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县令的1635
1635年,以帝号纪年则为崇祯八年。这一年,无论对崇祯皇帝还是对吴世济而言,都是颇为重要的一年。
作者:张建英
崇祯八年(1635年)正月十五早晨,太和县县令吴世济像往常一样早起,打算在县衙内用完早餐后,就去城内巡查。属下的一个紧急报告,让他立即放下碗筷:“流寇”接近城下!
“流寇”来袭的传言终于成为现实。为此,他已经在惴惴不安中准备了半年。
此前一年六月,在溧水县做了六年“教谕”(明清时期县一级政府负责教育工作的官员)的吴世济,被任命为凤阳府颍州太和县新一任县令。能够获得升迁自然是一件喜事,可吴世济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这个月,在五省军务总督陈奇瑜的指挥下,官军一度将李自成、张献忠等逼得走投无路,但最后时刻,陈却中了李、张的诈降之计。自七月开始,缓过劲儿来的农民军重新迅速发展,河南的形势越发严峻。太和县在凤阳府的最西端,一旦农民军由河南东进安徽,太和必然首先成为进攻的对象。
刚一上任,就要考虑如何抵御“流寇”,显然非常棘手。而作为一个新到的“外来户”,吴世济也很清楚,像抵御“流寇”这种事情,他必须先征询一下当地士绅的意见。
所谓“士绅”,在明清两代,主要是指享有科举功名但又不做官的知识群体。这些人,要么是告老还乡的退休官员,要么是考取了科举功名但未做官的地方才俊。在 明帝国广袤的疆域内,中央政府的控制力通常只能到县一级政权,而县以下大大小小的村庄,社会秩序实际上是由士绅阶层来维持的。长期混迹于基层的吴世济,当 然清楚这些人的份量。
按吴世济最初的打算,抵御“流寇”最好的措施自然是请官军驻防太和县。不过出乎预料的是,他请来的“地方精英”们都不认可这个建议。他们反对的理由也很明确:明军军纪太差,“兵之祸甚于寇也”。“地方精英”不支持自己的意见,吴世济只好放弃请官军驻防的计划。
其实以吴世济的经历,又何尝不知官军军纪涣散、为害地方?只是连正规官军应对“流寇”都很吃力,在没有官军驻防的条件下,太和能守住么?
备战
自崇祯七年八月开始,昔日平静的太和县一下子忙碌起来了,巩固城防、编练民兵、修造武器,在知县吴世济的领导下,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过正式揭开太和县备战大幕的的,却是一篇关于太和县境内“西人”的告示。
吴世济所谓的“西人”,是指在太和县境内侨居的山西、陕西商人。自十六世纪起,随着商品经济的空前繁荣,大明朝的商人们也活跃起来了,晋商、陕商都是当时 赫赫有名的商人集团。凤阳府地跨江淮、毗邻楚豫,是当时商品由东向西运输的主要通道,因此凤阳府境内落脚的外来商人颇有一些规模。而当同样起于山、陕的农 民军大军压境时,侨居在凤阳府的山、陕商人的身份自然一下敏感起来了。
“西人”处置是否得当,直接关系太和县民心的稳定,因而吴世济把其作为备战之初的首要问题。在这篇名为“查编流寓”的简短告示里,吴世济首先安慰了下太和 县境内的“西人”:“尔等侨寓已久,应无不肖之心”。不过,这位知县很快就露出了发告示的真实目的:在太和境内落脚的山、陕商人,须将自己“作何经营生 业,寓何集镇处所,系何原籍姓名,详注一册,送县严查”。当然,吴世济也没忘警告本地的土著不许趁机作乱,迫害西人。
备战工作,千头万绪,最重要、也是最让吴世济头痛的是:没钱。
这个时候缺钱的,可不仅仅是太和县。明末内忧外患不断,各类开销剧增,于是中央政府一次次加税,基层政权自然要想尽一切办法向上“输血”:除了向农民征税,像太和县这样基层政权还要尽可能地削减各项开支。吴世济刚一上任,就发现县衙账上可用的银两,连正常年景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了。可崇祯七年,太和县应上 缴的各类赋税,总额已超过白银一万两。
“此民穷财尽,未有如今日之太和者也”。崇祯八年正月初七,深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吴世济向上级提出“申请截留”,因为在太和县应上缴的赋税里,此时还有最后最后一小批尚未运走。
