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张爱玲游无锡吃船菜
1995年9月,女作家张爱玲在洛杉矶西木区寓所悄然离世。消息传来使人哀,众人纷纷撰文悼念,翌年便汇集成册。其中台湾季季女士与上海萧关鸿所编《永远的张爱玲》,出书最早,还因收有张爱玲早年旧识魏绍昌、龚之方和柯灵的回忆文章,尤其值得珍视。
龚之方是一位成功的广告业者。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他肩负共舞台宣传之责,擅以极简短而夸张的语句,发挥广告的最大效用,故能引领观剧热潮,简直日日爆满,因此人送外号:“龚满堂”。
在回忆文章《离沪之前》里,龚之方道及许多秘闻,例如张爱玲的上海话并不标准,如张爱玲曾经与桑弧关系亲密等,都极大地拓展了读者的视野。
张爱玲巧遇洪深?
龚之方称,张爱玲担任文华编剧后,曾赴无锡吃船菜,途中并巧遇洪深。
文华的老板吴性栽是好客的,与他接近的人常有一些宴叙,我和唐大郎在社会上本来爱交际的。但是,我的印象里,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尊重张爱玲,或者因为她不善交际,吴不去邀请她参加这些宴叙,这是事实。不过,有一次庆祝文华公司拍片成功,吴性栽发起不多几个人到无锡去,在太湖里乘一条船吃当地有名的“船菜”(鱼虾都是在太湖里当场捕捞、当场在船上烹吃),有桑弧、唐大郎和我,也有张爱玲。不料碰到一件巧事:对面驶来一游船,有人正在大声谈笑,吴性栽一听就听清是戏剧大家洪深的声音,吴性栽站到船头上,等两船靠近,请船老大帮助把洪深接到我们的船上来。洪深答应了,便跳了过来,和我们一起吃船菜。吴性栽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洪深几天前写了一篇关于张爱玲的文章,有一篇话写得不大受听。在船上,洪深与张爱玲认识了,谈了一些文学上的问题,观点接近,洪深是重友情的,以后对张爱玲估计是笔下留情了。
张爱玲对这次太湖船游,她说过:印象深刻,别致得很。
相信龚老直到晚年方始提笔,因为找寻不到他早年的相关文字,由此,上述回忆里的具体细节,至今无人还原甚或质疑。我想到了有着“江南第一枝笔”之称的唐大郎。龚唐是一对老搭档,朋友们喻之为杨家将故事里的孟良、焦赞,说他们“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唐大郎也说,他们“平时为相依为命之侣,夜饭常在一起,白相亦常在一起。称之为意气相投耳,称之为酒肉朋友,亦无不可”。若从唐氏逐日所写的身边随笔里爬梳剔抉,兴许能对此事起到补充与校正之效。
今人多不熟悉吴性栽,唐大郎写过《记天厂居士》(《诚报》1947.10.8),略及吴氏的事业和脾性:“他是上海的颜料商人,但喜欢弄电影,办京戏馆,电影事业他在大中华百合公司时候,已经开始,后来由联华公司的复[后]身华安公司,乃至抗战以后的合众公司,都是他办理的,但他永远做幕后英雄,从来不出面,例如卡尔登在麒麟童上演的时候,戏馆也是性栽的,而出面的是周翼华先生,直到胜利前二年,才完全让给周先生经营的。”此外,吴性栽也是著名的京剧票友,赴港定居后,常以“槛外人”笔名在报间写文章谈剧论艺。1987年,宝文堂书店将这些文章结集出版,名为《京剧见闻录》。
张爱玲游无锡
