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无畏」报人成柏仁——「写到思潮激荡的时刻,手和笔不住颤抖,文章一气呵成」

作者:孙强

七十多年前,有一张报纸风行古城西安,抗日的新闻、市井的消息,乃至世界各地的大事,在其上都能看到。它的报名“秦风”从《诗经》而来,创办人希望它以“大无畏的精神”,推动民族进步,让老百姓树立信仰。

就跟这张报纸宣扬的“秦风无畏”那样,创办人成柏仁先生也具有无畏勇敢的精神。他一边宣传抗日,替老百姓说话,一边斥骂国民党的腐败和新闻审查制度。

只是,世人都熟知当年陕西的著名报人于右任、张季鸾,而对成柏仁却似乎知者甚少,甚至,在中国新闻史教科书上也鲜有记载。

「秦风无畏」成柏仁

在高楼林立的西安,北新街上有一片四合院式的平房,古色古香,当地人都知道,这是当年的“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

它还有个名字——高耸的门楼上至今嵌着一块石质匾额,刻着三个楷书大字“七贤庄”。左右各是一列小字,上款是“民国廿五年六月建立”,落款“古华樵叟题”。

这位“古华樵叟”,就是成柏仁先生。

成柏仁先生

在题写这块匾额的前一年,一九三五年三月,成柏仁创办了《秦风周报》,后来历经两次改版、合并,在西安风行了十余年,也由此成就了一个报人的一生。

 “以秦风的精神,灌注在四万万人的血液里” 

提起陕西的报人,人们大多熟知的是创办了《神州日报》、《民呼日报》、《民立报》的于右任,还有被誉为报界宗师的《大公报》总编辑张季鸾。

而对成柏仁,则鲜为人知。

不过,只要是接触过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陕西的史料,都可能留意到一份频频出现的报纸,这就是成柏仁创办的《秦风周报》。

成柏仁当时任杨虎城将军主持陕政的陕西禁烟局秘书、西安绥靖公署参议。杨虎城请他办一份报纸。

当时,九一八事变已发生四年,国破山河在,需要一张振奋人心的报纸催人抗日。

成柏仁是陕西耀州(今铜川市耀州区)人,生于一八八八年,是清末耀州乡试十二个秀才中的第一名,文笔斐然。

他在发刊词中充满激情地写道:“读《驷驖》、《小戎》、《无衣》诸篇,令人油然生御侮图强、同仇偕作之思。这里面所表现的,就是西北民风上的特色。《诗经》上秦风之不同于其他国风,就因为秦风在精神上,是武装起来的,是抵抗的,是勇敢而不避牺牲的。易词言之,就是以‘大无畏的精神’,推动着民族的前进,树立了群众的信仰。”

成柏仁说出了以此命名的《秦风周报》的宗旨:“希望以秦风的特殊精神,灌注在四万万人的血液里面,以作为推动国人御侮图强的一帖兴奋剂!无论敌人如何的威逼,敌军物质如何的精备,一旦大祸临头,我们立刻要挺起脊骨,硬着头皮,忍耐牺牲,实际抗争,寸土尺地,决不能再轻轻易易,让给敌人。我们要振起我们‘车辚’、‘驷驖’的雄风,‘与子同袍,与子同仇”,以应对侵略我们的敌人。”

如今,这份报纸的原样已经很难寻觅到了。陕西省图书馆所藏的,也只是部分报纸的翻拍胶卷,读者可以在电脑上查看扫描的电子版。

成柏仁此前没办过报纸,但这份《秦风周报》却颇为好看。既然名称是“秦风”,他就把报纸内容定为“关于民族复兴、民生疾苦、国家大政、国际情报,以及西北之政治、教育、社会各问题”。

除了每天的新闻,他还设置了十来个专栏,比如《卷头语》、《一周小评》。担任社长的成柏仁常常提笔著文,以“柏人”、“木白”为笔名,针砭时弊。如今,即便是只看标题,也能感受到他抗日爱国的气息:《就民心论国难》、《俎上的挣扎——中国人到底怎样救亡?》……

《秦风周报》每周一出版,三十个页码,每份五分钱,一年连邮费在内是“大洋两块”。为了吸引青年学生,“半年八折、全年七折”,外县就更为优惠。

 “把线装书挖空,枪搁进去,再穿一身长袍,把武器秘密转运出去”  

北京对外经贸大学教授成小秦是成柏仁先生的长孙。多少年来,对于祖父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一生都做过什么事、写过哪些文章,成小秦知道得并不多。