申请发出后,吴世济立刻陷入焦急的等待中。留给太和县备战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守城
崇祯八年正月十五早晨,吴世济心情颇为烦乱:申请截留的公文已经发出去七天了,却仍未有回复;紧接着又有流言称:一支八万余人的农民军正向颍州、太和方向进发;昨夜,他又接到报告:与太和相邻颍州方向硝烟滚滚、火光一片,颍州城怕是已经失守了。
不过吴世济没有料到想到:就在他吃早饭的时候,进军神速的农民军已经进入了太和县境内。
吴世济接到报告,立刻率人赶到城头督战。从城楼上望去,只见尘土飞扬之中,一支穿红骑马的农民军直奔城下而来,“衣饰华整,皆挟强弓劲矢,兵刃森列”,这是吴世济对这支农民军的第一印象。不过这位县令很快就发现,眼前的这支部队总共也就二千人左右,远非之前所称的八万。“贼不过张其数以虚声恐吓我耳,”看 到“流寇”数量远比预想的少,吴世济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些许。
就算区区两千人,应对起来也不容易。守卫太和县的乡兵义勇,都是从普通百姓中临时挑选出来的,这些人既没受过多少正规军事训练,更无实战经验。仗尚未开打,很多人就被农民军的阵势给吓住了。
关键时刻,以生员(秀才)、举人为主的士绅阶层再次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北门,负责守城门的生员侯功鸿,见手下人被“流寇”攻势吓得手足无措,立刻率先向城 下射出一箭,以壮军威;在东门,生员关寓卷见有奸细准备从水道中入城,不顾城上飞如雨下的矢石,亲自下到城中的水道中将奸细擒杀。士绅阶层身先士卒,民兵们自然士气大振。在生员赵志鸿负责守卫的南门西角楼,马夫孙学诗见登云梯攻城的“流寇”中,有一人看起来像是头目,立刻举磨盘向其奋力一砸,将其击毙于城下。
没过多久,吴世济就接获下属报告:太和县马夫孙学诗在守城过程中,用磨盘击毙了“匪首”王自用。
王自用,陕西绥德(一作宜川)人。崇祯元年,王自用与“混天王”等起义,号“紫金梁”,为王嘉胤部属。崇祯四年,王嘉胤战死,王自用率残部东山再起,并凭 借自己强劲的实力,被当时的三十六营义军推为盟主。这样一个“大人物”,竟被击毙于太和县城下,吴世济在接到报告时也不大敢相信,以至于过了一段时间,他 才把“毙紫金梁于城下”做为重要战果向上汇报。
凭借着官、绅、民齐心协力,太和县顶住了农民军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在五次攻城未果后,农民军遂于十七日从太和县城下撤离。“流寇”撤出了太和县,吴世济稍微缓了口气。
但吴世济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流寇”刚刚退去,新一年的税收任务又下来了。在这样一个敏感时刻征收赋税,显然让吴世济左右为难,这位知县唯一能做的就是:拖。
迎官军
随着“流寇”退去,太和县紧张的气氛缓解了不少。经过一番与农民军打交道,吴世济发现,农民军远没有传说中的可怕,在一月底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吴世济就称农民军“语言装束,直同儿戏”。作为帝国官僚体系最低端的官员,吴世济此时是以一种蔑视的心态看待“流寇”。
同是在这个时候,处于权力金字塔顶端崇祯皇帝,看待“流寇”却完全是另一种心情。
在凤阳府下辖的五州十三县里,地位最重要的当属凤阳县。凤阳县是朱元璋父母陵墓的所在地,又有“龙兴寺”等朱元璋早年的故迹,被明王朝统治者视为“龙脉”所在。可如此重要的地方,在正月十五这天,却被张献忠用半天时间就攻陷了。
张献忠本来就是个性格偏激的人,此番攻占了大明王朝“龙兴之地”,更是杀心大起。据彭孙贻《平寇志》记载:张献忠在凤阳的三天时间里,“士民被杀者数万,刨孕妇,注婴儿于槊,焚公私庐舍2650余间”,而被明朝统治者视为“万世根本之地”的凤阳皇陵,也被张献忠付之一炬。
二月初,凤阳祖陵被焚的消息传到了北京,朝野大骇。崇祯皇帝闻报后惊惶不已,孝服理政。兵部尚书张凤翼、凤阳巡抚杨一鹏等一批相关官员随即被问罪,锦衣卫 指挥使王世盛甚至因为杨一鹏的案子结得慢了点,也被盛怒之下的崇祯皇帝免了职。紧接着,崇祯帝下令在西北的洪承畴统兵出潼关,并限期“六月灭贼”。此后大 批官军陆续从各地向凤阳、庐州一线开进。
