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同治嵊县令严思忠被戕案析疑
清同治九年(1870)春,嵊县知县严思忠被栉工庞氏所杀,轰动朝野。清代不少文献记载此案,主要有《大清穆宗皇帝实录》、《庸盦笔记》(知县被戕)、《清稗类钞》(老狐复仇)、《清代野记》(戕官类记)等。本案受害人严思忠(1822~1870),字怀白,号櫰柏、一号小秋,江苏镇江府丹徒县人。咸丰己未恩科举人,曾任松江府娄县教谕、候选训导。娶方氏,有一女。思忠同治七年(戊辰)冬官嵊县知县,至同治九年(庚午)农历二月三十(公历3月31日)被杀,在职仅两年余。任上时曾主修《同治嵊县志》。
关于严思忠被戕一案,嵊州文史爱好者马善军先生《嵊县知县严思忠被杀案》一文(见《嵊州春秋》2012年第二期)及钱徐良先生《清同治嵊县知县严思忠被杀案刍议》一文(见《嵊州春秋》2014年第二期),均有过阐述。前者引用《庸盦笔记》《大清穆宗毅皇帝实录》对此案情况作有介绍,但对严思忠被杀原因未有深入;后者则依据嵊人马向潮所著《解放前文剩》一书所录提出新的说法,认为是县丞(或典史)因情杀人。
知县严氏被理发匠庞押新所杀情节,《庸盦笔记》(知县被戕)所记较详,马、钱二文已有抄录,本文不作累述。《庸盦笔记》将严氏被杀归结为庞押新发疯所为,“然终莫解其由来也”。又以“老狐复仇”之迷信故事借题发挥,实属荒诞。庞押新被抓后,地方以疯子病狂杀人之由上报朝廷。同治帝在阅览浙江巡抚楊昌濬的奏章后甚觉诧异,并不相信,要求查明原委。《大清穆宗皇帝实录》(卷二百七十九)这样记载:“(同治九年三月下)……览奏实堪诧异。所称疯病情形,殊难凭信。著杨昌濬即将该犯提省严审,因何起意戕害,有无别项衅端,及挟仇主使之人。务须切实根究,从严惩办,以彰国法。”同治九年五月,杨昌濬“奏报审明戕官凶犯庞押新先行正法;严大姑带伤救父并请旌表”,皇帝硃批:“严大姑著交部照例旌表,余著刑部议奏”。
八月初,福建道监察御史刘国光认为此案疑点颇多。上奏言:“奏为浙江巡抚审办嵊县民人戕官一案疑窦颇多,请旨特派大臣覆讯,以成信谳。”《大清穆宗皇帝实录》(卷二百八十八)载:“(同治九年八月上)又谕。浙江嵊县知县严思忠,被凶犯庞押新戕毙,并伤毙家属数口。前据杨昌濬讯明,该犯系属疯颠,奏明正法结案。兹据御史刘国光奏称,此案疑窦颇多。所称疯病情形,未足凭信,原奏不实不尽,请认真查办等语。严思忠被戕一案,业据杨昌濬讯明奏结,若如该御史所奏各情,实不足以成信谳,著该抚按照该御史指驳各节,覆讯明确,据实具奏,不准稍涉回护。原摺著钞给阅看,将此谕令知之。寻奏,遵提人证,照该御史指驳各节,反覆研鞫,与原审均尚相符,并无可疑之处,应请仍照原案完结。下部知之。”同治九年十二月,杨昌濬“奏报嵊县知县被戕应请照案完竣”。同治十年二月初二日皇帝硃批“刑部知道”。这样一个疑点重重的命案最终仍以疯子杀人为由而完结,耐人寻味。
按《庸盦笔记》(知县被戕)等所录情节,庞押新“窃菜刀置之怀,径趋县令公馆。登馆后土山,坏后门以入,馆中人皆不觉。”可见是为杀知县而去。登土山后又破坏公馆后门进入,行踪隐蔽而无声息,先后杀知县及其家属。“取印佩之,开箱取宝银一枚,复出后门而去。”庞押新杀人后并不匆忙逃跑,又取官印后才从后门离开。从上述细节看出,庞氏作案目标明确,思路清晰,手法利落,不似疯人。观古今断案,大凡作案者必有动机。为何庞氏不杀他人,而独针对县令?杀人后为何还要取走官印?这其中必有原因。然而,这在清同治朝官方志书及文献中并不能找到较为可信的答案。