直到几年前,退休了的成小秦一头钻进图书馆,当他一页页揭开那些发黄的老报纸,也就慢慢了解了祖父当年的经历,令他感慨不已。

成柏仁出生在农民家庭,他自幼好读书,中过秀才,在三原宏道学堂上学时,与后来的西南联大教授张奚若是同学,一九〇八年,他俩领头罢课,要赶走一名“教授不良”的老师,结果被学校开除。

此时,他受了井勿幕的影响,秘密加入中国同盟会。从小习武练拳的成柏仁,将一套线装书挖空,把枪搁进去,然后一袭长袍,像个读书人那样,就把武器秘密转运出去。

一九一一年十月二十二日,在武昌起义爆发后十余天,陕西同盟会也发动起义,成为全国最早响应武昌起义的两个省份之一。几天后,耀州的革命党人在药王山插旗反正,光复耀州城。这一年,成柏仁二十三岁。

几年后,于右任担任陕西靖国军总司令,成柏仁任司令部参议,还是靖国军《战事日刊》的主笔,亦文亦武。于右任派他作靖国军驻沪、粤代表,与孙中山领导的广东革命政府联络。

这些辛亥革命的往事,成小秦是从祖父的回忆文章中知道的。他觉得,革命无畏的基因,由此融入祖父的一生,也造就了《秦风周报》的气质。

于右任很重视陕西革命史料的搜集,曾说,同志存者无几,革命文献如不及时记存,将湮没不传,此后死者之责也。成柏仁从《秦风周报》的第一期开始,连续一年,在封二开辟《陕西革命史料》栏目,为后人留下陕西辛亥革命和靖国军的翔实史料。

成柏仁曾概括辛亥革命精神为“辛亥先烈同志冒险犯难之强毅镇定精神,淡泊权力、鄙视功名的思想和作用,推翻专制、求得民主的要求与行动”。

当然,作为一张报纸也需要一些文化艺术的内容。成柏仁开辟了文艺专栏《秦声》,刊登于右任、井勿幕、孙蔚如、寇遐等名家的诗词,有传统的风格,又有陕西的人文特色。

成柏仁还常常与读者互动。一九三五年六月,《秦风周报》刊登《本报征求救国方案启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知读者之爱国家,更甚于我们也。”一时来稿众多。

 深夜写时评,时常激动得“手和笔不住颤抖”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西安事变爆发。《秦风周报》出版了最后一期,在报眼刊登了张学良、杨虎城将军的《西北将领对国事通电》,而在最后一页登出《紧要启事》,“兹因印刷方面发生障碍,拟暂时停刊,从事筹备,以期复刊有期,即行通告。”

半年后,“秦风”复刊,改为日报。与《秦风周报》只出版了短短两年不同,《秦风日报》坚持了六年,到一九四三年,又与《工商日报》联合,出版《秦风日报·工商日报联合版》,直到一九四六年再次被迫停刊。

《秦风日报》和《联合版》的董事长、发行人,都是杜斌丞,他是中国民#主同盟早期领导人,被毛泽东誉为“中国共产党的忠实朋友”。

杜斌丞先生

这两份报纸因此比《秦风周报》更有锋芒。担任社长的成柏仁不改初衷,“值国家民族危亡关头,惟知抢救国家,复兴民族,方有我们的事业可言。”

二〇一三年一月,陕西省图书馆古籍近代文献阅览室。图书管理员小心翼翼地捧出了几册纸张已经发黄变脆的《秦风日报》合订本。那些饱含着时代特色的字句,墨色如新地刻印在黄纸上,透出一种久违了的激情,使人不免有些恍然和穿越的感觉。

九十六岁的赵燕南老先生,是如今唯一健在的《秦风日报》编辑。二〇〇五年,他在一篇怀念文章中回忆说,成柏仁先生是他从事新闻工作的启蒙老师。

那时,报社地址在西安东木头市街,几间平房,就是编辑部、营业室和印厂了。成柏仁家住西梆子市街,每晚出片前必坐早早坐在桌前,细细看稿。

《秦风日报》以及后来的《联合版》,登载的抗战消息很及时,国际新闻也很快——成柏仁安排专人收听莫斯科广播、英国BBC、美国之#音,有时新闻比中央社还快一天,他让编辑收听延安广播,抄录八路军、新四军的消息,自己也常常去西安莲湖公园的奇园茶社喝茶,其实,这是共产党的一个秘密联络点,得到的消息被改成外电,从而报道抗战的真实情况。报纸的发行、零售一时居全省之首,最多达三万余份,成为西北地区影响最大的报纸。

