井离乡的孤独感。归汉,就是回家,只身一个人,还谈什么天伦之乐?

成亲之后蔡文姬才发现,曹操也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小小的屯田都尉居然没把女诗人放在眼里,他以为,蔡文姬这种残花败柳,根本就配不上他这样的潇洒英俊的帅小伙儿。无非是看在丞相面子上,凑合着过。这种婚姻,有什么滋味?蔡文姬的《悲愤诗》恰在此时完成,把眼泪流在纸上,这不算巧合吧?

直到董祀犯事儿当死,蔡文姬才挺身而出。她披头散发、光着脚丫子闯进了相府,为了丈夫一条命,她已经顾不得娇羞和脸面了。她想明白了:有丈夫,才算一个完整的家;一旦失去了,自己便沦为行尸走肉、孤魂野鬼。蔡文姬终于摒弃了小姐、诗人、才女和名流的架子,结结实实地做了一回“董祀之妻”。她当着满座公卿,苦苦哀求曹操“刀下留人”。那动情的哭诉、酸楚的泪水,征服了所有人。厅堂上,群臣嘘唏不已,曹操鼻子也酸了。他迟疑再三,终于大手一挥,赦了董祀,还格外怜惜地给蔡文姬送来鞋袜和头巾。此时,泪光莹莹的蔡文姬冻得四肢乱颤,嘴唇发青。她从典雅的诗行里突围出来,真正变成了一个烟火气十足的女人。

《后汉书·列女传》把这段故事写得风生水起,满纸云霞——精彩呀。

据说,董祀感恩戴德,从此在感情上回报老婆。两口子双双迁到了山青水秀的地方,结庐而居。后来生下一儿一女,女儿徽瑜又嫁给了司马懿之子——司马师。这一点,《晋书·列传》可以作证。

同代文人丁廙写过一篇《蔡伯喈女赋》,末尾几句说:“羡荣跟之所茂,哀寒霜之已繁;岂偕老之可期,庶尽欢于余年。”恐怕,“过好每一天”这点道理,蔡文姬夫妇早已悟到了吧。董祀也擅长琴韵,他帮助蔡文姬写成了《胡笳十八拍》。明月清风,胡笳漫吹,那起起落落的曲调中,暗藏了多少人生况味呀?

总算过了几年消停日子,蔡文姬这个纯粹的女人、一流的诗家,从容地打点着残生余年。各色岁月都尝过一遍,这辈子,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