至于崇仁马向潮《同治嵊令被戕》一文所称“县丞因情杀人”,存在着较多明显错误。主要有几点:1、其言杀严思忠者为县丞。嵊县自康熙三十九年起奉裁县丞一职,同治朝只有典史而无县丞;2、马向潮一文称思忠之女钟情于典史,文中又只字未提严氏女被杀情节,既两情相悦,典史为何要将严氏女置于死地?《大清穆宗毅皇帝实录》记载明确:“经该县典史李承湛,将凶犯拏获提讯。”负责抓获庞押新的典史正是李承湛,作案人为庞押新明确无疑;3、庞押新犯案后取走官印,随身携带,马向潮之文也未有这一重要证据细节;4、马向潮文称“县有丞,俗称二衙,年三十许,善逢迎,风度翩翩,而不修边幅,常来令住处寒暄。”既风度翩翩,又何来不修边幅之言?据《民国嵊县志·职官志》记载,李承湛,字竹君,大兴人。于咸丰八年任嵊县典史,同治元年他调,同治四年十一月复任。此后,除同治七年(戊辰1868)李承湛“俸满赴省”由郑杰短暂代理外,李承湛一直任典史职,直至光绪间。期间并无所谓的“县丞”。陶濬宣光绪元年所撰《入剡日记》提及此人,言其“官剡十年矣”。李氏工于诗文,有《李竹君诗钞》,民国县志录有李氏《三界晚泊》等诗数首。会稽马赓良称李竹君为“吏隐诗人”。李承湛诗《己巳五月十九中夜得孙喜而赋此》自言:“吾年垂六十,鸰原寒弟昆。景升儿子三,不才皆犬豚。学语教呼爷,绕膝有两孙。……”己巳年为同治八年(1869),此时李承湛年近花甲、儿孙满堂,何来马向潮所言年三十许的“二衙”?5、县志将李承湛列入名宦篇,载其绘图作说、请大吏发款开凿“官河”引灌农田之事迹。同治嵊县志主纂蔡以瑺称其:“少府莅吾邑,有循声,是能以风雅餙吏治者也。”可见是一位性儒雅、有德才的地方官吏。综上述,马向潮所作之文毫无依据,实经不起推敲。
笔者检索清末至民国年间《申报》及期刊,查得不少涉及此案的材料,对于探究县令严思忠被杀原因或有所帮助。收录如下:
《嵊县疯人》
浙江嵊县有某甲者,素以疯癫著称。一日,县中演剧,某甲往观之。见台上演《黄金印》一出,心大欢然。逾晨,邑中哗传,有人于夜半直入县署,杀令并盗其印而去。立捕得之,则即某甲也。诘其何为无故杀令?甲曰:“吾昨见《黄金印》中人物,痛夫官吏之奸恶,却遇有一个豪侠杀了,吾心不觉大快。因念吾邑县令,其种种贪酷暴横,如某事、如某事,其与《黄金印》中官吏,有过之而无不及,乃却无一个豪侠,为民除害,吾心甚为不平。故特于晚间直入署内,将彼杀却,取印而归。盖亦聊以一泄吾愤云尔,岂有他哉!”众曰:“是固官也,尔小民岂容妄动。”甲曰:“彼奸恶若此,宁尚未可杀耶?!”众不能屈,乃以平日疯状上报,谳遂定。(《二十世纪大舞台》1904年第1期–《丛谭:舞台掌故·嵊县疯人》,作者:陈去病,号“垂虹亭长”)
《杂录:纪庞新刺杀嵊县令事》
庞新,故栉工子,字阿三,嵊县人。豪侠尚气节。即同治九年三月行刺县令严思忠者。是时,粤乱初平,疮痍未复。县治无衙门,令租民室以居。中堂悬帘幕,内为寝室,外为厅事。因陋就简,殊无防范。故新毙县令,直如探囊而取物也。新之刺思忠,踰后垣而入。先至思忠寝室砍之,并及其妾。思忠大声呼救,有女卧复室中,闻声踵至。新即门外刃之,殒焉。复反身砍严及妾,俟气绝乃去。翌晨被缚,尚在栉发肆云。或曰新与严令非有深仇疾痛,必欲死之以为快也。无端而毙之,并杀其一妾一女,果曷故哉?官场定案,谓新素病狂,易其杀严令,盖无成心。而外间传闻,亦以一疯字了之。其实不然。新即被缚,鞫狱者问何故戕邑令?新曰无他,吾恨其贪耳。吾昨见梨阁演黄金印剧,大侠杀贪官,心甚快之。因念思忠之贪酷暴横,较黄金印中官,殆且十倍。顾无一人焉,起而除之,为生灵稍纾其苦痛,故吾手刃之。且以警告天下之如思忠者,问官不能诘。遂解杭垣,杀诸涌金门外,案遂结。盖思忠固咨睢无人理,而是日县城适演黄金印,皆实事也。(《申报》:1911-07-25 第12版)