赵燕南回忆,当时报社人手少,成老每天必写一篇评论,多则千言,短则几百字,言之有物,文笔泼辣,还常说,“每天发生的新事,你要引导读者,你不引导,国民党的报纸就引到一岸子去了”。“他用墨笔在毛边纸上飞快地书写,每写完一段就叫铅字工人排一段,写完了也排完了,几乎不需修改润色。”

一九四四年,日寇突破河南中牟黄河渡口,长驱直入,三十七天连下三十八城,三秦震动。赵燕南记得,某天深夜,成柏仁奋笔疾书《继续辛亥革命精神,打破当前内外难关》,写到思潮激荡、情不自禁的时刻,“手和笔不住颤抖,文章一气呵成”。

成小秦听了这些往事,“其激越之慨,今犹仿佛见之”。用了几年时间,他到北京、陕西等地的图书馆、档案馆,查找旧报,整理出一部《柏仁文存》,居然有二十六万字。

 批评国民党,“这个国家的危亡,就在目前” 

当年出版报纸的困难是难以想象的。纸是土纸,麦草做原料,纸质发黄且厚,有的只能印一面。供电也不正常,有时不能按时出报。

这都不是最要命的事。赵燕南回忆,成柏仁曾对他说过,对这张报纸并不满意。因为“国民党当局新#闻#检#查这样严,报上满版都是中央社的新闻”。

在一篇社论中,成柏仁如此表明媒体的立场:“我们应尽舆论监督的天职,愿做忠诚的诤友,绝对地督促政府,爱护民生。”

早在“周报”时,成柏仁就多次发表时评,批评国民党政府在内政外交方面存在的问题,措辞尖锐,毫不留情,也毫无畏惧。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第四十一期《秦风周报》,《沉痛的回忆——一年来国家现状的检讨》一文,成柏仁批评国民党官员,“尝假游历调查之名,动辄支付钜万,这是国家在非常时应有的行为吗?……这个国家的危亡,就在目前。”

在《如何澄清陕西的吏治》一文中,他的言辞更为尖锐,“许多政局要人,一得权位,任所欲为,操守道德,国家元气,根本上就没放在眼里。这样趁火打劫地干上几年,可以保险地满载而归。”

如今,成小秦读到祖父当年的文字,时常感慨得不能自已。一方面,成柏仁要宣传抗日,替老百姓说话;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应付检查。

赵燕南回忆,当年,稿件要送西安新闻检查所事前检查,时常发生社论或时评被扣押、删改,版面上因此开了“天窗”,每每成为新闻。

陕西省图书馆收藏有一九三七年五月二十六日的《秦风日报》,在社论《国民大会与三民主义》编者按中说,“本文前晚送检查后,当局批令缓登,昨已查悉发还,故今日方始刊出,敬祈读者注意!”

尽管不时有被勒令停止刊登社论、时评若干天的所谓处分,成柏仁还是坚持针砭时弊、舆论监督。一九四四年的一篇社论《扭转战局的关键》中,他质问说:“试问今天为什么政治上有这么多肃不清的贪污现象?为什么有的乡保长横行霸道?无非因为一切黑暗现象不被公开,人民眼见身受不能发表。”

他在社论《言论自由与检查制度》中点名批评国民党中宣部长梁寒操,还因国民党西安市市长陆翰芹“对本报外勤记者与本报之无礼态度与公然诽谤”,愤而挥笔,写出长篇社论《为争取新#闻#自#由向陆市长抗议》。

成柏仁一开篇就说,“当此法治未立的今日,不肖官吏与新#闻#自#由总是对立的。我们要为新#闻#自#由而不断地奋斗。这些不肖官吏正是我们奋斗的对象之一。”

民国时期,每年九月一日是记者节。一九四五年的这一天,成柏仁写道:“一个报人日夜忙碌,所为者,尽为人家的事,大都与自己无关。然而放眼一看,又何曾不关涉自身?所谓‘书生报国无他道,只将毛椎当宝刀’。

“可近年来,国内之风萎靡,竞尚阿谀,一时忠直之言,不见报章,颂扬之词,认为谠论。大街之上,遍贴奉承标语;会堂之中,辙诵恭维言辞。我们认为,必须提倡直言,新#闻#自#由、言#论#自#由,必须争取!”