二月中旬,太和县接到官军即将进驻的消息。身居皖北一隅的吴世济,当然不清楚近一个月来政局的变动。二月二十日,“不识时务”的吴世济洋洋洒洒近千言,向 上级陈述了“请免派防”的各种理由。不过他这个公文刚发出去没几天,接洽驻防事宜的先遣部队已经到太和县城下了。吴世济只好做官军进驻太和县的准备。
此时事情再一次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派往太和的部队刚到了太和县,就因为战事紧急给调走了,驻防太和的任务将另派其他部队。
三月末,一张“兵至民安”的告示出现了太和县的街头。有了上次跟官军打交道的经验,吴世济这次特意强调:“所用银钱粮料,官兵若不还钱,俱做本县正项支销”。
几天后,明军将领杨武烈率领的一支官军正式进驻太和县。
抓土贼
尽管从一开始就高度重视“西人”问题,可这一块还是出问题了。二三月间,太和县境内连续发生了四起“西人”被害的命案。而作案的凶手,则是横行颍州、太和一带二十余年的“土贼”王本仁。
与“流寇”相对,所谓“土贼”,是指长期盘踞在某一地方的贼寇。与动辄规模上万的“流寇”相比,“土贼”规模要小很多。作为太和一带数一数二的“土贼”, 王本仁手下党羽也不过百余人。大明朝的高级官员们当然不屑理会王本仁这样的“小人物”,可明代州县通常都是没有驻军的,单凭衙役、捕快这些小吏,也对付不 了成规模的 “土贼”。 “流寇”来犯之际,各地的“土贼”更是凭借对地方情况的熟悉,趁机大肆杀掠。
面对“流寇未平,土贼四起”的局面,吴世济一度颇为无奈。吴世济当然清楚“西人”命案的重要性,可本地的捕快早被王本仁吓破了胆,自然是不能指望了。三月初,吴世济见乡人侯养德有勇有谋、胆略过人,特地将其请入县衙,希望其出面为民除害。性格豪爽的侯养德当即领命。
可五天后,两手空空的侯养德回来复命:王本仁党羽众多,“缓之或可图,一急之,即反矣”。
杨武烈的官军入驻,对于吴世济来讲,最大的意义不在于防御“流寇”,而在于他有了一支强大的力量去对付“土贼”。
四月二十日半夜,经过仔细筹划,杨武烈亲率一支精锐部队直奔城外王本仁的老巢而去。不料“神通广大”的王本仁提前接到信报,抢在杨武烈到达之前跑掉了。堂 堂官军竟然连个小“土贼”都抓不到,杨武烈不免有点丧气,不过吴世济却已有胜算:王本仁虽然走脱,但此次行动足以打掉这位“土霸王”的霸气。王本仁在颍 州、太和一带民愤极大,根本无法藏匿。吴世济断言:“本仁怨家多,旦晚可成擒”。
果然,几天后,王本仁藏匿之所被人发现,杨武烈闻讯后立刻派人抓捕。“土贼”王本仁就此落网。
四月里,吴世济的心情显然不错。“土贼”王本仁就擒,免去了一个心头大患。更重要的是,吴世济一直期盼的减免赋税,这个时候也有了实质进展。出于缓和社会 矛盾的考虑,崇祯皇帝下旨:凤阳府遭兵荒的州县,崇祯六、七、八年应征的各类新旧赋税一律停征。此前一月份下达的赋税任务,吴世济拖到三月份才完成,这笔 钱自然被吴世济顺理成章地截留下来了。
不过对于吴世济来讲,最大的惊喜是官军首领杨武烈。杨武烈本系儒生,因见社稷将倾,毅然投笔从戎。作为“儒将”,杨武烈律己律下,甚为严格。因而吴世济和太和县士绅一直担心的“兵祸甚于寇”的局面并未出现。
尾声
1635年,以帝号纪年则为崇祯八年。这一年,无论对崇祯皇帝还是对吴世济而言,都是颇为重要的一年。
这一年里,凤阳皇陵被焚,作为朱元璋的子孙,崇祯皇帝朱由检当然清楚朱家“祖坟”被毁的意义。十月初,一贯刚愎自用的崇祯皇帝,第一次颁布“罪己诏”, 向天下臣民承认自己的错误。可这个举动根本无法挽救局势。正如凤阳皇陵被焚背后暗示的政治寓意一样,明王朝此后内忧外患愈演愈烈,最终走向灭亡。
对吴世济而言,这也是颇为不平凡的一年。在任太和县令之前,吴世济未做过县令,更没有有任何军事指挥经验。在“流寇”压境之际,一介书生的吴世济全力协调 官、绅、民、兵之间的关系,为太和县构筑起了一个坚固的防御体系,顶住了“土贼”与“流寇”进攻与骚扰。四年之后,吴世济任满离任。太和县士绅百姓立碑以 记其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