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元年上虞知事史梦占逸闻

民国建元，上虞丰惠县城曾发生过一桩奇闻。事情发生在1912年9月初，有位名叫史梦占的嵊县人到上虞任知事（相当于后来的县长），成为主政长官。然而史知事到任后的当月十三日夜晚，即突然自缢而死，令人惊愕，一时舆论四起，人心不定。史氏在职时间极为短暂，唯留下绝命遗书一封。披露于后：

“宗法未审情形，谬膺斯任。参议会开会在即，各科□预算□□须议。选举事宜，人甚吃紧，登记所亦须限期成立，为时甚促。种种筹备，已属不及。贻误地方罪何可逭，惟有一死以谢父老，祸由自取，夫复何言。惟随行诸人均属无罪，乞格外原情。宗法死且不朽，家中有老母寡妻。舍弟騆，昨日来署，系老母嘱其来视宗法者。不孝死奚足惜，务乞放弟回家，以养老母，而存宗祀，存殁具感。临书惶惑，不知所云，史宗法留别。九月十三夜。（注：刊字不清处以空白方框代。宗法，知事史梦占之原名。）

騆弟手足，汝速回，奉养老母，勿以我为念。人谁无死，我自念生平心地光明，无事不可以对人，此次自投罗网，实误于不预察虞地情形耳。汝以后不必出外，可在本店及近处经营，使老母之心稍安。汝嫂可劝其入女学校肄业，盖汝嫂生平最好学，遂其志，即所以解其忧也。午笙侄儿，读书数年，可令其习经纪，此儿头角峥嵘，将来必能昌我家也。为人宜旷达，过去事不必再忆，地球亦有时消灭，况在一人之细乎。兄宗法留别，十三夜。右请虞邑父老兄弟及小弟香騆同来诸好友钧鉴。”

史知事自尽之事，颇为蹊跷，也相当敏感。1912年9月19日发行的上海《申报》为此还专门刊登了《时评》：“犍为邓斌之蹈海死，死于愤世嫉俗也。遗书两则，足以见志。若上虞史知事之死，何为也耶？预算虽迫，选举虽要，亦断不至于以死殉之。吾闻其事而大疑，读其遗书，则处分家事，无异乃木大将。玩其用意，则又若有迫之使死者，而愈令人疑。呜呼，果有人迫之使死者耶？安得起九原而问之。”（注：邓斌，四川犍为县人，叹革命事业未竟，于民国元年八月三十一日投海死，年二十二。乃木大将，即乃木希典，日本陆军大将，善写汉诗，持身严谨，对外侵略扩张政府忠实推行者。1912年明治天皇病逝后，于9月13日同其妻剖腹殉节。）

9月22日，《申报》又刊发《关于上虞史知事自尽之电文》：“旅沪上虞人田澍霖等为上虞史知事到任自尽事向浙都督询问原因，兹将来往电文录左。「杭州朱都督、屈司长钧鉴：史知事甫经视事，即行自尽，读其绝命书，种种可疑，务乞彻查，以定人心。旅沪虞人田澍霖等。」;「旅沪学会转田澍霖诸君：电悉上虞史知事甫经到任，即寻短见，深堪诧异。当经电饬余姚陈知事前往检验，并令新委高知事将史知事身后事件妥为料理。顷据陈指事电复，验明委系自缢身死，其原因实由外界激刺，详情另呈等语。除俟陈知事将详细情形呈复、到日再行核办外，特先电闻。都督朱、民政司屈。」”（注：田澍霖，即田时霖，上虞人，清末民初上海工商业巨子，慈善家。朱都督，即朱瑞，时为浙江都督。屈司长，即屈映光，时为浙江民政司长。）