《红冰碧血馆笔记》(一)
庞新者,浙之嵊县栉工子也,小字阿三。职业虽微贱,而性尚任侠,以气节自矜。其父常出市货,嘱新守肆。正苦闷坐,忽对户肆主赵某,惠然肯来,新笑起承迎,略叙寒温,坐稍顷即去。新以其与有邻谊,未忍拒绝。自是赵觑其父他往,即来闲话,新意亦甚得。盖藉此足破沉寂焉。一日其父又外出,赵携书一卷来,与新共览。新粗解文义,展而读之,乃黄金印全套曲本也。翻阅一通,并不解曲中音律节奏,但仰慕大侠之为人行事,爱不忍释。就赵假之,无人时辄出朗诵。每年春月,邑人必循例赛会,召梨园酬神,有友朋邀新往观。台上粉墨登场,适演此剧,新阅之眉飞色舞,或喜或怒或哀或乐,若别有所领会者。新自观戏归,一举一动,时时躬自刻效。思有以一朝逞其志,人不之觉也。时宰是邑者为严思忠,其人贪而暴,视阿堵物如命。固咨睢无人理。且值太平军甫敉平,疮痍未复,民尤不堪其虐。嵊邑旧署兵燹时毁於火,思忠来此摄篆,暂赁民屋以居,因陋就简,内宅公堂只一屏幙隔之,殊无防范。忽一夜三鼓将残,月明人静,万籁无声,新怀刃至县署后院,攀树登垣,一跃而下,蹑足潜踪,探至思忠寝所,即床猛砍之,并及其小妻。思忠负痛大声呼救,其女卧复室中,闻声知有异,披衣踵至。新见有人来援,恐为所获,遂反身出迎,就门外刃之,殒焉。复入连刺思忠与其妾,俟气绝乃出。(《申报》 :1916-08-18 第14版 著评:李警众)
《红冰碧血馆笔记》(二)
翌晨,里巷轰传县主被杀,凶手即栉发肆之小主,已捉将官里去矣。一时咸起猜疑,有谓新素病狂易,其杀思等三口,初无成心;又或谓新与思忠有宿怨,必欲杀之以为快。其实不然。当新之被缚,鞫是狱者,问何故戕邑宰?新曰:“无他,吾但恨其贪耳。吾前读黄金印曲本,昨又见伶人演此剧,观其大侠杀贪官,心焉慕之。因念思忠宰吾邑,其贪酷暴横,殆十倍黄金日中之官。顾绝无一人,起而锄暴,为生灵稍纾其痛苦。故吾决然手刃此贪吏,并使天下之似思忠者知所自敬焉。”问官不敢诘。但含混以新有癫痫疾、发狂杀害邑宰家三口定谳,解赴杭垣,刑於涌金门外,案遂结。此同治九年三月间事也。
警众曰:“贪官暴吏,人人得而诛之。嵊令被杀,诚有取死之道,原无足怪。所可异者,庞新一栉发匠耳,与思忠非有深仇疾痛,因读曲、观剧有所触发,即毙县令,立杀其一妾一女,何其壮哉。今世类于嵊令者多矣,安得恒河沙数之庞新,一一手刃之也?可慨也夫。”(《申报》:1916-08-20 第14版 著评:李警众)
上述三则材料为剖析本案提供了全新的视角。我们可以对行凶者庞押新(一作庞新)的身份、个性及作案动机作一梳理。庞氏,籍隶天台,随父在嵊城从事理发匠,职业微贱,处于社会底层。其性“尚义任侠”,有崇尚正义、宁死不屈之气节,素有仰慕大侠除暴安良的情结。戏剧《黄金印》的上演成为本案发生的“诱因”,使得平日里痛恨贪官的庞氏深有感触,决定替天行道,进而激愤杀人。其作案后,取走官印,意识行为皆效仿《黄金印》之剧情,两者有直接关联。民国间有署名“菊屏”者在《申报》(1925-03-26 第7版《游艺丛刊》)发文《戏剧之感动力》,谈及庞某观戏后杀县令事,称“戏剧感人之深于此可见,故曰戏剧实有移风易俗之可能性,而改变人群志趣于无形之中焉。”