 身患血癌,带着老衣赴京参会病逝  

二〇〇四年,九十四岁的革命前辈张邦英发现中国新闻史教科书上未记载成柏仁创办“秦风”报,遂给陕西省委写信,建议关注成柏仁史料的征集、编写。二〇一一年五月,由陕西省记协、中共铜川市耀州区委宣传部编写的纪念文集出版。

张邦英(1910-2010)

张邦英与成柏仁是同乡,十六岁时受到成柏仁等耀州名人的影响,参加了革命。他知道早在《秦风周报》时,成柏仁就介绍共产党和陕北红军的情况,夸赞刘志丹“是真正解决民众吃饭问题的”。

国共重庆谈判,成柏仁写了篇社论《团结在望,国家之光——欣闻毛泽东先生抵达重庆》。新闻检查所要求把“中国共产党领袖毛泽东”改成“匪首”,还要求删改其他多处字句。成柏仁坚持按原文刊发,事后,新#闻#检#查所给了个“违检”的警告处分。

成柏仁的同学张奚若,此时已是西南联大的教授。一九四六年一月,张奚若在昆明联大图书馆前的大草坪上,公开演讲《政治协商会议应解决的问题》,提出“废止一党专政,取消个人独裁”。

张奚若先生

成柏仁的长子成景晖(后改名成青阳),当时是西南联大学生,将演讲稿寄到西安。《联合版》全文刊登,震动西北。国民党陕西省政府主席祝绍周说,“秦风”近来言论非常反动,应该整它一下。

国民党陕西省党部命令学校禁止订阅该报,还通过邮局扣押报纸,不许客户登广告,报社还收到装着子弹的信,编辑记者被特务用汽车撞伤,位于五味十字的报社总部还被特务组织的游行队伍冲击,社牌都被抢走砸毁,冰窖巷的印厂排字车间也被特务纵火。

成柏仁毫无畏惧,报纸照常出版,一一详述暴行。他让记者早早写稿,工人白天把机器、铅字隐藏起来,晚上印刷时,又请来武师保护。

一九四六年四月底,蒋介石要到西安部署内战,胡宗南下令“不许在街头见到一张《联合报》。”两千多名警察、宪兵、特务,将冰窖巷团团围住。一连三天报纸发不出去,成柏仁就把报纸贴到大街墙上,但他一走开,就被特务撕毁。

同年五月三日,成柏仁决定用红色印刷最后一期报纸,刊登着他撰写的《停刊社论》。

一九四九年,成柏仁出席了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他见到了毛泽东、周恩来,还登上天安门城楼,参加了开国大典。周恩来问起他与国民党斗争的情况,高度评价“秦风”报的作用。成柏仁表示要继续办报,周恩来说,成老,办报很辛苦,你搞别的工作吧。

一九五一年初,成柏仁(前排右三)出席全国文化行政会议。茅盾(右二)、夏衍(左一)、周扬(二排右四)、郑振铎(二排右六)

一九五〇年,成柏仁担任西北军政委员会委员兼西北文化部部长,他与副部长柯华等,宣传爱国主义文艺。支持常香玉巡演,完成捐献战斗机一架。一九五三年,他还与赵寿山、孙蔚如等先生赴朝慰问。一九五四年,成柏仁当选一届全国人大代表,年底,当选陕西省副省长。

成小秦珍藏着当年的很多照片,祖父总是笑呵呵的,与人合影时并不是正襟危坐的样子,总是亲热地搂着别人,长长的白胡子让人觉得他是个可爱的老先生。

八十四岁的退休教师宋锡蕙老人,是成柏仁先生的长媳。在她的记忆中,老先生穿着简朴,总是乐呵呵的,一口陕西话,声音很洪亮。

一九五四年,成柏仁被发现患有白血病,他仍坚持工作。一九五八年,他不顾血癌已到晚期,直接从西安第四军医大学医院出发,坐火车到北京参加全国人大会议。他听了周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还参加了小组讨论。终因病重,被送到医院治疗。

时任国务院秘书长习仲勋去看望他,成柏仁说,我做得工作太少了。习仲勋说,成老,不要激动,不要再惦记工作,安心养病。

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四日,成柏仁走完了七十年的一生。成小秦当时只有七岁,到北京参加了祖父的追悼会,他记得前来吊唁的有许多大人物,鲁迅夫人许广平还抱起他,问他上几年级。

后来,成小秦才听说,祖父去京时,随行的祖母带着老衣。

成柏仁先生,到死都是秦人的风骨——大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