1913年3月23日，浙江旅沪学会召集同人开会，借用沪北商团公会场所，为已故会员史梦占开追悼会，浙人到者极多。“严濬宣君宣布开会宗旨后，继由金汤侯报告史梦占历史及当时因公殉职各情略。谓史君侠骨热肠，富于革命思想，祗以无间可乘，有志未逮。沪军发难，陈督被制造局羁留，本会筹饷助军，并咨请伍君秩庸照请驻沪领事团严守中立，紧要文牍悉出史君手笔。旋赴闸北维持弹压，后又运械赴杭，为汤都督赞助戎机，不遑寝寐。复赴南京组织交通部。蒋都督莅任，史君复回浙办理文牍。旋任上虞知事，下车五日，因公自尽，虽经朱督优卹，而史君老母寡妻尚难存活云云。又由严君将史君生前品行略述一番，并将史君到任后厌世殉职原因略加阐发。即由马绛裔君对史君遗像宣读诔词。毕，全场向遗像行一鞠躬礼，追悼会与焉告竣。场中所悬挽章甚多，不及备录。惟有商务分会、民团总会公挽一联云：‘孰杀子产，我负伯仁。’八字最为简切。”

上述资料均未揭示史梦占之真正死因，只说其厌世殉职，语焉不详，着实疑云丛生。考民国间武进胡君复所编《古今联语汇选》载：“光复后浙江上虞知事嵊人生史梦占者，谨愿士也。时军事繁，催科甚急，史未谙簿书，为吏胥所弄，致亏官款，愤而自经，遗书多自责语。嵊人挽以联云：‘无鬼不死人，太息上虞成鬼城；有书徒责己，可怜知事是书生。’相传清初上虞某令，亦坐事自缢，死署中，史下车日曾遇之，故上联云。又，上虞士绅公挽云：‘孰杀子产，我负伯仁’。”（注：未谙簿书者，不懂会计也。子产，春秋政治家，相郑简公、郑定公二十余年。周顗，字伯仁，两晋名士，官至尚书左仆射，王敦之乱时被王敦杀害。）按此记载，嵊县人史梦占到任上虞知事后，当时战事频繁，上级催收租税紧急，由于史不懂财务，被署中掌管簿书的小吏所玩弄，导致官款亏空而无法交差，深感自责，竟激愤自缢。

史梦占遗言曰：“宗法未审情形，谬膺斯任。……此次自投罗网，实误于不预察虞地情形耳。”对于来虞为官事，言辞中含有追悔及无奈之情。再回过头来看1912年1月5日《申报》记载：“<民事长之徘徊>上虞民事长沈君祖绵，奉委后以内部风潮，久延未往。本日经政事部，照会催行。谓前清时代，以政教不良之故，酿成党派。不但省与省争、府与府争，甚至一县之中，自相水火，视荣利若邱山，嫉同胞入如仇寇，操戈起釁，交煽为常。亡国之原，未始不由于此。一念及之，辄为浩叹。民国更新，首宜蠲此陋习。乃上虞城乡人士竟分两派（有排乡派、排城派），互相挤排，任意攻许。影响所及，贤者退藏，惟恐不速；不肖者因以夤缘进身。贻害政俗，良非浅鲜。夙仰台瑞宅心公正，有主持全局之责。请即召集城乡士绅，剀切劝导，消除意见，协力同心，爱我桑梓，想同此愿。”（注：沈祖绵，号瓞民，杭县人。民国初上虞第一任民事长，后即改称知事。）可知民国初期，政局动荡，派系林立，乱象频仍。绍属新昌、嵊县、余姚、上虞各县土匪横行、饥民纷出，社会面貌混乱不堪。当时上虞第一任民事长沈祖绵也是极不情愿前往履职的。