回归主题。张爱玲的无锡之游发生在哪年?经查陆弘石《中国电影史1905-1949:早期中国电影的叙述与记忆》所附《陆洁日记摘存》(按,陆洁是“文华”常务董事兼厂长),张爱玲入文华公司任编剧后,开山之作《不了情》拍摄于1947年2月6日,4月10日即杀青上映;第二部《太太万岁》则于同年8月4日开拍,9月23日拍完,年底公映。如此一来,旅游时间似难以确定,也许在两部影片制作期之间,也不能排除在其后。
从唐大郎的身边随笔,未能找到直接描写张爱玲无锡之行的文章,好在他曾发表《青浦无美食》(《铁报》1949.4.14),提及无锡的船菜:“出门白相的副目的,在享受口腹之快。去年旅行的次数比较多,有过不能忘情的两顿吃,一顿是无锡苹香画舫上的船菜,一顿在杭州开泰钱庄里的锅面。”循此线索,查到《苹香画舫》(《诚报》1948.5.23),称:“无锡之画舫,以‘苹香’尤艳称一时,余于春间游太湖,即坐此船,舫间置古式器具,不设一软椅,故弗足以言舒适。惟制馔之美,至今犹为之称道勿衰。”如结合龚之方的回忆,张爱玲于1948年春间游锡的可能性极大。
苹香画舫,当年大大的有名。大郎介绍:“吾国极峰,两次赴锡,皆坐此舟,一次且偕马歇尔同游,苹香之名,遂震域内,后之坐此者,且以为殊荣焉。余等午宴在船上,酒半酣,辄与司舵者谈极峰之形貌馨欬,则津津乐道,闻其述极峰坐时为何状?进食时又为何状?其口吻乃类童稚,滋可听也。今者,极峰重莅兹船,适当其就任总揆之前二日,且为船主人亲书‘孝友之舫’四字,苹香之声价尤激增,而彼船主人者,益有不朽之荣矣。”(《苹香画舫》)尽管用了文言,读来颇有些拗口,但若熟悉民国掌故,他说的是蒋介石第三次坐上苹香画舫,并予题词。此事发生于1948年5月,故大郎借机联想几个月前的近事,实属应时之作。
于今回想,那年龚之方为何不提著名的苹香画舫呢?是怕蒋介石的名声不好听,心里馀悸未消?当然,事隔多年,想来早就忘怀了吧。
唐大郎口中“春间游太湖”又是哪天呢?继续翻报,翻至3月27至29日的《铁报》,发现三篇游记,第一篇写回程:“游无锡的那天,虽然没有下雨,天气是阴冷的,直到回来时,在无锡车站的月台上,忽然拨开云霾,一丸明月,吐露寒光,我们的身体都觉得轻快,忘记了一日的疲劳。”途中经过苏州,远远望见虎丘,“山上的那座塔,挺直地也没有倦容”。(《月光下的虎丘》)第二篇则追忆白天众人搭画舫在鼋头渚靠岸后,发现一棵白桃花正及花时,“白桃的旁边,是一座石桥,同桑弧立在桥上,远远看我们同来的几位小姐,越过船舷,从跳板上登岸,她们除了唐太太以外,都是海上名雌,又都是纤腰妍趾,风神俊丽的女儿。”大郎诗兴勃发,摇笔写下:“扬舲一路隔风尘,千顷湖波万斛春,岸上白桃花在笑,当时艳绝倚舷人。”(《鼋头渚杂诗》)第三篇仍写白桃花,对这稀有的花种念念不忘。(《白桃花下》)
综览唐大郎的相关随笔并加推算,1948年3月26日,吴性栽、石挥、唐大郎、桑弧、龚之方以及韦伟、管敏莉、张爱玲等几位女客赴无锡搭苹香画舫游玩,当晚即搭汽车返沪。
洪深游无锡
龚之方说众人邂逅洪深的前几天,他刚写一篇批评张爱玲的文章。此言不确。洪深的批评文章,实刊于1948年1月7日《大公报·戏剧与电影》。(参阅陈子善《围绕张爱玲〈太太万岁〉的一场论争》)不过毕竟是几十年后的回忆,这点误差无可厚非。
更关键的是,1948年3月26日张爱玲不可能遇到洪深。
据洪钤《父亲洪深的两次当官》(《南方周末》2010年9月2日):“1948年春,在上海的‘白色恐怖’中,没有拿到复旦大学续聘书的父亲,接受了厦门大学外文系的聘请,带着我们全家从上海到了厦门。”又,《洪深年谱长编》引黄定慧(即黄慕兰)的旧照及回忆称:
1948年3月,由于政治环境的恶劣,洪深只得离沪应厦门大学之聘。离沪前,田汉在以金融家身份从事地下工作的黄定慧家设宴饯别。梅兰芳、周信芳、曹禺、黄佐临、应云卫、史东山、赵丹、金山、郑君里、阳翰笙、熊佛西、张骏祥、孟君谋、徐韬、安娥、白杨、黄宗英、张瑞芳、叶子、黄晨、金素秋以及洪深夫人、女儿等出席参加聚会,并合影留念。(详见《海上旧闻·为人师表:一代剧作家洪深》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
究竟怎么回事呢?回溯前一年的电影杂志,那年秋季,吴性栽还组织过一次游锡。
1947年11月14日出版的《一四七画报》“上海通讯”《文华公司大请客,影星集团游锡记》:
“文华”公司以《假凤虚凰》、《母与子》数片先后盈利甚厚,曾一度宴请公司仝人乍浦观潮。日前复作无锡之游,一行三十馀人直赴无锡,小憩于泰山饭店。
车甫离站,洪深适亦在车中,黄佐临谓以难得有此胜会,请洪氏加入游锡集团,增加热闹不少。石挥与周璇并坐,张伐向石挥敬烟,遭婉拒,以石挥在谈爱时烟酒不进,此为爱河中人的精神虐待。
泰山饭店用早膳后登汽艇驶赴蠡园途中,有游览船驶近来,高呼看石挥,此小船更有弦索高歌,洪深请操琴者来,于午膳时倩健歌者每人献一折,洪深先唱《文昭关》,童芷苓、曹慧麟、石挥、曹禺、唐大郎,及吴性栽父子各歌拿手杰作,石挥之《搜孤救孤》绝似孟小冬,唯十步外听之细似蚊声,据谓孟小冬在吊嗓时就是这个样子云。
游鼋头渚时,丁聪与周璇石挥一起行至峰岭密荫中,丁聪先溜,此一对密侣有否温馨情况,非局外人所可知。
于蠡园刚启途,李萍倩赶来,谓抵站凯旋号已开动,乃候一班车赶来,其北站之脱班及追赶如追韩信,自谓如戏剧中高潮场面。
游毕梅园,于汽艇中啖蟹,石挥复以裘盛戎之《盗御马》献客,李萍倩听得入神,尽茅台三杯,是日黄绍芬亦尽兴,陪饮黄酒半斤。
七时抵泰山饭店,被大批影迷包围,有人请周璇小姐唱歌,全体突围开拔,八时开车,于十点三刻返沪。
若谓孤证不立,另据1947年12月20日出版的《电影》(吴崇文主编)第2卷第1期,有更详细的报道《星光灿烂·大批艺人秋季旅行到无锡》(引文有所删节),亦可印证洪深原为不速之客,其后也有两船相交的情节:
在电影界极度不景气中,“文华”始终立于超然的姿态,当《母与子》拍竣后,“文华”好整以后[暇]集全体仝人到乍浦去远足观潮。十一月七日,星期日,徐家汇停电,“文华”主人吴性栽又提议到无锡去游太湖风景区,游团计三十人,晨七时登凯旋号启程。
据闻陆洁厂长是编制数目字的专家,他的调排程序非他人可及,陆洁于六时一刻已发现他苍劲的影子立于北站大厅,全体集中车厢后,火车座双乘对坐,计开:石挥、周璇、童芷苓、曹慧麟、韦伟、黎明晖、唐大郎、龚之方、沙莉、丁聪、吴性栽父子、张伐、洪谟、楼子春、陈忠豪、佐临、柯灵、曹禺、周翼华等,车刚开动,洪深提着小皮袋从座旁擦过,与佐临、丁聪招呼,说是到苏州小游,佐临说有意加入游锡集团否?洪深一口应诺,坐定后,洪深牢骚满腹……
车抵无锡,直放泰山饭店……在太湖厅用早点后,登后河萍踪号汽艇往蠡园进发。
入蠡园在游泳池旁摄影,曹禺、洪谟于后为沙莉、石挥、张伐、陈忠豪,四人留影。……
离蠡园重登游艇,摆开酒筵,忽有小游览船驶近来,三数少[小]姑娘高呼看石挥,此小游览船并有操琴者在船尾引吭高歌,洪深一时兴发,探首窗外,“阿可以请拉胡琴先生到伲船浪来拉脱几只?干脱几杯。”操琴者含笑跳过来,开始调弦。
……