凶案发生从表象上看,系庞押新个体主观意愿造成。从深层次看,还离不开当时特定的时代背景。清朝同治初,太平天国运动虽渐告平息,但各地社会秩序受战乱冲击仍未恢复。嵊县在同治间又连逢天灾。据《民国嵊县志》载:“同治二年癸亥,秋冬旱;同治三年甲子,雨豆黑色;同治六年丁卯,雨豆;同治八年己巳,四月大雨,蛟乘之水骤涨,坏田地无算。”时民生凋敝,政权仍不稳固。严思忠所作《同治嵊县志》序言曰:“思忠于洪杨溃军戡定之明年筮仕于浙,越三年奉檄来兹土。下车巡视,幸流亡渐复,凋攰渐甦。”
同治七年严思忠出任知县后,损毁的县衙也仍未修复,故“令租民室以居。中堂悬帘幕,内为寝室,外为厅事。因陋就简,殊无防范。”使得庞押新戕杀知县易如反掌。当时绍兴民众的反封建斗争虽然受到打击而走向低沉,但阶级压迫仍然存在,社会矛盾并未解决。据柯超《辛壬琐记》记载:“贼既败窜,散处绍属。绍民疲敝。无所得食,每自相并吞。”清政府还大搞清乡,对参加过太平军或担任过太平天国乡官的民众,严厉查办。“官绅大宗为乡官者,甚至家及乡官戚友,……亦遭缧绁”,株连极广,往往弄得“冤抑毁家”。故局部的自发斗争仍此伏彼起。庞押新杀知县严思忠案并非孤例。同治八年(1869)青州营步兵赵连城刺死知府王汝讷、守备金国彦;同治九年(1870)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杀;同治十一年(1872)新昌实行保甲制,王成继等在烟山起事,率数千人围攻新昌县城等等。
庞押新被捕后,审案之人问讯:“何故戕邑令?新曰:无他,吾恨其贪耳。”问官不能诘。可见,庞氏并非疯人,审案的地方官员也清楚案件内情。浙江巡抚杨昌濬深知,若以庞氏“恨杀贪官”之口供呈报,必使自身及朝廷处于尴尬境地,而且可能引起百姓共鸣而增内乱。故最终以疯人癫狂杀人而含混结案,并请旌表严氏女为孝女,当是不得已之举。同治帝及御史刘国光等虽有疑虑,却也只能如此。按《同治嵊县志》(职官志·名宦)记载,严思忠在嵊期间有政声,似非庞押新认为的贪暴之官。严思忠之被戕,笔者认为作案人庞押新主观意愿及当时特定的时代背景系主要原因。晚清政府腐败而生民怨,颓势已难挽回,严氏署嵊被杀,可谓生不逢时。附带一提的是,参与核办严思忠被杀一案的浙江巡抚杨昌濬和杭州知府陈鲁,亦是同治十三年督审余杭“杨乃武与小白菜”冤案的官员,后均被革职。
嵊县知县严氏被杀为清政府所忌惮,实情直到清末、民国年间才陆续见诸报端及杂志。而刊载《嵊县疯人》一文的《二十世纪大舞台》因内容均带有反清革命色彩,为清朝统治者所不容,只出2期,即被封禁。民国时,诸暨人蒋瑞藻(字孟洁)在1917年《小说月报》(第8卷第6期)上发表《庞新小传》,后又在1926年《智识》(第1卷第12期)上再次刊出。其文言:“(庞新)翌晨被缚。盖尚在栉发之肆,意态安闲如平时。与人言杀令状,琅琅可听云。……呜呼!庞新固非疯者矣!激于一时之义愤,置生死于度外。读书明理者,尚或难之。而况于栉工之微者乎?可不谓之豪侠之士乎哉?剡溪某君,与余家有旧,年八十余矣,为余言之。”已视庞新为具有反封建精神的革命者,并为之立传矣。
以史为鉴知兴衰,以人为镜明得失。今史海钩沉,探赜索隐,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