又据1912年6月30《申报》记载：“<浙江旅沪学会电>「杭州蒋都督、褚司长鉴：会员沈祖绵治虞有方，人民翕服，顷间上虞劣绅冒窃旅杭夏铸等名，捏词禀讦，不胜骇异。务乞秉公查明，免使循吏灰心、奸人得志，全浙蒙福。浙江旅沪学会，朱福诜等」；<绍兴旅沪同乡会电>「杭州蒋都督、褚司长鉴：上虞沈知事治虞政绩，为浙中第二循吏，早有公论。今闻该邑劣绅，捏词朦禀，阴图陷害。光复以来，人心险恶，甚于亡清。此风不可以长，应请迅予彻查，以儆刁风，而彰公道。幸甚盼甚。绍兴旅沪同人孙廷献、张鸣等叩。」”（注：蒋都督，即蒋尊簋，诸暨人，时为浙江都督。褚司长，即褚辅成，嘉兴人，时任浙江民政司长。）从这两则电报内容看，沈祖绵虽为浙中知名循吏，但仍遭县里劣绅恶意诬告，令人骇异，足见当时上虞政情之复杂。沈祖绵不久即托病离职，改任鄞县知事，接替他的便是史梦占，然而史氏同样受到多方掣肘与胁迫，在种种外界因素刺激之下愤而自缢，不可谓毫无缘由。

关于史梦占，鲜有知其身世者。除浙江旅沪学会所办追悼会上介绍的大略经历外，相关资料缺乏。笔者检阅《嵊县志》（修订本）略云：“光绪三十年，裘观成、史梦占等多结自强社同仁于崇仁开办自强学堂。”1909年9月28日《申报》记载，8月间浙江旅沪学会召开第二次周年大会，史梦占为常务员。又查阅《崇仁史氏宗谱》，存史梦占家世及行传，特作补充。

据宗谱记载，史梦占谱名庭祥，一名祥，又名宗法（遗书落款此名），字嘉祥，又字香熊，号梦占。生于光绪五年己卯（1879）十月十七日。清代廪贡生，候选教谕，民国署上虞知事。世居嵊县崇仁里。祖父史文，同治癸酉举人，官温州平阳县教谕、乐清县训导。父史玉章，业儒；母裘氏，裘永初之幼女。夫妇育有三子：庭祥（即梦占）为长；次子庭禧；幼子庭祜，字嘉祜，号香騶（《申报》刊作“騆”），又号湘舟。梦占所配裘蓉舫之女，于光绪廿五年早逝；续娶沈保卿之女。梦占负用世志，尝结自强学社以讲求国闻。后赴上海，入浙江旅沪学会，豪俊聚集，开阔视听，扩大见闻。晚清末年，山阴汤寿潛总办浙江铁路，要求清廷废除与英国人签订的苏杭甬铁路草议，拒绝英人借款，由商民自行筹资建设，以收回路权。但外交部屈服于英国压力，认为“势难作废”，为此江浙各地士民奋起抗争声援汤寿潛。史梦占言己身为浙中一男子，自陈请愿，汤寿潛命其掌记室，上邮传部文电激昂慷慨，多为其手笔。事定，始终不受一分钱。1911年武昌起义，陈其美等袭击上海制造局失利，史梦占游说商团助之，遂捷浙江，接着又克复山阴，陈被推举为上海都督。随后史又赴南京组建交通部。民国元年初，蒋尊簋莅任浙江都督，史梦占回浙办理文牍，担任浙江军政府秘书。时国基未奠，民政、军政规模草创，其兢兢业业，不辞辛劳，贡献尤多。1912年9月初出为上虞知事，不一月而卒，年仅三十四岁。身后归葬嵊县钱村万科山。

1990版《上虞县志》（第十七篇·民国政权）言：“民国元年至16年3月，上虞县署先后更换知事13任。”（注：县志附表，遗漏史梦占之名。）事实上，嵊县人史梦占于民国元年9月初替换沈祖绵出任上虞知事，殉职后由高云阶接管。虽在职仅数日，然此等意气书生、谨愿清官，任上因公殉职，虞邑百姓当不致忘却，民国职官表应补登其名，入志纪念。今史海钩沉史君逸闻，以补阙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