跳[晚]上八点半凯旋号启程返沪,十时三刻返抵上海北站,各路艺人散队,有新汽车一辆来迎桑弧、沙莉、唐大郎、龚之方,陈忠豪附带入座……
洪深的回程总[终]点是苏州,此一怪物,究竟一个人到苏州干什么去的,一经邀准,立时改变方针……
洪深这天的经历,年谱长编只字未提,鉴于上述报道细节丰富,大可据此增补。
此次游锡因人数众多,与龚之方口中“不多几个人”相异。检出1947年11月7日《铁报》,只见唐大郎面对幽美的风景,发出感叹:“我就想着这一次游侣中,是遗漏了一个人,假使她能同来嗟赏,我今天的心境,更无法形容其愉快了。”(《高唐散记·三峰道上》)真怀疑他说的是张爱玲。
洪深、张爱玲缘悭一面
至此,可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排比如下:
1947年11月7日,文华影业老板吴性栽带队,率一行三十人赴无锡游玩,途中邂逅洪深。这次游锡,唐大郎、龚之方、桑弧都去了,张爱玲不曾同去。
12月3日,文华新片《太太万岁》即将在沪公映,作为预热,编剧张爱玲撰《〈太太万岁〉题记》,刊于《大公报·戏剧与电影》,主编洪深特地写下编后记,称剧作者将成为high comedy作家中的一人。
12月10日,《太太万岁》在“皇后”大戏院试片。
12月12日,《时代日报·新生》(该报由苏中友好协会主办,姜椿芳主编)刊出胡珂《抒愤》一文,来势汹汹,针对洪深high comedy(高雅喜剧)一语大加讽刺,并丑诋张爱玲是“敌伪时期的行尸走肉”。
12月14日,《太太万岁》公映。
1948年1月7日,洪深观影后,于《大公报·戏剧与电影》发表长文《恕我不愿领受这番盛情:一个丈夫对于〈太太万岁〉的回答》,一反此前的客套,而对影片提出三项指摘。
3月26日,吴性栽率张爱玲在内的十几人的小团队再赴无锡,而此前的3月13日,洪深只身离开上海去了厦门大学。
上述判断,或引自陆洁日记,或基于旧照,或来自新闻报道,各有凭据,属于客观事实。
又,赵清阁《缅怀洪深先生》(《新文学史料》1983年1期)忆及:
他也很爱才,记得他对上海孤岛时期的一位年轻女作家张爱玲的作品,十分赏识,但有人歧视张爱玲,他便和我商议,要我以女作家身份和张爱玲联系,给以鼓励。并约张爱玲为他当时主编的大公报《戏剧与电影》写文章,他说:“应当支持张爱玲,她是有才华的女作家,她的作品没有什么问题。”
洪深固然本就欣赏张爱玲,但不排除是与吴性栽等人交流之后,才产生了约稿的想法。不过他并未直接写信去邀,而请赵清阁代劳,也说明洪与张没有直接晤面。
概言之,前后两次游无锡,都由吴性栽带队,都登船并在船上用餐,所不同的是前次搭汽艇(“萍踪号”),后来坐画舫(“苹香”)。人物则前有洪深,后有张爱玲。而且洪张两人缘悭一面,惟有文字上的交会。
相对而言,龚之方的回忆纯属主观陈述。他化繁为简,似误将两次游锡混为一谈,吴性栽确实邂逅洪深,但不是后一次游湖时,而在前次火车上。龚之方更创造性地把洪深从别船接来操琴师,大家一起唱京戏之事,记成吴性栽接洪深与张爱玲谈话;还把洪深对张爱玲先褒后贬的次序弄颠倒了……
种种错谬,不由得想起张爱玲的一段话:这“其实是个Freudian slip(茀洛依德式的错误)。心理分析宗师茀洛依德认为世上没有笔误或是偶尔说错一个字的事,都是本来心里就是这样想,无意中透露的”。——作为双方共同的朋友,龚之方潜意识里当然希望洪深与张爱玲最终弭平冲突,才会阴差阳错记混了,只可惜愿望虽好,真相却未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