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胡适先生的最初印象,来自歌曲《兰花草》,他是作词。大师级人物,写出如此清新雅致的歌词,耐人寻味。
当时所知不多,只知胡适来自海的那一边。隐约知道,上世纪大陆轰轰烈烈的各项运动,他曾成为靶子。据说,1957前后,大陆曾派人对在美国的胡适,表达这样的意思:我们尊重胡先生的人格,我们所反对的不过是胡适的思想。胡适当即回答,没有胡适的思想就没有胡适。
胡适收集了大陆批评他的文章。有问:“这几百万字的巨著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学问和真理?!”
胡适斩钉截铁地答复:“没有学术自由,哪里谈得到学问?”
后来,读到他的旧雨新知,写下的若干回忆文章,心中的胡适,渐渐有了立体感……
傅斯年,绰号“傅大炮”,有才有德,只是直率的性格,一般人吃不消,是一位敢在蒋公面前,翘着二郎腿,吞云吐雾的人物。
可是也有例外,胡适的学生罗尔纲,曾在胡适家中做学生,回忆——
在适之先生的书房里,傅斯年讨论的内容虽听不出,但他是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左一句“先生”,右一句“先生”,恭敬顺从的声音,却声声听得很清楚。我所见任何一个胡适学生来见胡适,没有一个像傅斯年这样的。
胡适海外归来,聘为北大教授。当时他的课堂,听众如云,傅斯年的好友顾颉刚听后,对傅说——胡博士真有学问,你去听听吧。
傅去了,不仅听,还问,一问一答之间,胡适的汗就下来了。
胡适后来说——他当时就发现了,像傅斯年这样的学生,国学根底比他还好,所以他常常提心吊胆,激励自己,要加倍用功。
从此,胡适与傅斯年,就建立起亦师亦友的特殊关系,直至终生。
抗战胜利,傅斯年担任所长的史语所,自李庄迁回南京,全所汇聚,共同欢庆。胡适来了,与大家一一握手致意,亲切感人。傅斯年直言“适之先生是史语所的娘家人,是姑妈”,顿时笑声、掌声连成一片,主宾欢喜。
胡适与赵元任,是美国康奈尔大学的校友,交往多年,情谊深厚。
上世纪三十年代,赵氏夫妇爱旅游,一次经过歙县,胡适的老家,山清水秀之乡。
随后,杨步伟(赵元任妻子)写给胡适的信中——你们有这种好风水的地方,所以出了你这个人。
胡适回信——韵卿(杨步伟,原名杨韵卿),我要接吻你一百次,谢谢你。
胡适的开心,诉诸笔端,直言不讳,真是喜悦溢于胸外。
1939年,胡适时任驻美大使。赵元任开车,带着家人横穿美国大陆,一路游玩。一日,赵心脏病发作,停住三天才走。本打算经过华盛顿,去看胡适。这下耽搁三天,去不了了。于是,杨步伟写信给胡适,告之不能去看他的原因。
后来,杨回忆——哪知给适之急坏了,给到处领馆通知招待我们,并告诉他详细情形,他不知公路多数是穿大城而过的,并且我们向来恐打扰和麻烦,从不一路拜望人的,所以给他急了好多天。
等到我去了第三封信时,他才觉得安慰一点。以后适之见了我,就大骂我只顾好玩,不顾危险,让元任开这么长的汽车。我只好笑笑,因为这么深切的友谊,我不好意思骂还他不懂。
1944年,胡适在哈佛讲学,每天,或午饭或晚饭,总在赵家吃。让赵家主妇为难的是:胡适老是想大块的肉,一吃总要两三块。战争期间,肉最难买,须要配给票才能买。
这天,杨步伟买了一大块马肉,毫不声张,作一红烧。胡适来了,左一块右一块,到第三块,还不忘表扬女主人—— 做得真好,我再来第三块第四块了。
杨答——你爱吃尽量吃。一边说,一边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生的,给胡适看,并说——还有这么些呢,够吃两三天的了,你天天来吃两餐吧。
杨用个双关语——你觉得真好吗?要知道我做什么肉,都可以一样的好吃。
胡适的胃口真好,饭量也真大。真是不把赵家当外人,开门见山,先满足口腹再说。好在马肉管够,可劲儿造!
后来,胡适得知真相,总与朋友笑谈,杨步伟蒙混他吃马肉的故事。
一天,胡适问起赵元任——多年未断的日记为何不写出来?
赵说——要说写回忆录的话,韵卿的几十年的经过,再加记忆力之强大,值得写点出来。
季羡林留德十年,回国后,担任北大副教授,后升为正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胡适时任校长——
作为系主任,我要向校长请示汇报工作。他主编报纸上的一个学术副刊,我又是撰稿者,所以免不了也常谈学术问题。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待人亲切和蔼,见什么人都是笑容满面,对教授是这样,对职员是这样,对学生是这样,对工友也是这样。从来没见过他摆当时颇为流行的名人架子,教授架子。
此外,在教授会上,在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导师会上,在北京图书馆的评议会上,我们也时常有见面的机会。我作为一个年轻的后辈,在他面前,决没有什么局促之感 ,经常如坐春风中。
适之先生是非常懂得幽默的,他决不老气横秋,而是活泼有趣。有一件小事,我至今难忘。有一次召开教授会。杨振声先生新收了一幅名贵的古画,为了想让大家共同欣赏,他把画带到了会上,打开铺在一张极大的桌子上,大家都啧啧称赞。这时适之先生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桌前,把画卷了起来,作纳入袖中状,引得满堂大笑,喜气洋洋。
的确,曾有人评价,胡适,无论身在哪里,似乎都能“适当为之”。
1934年,张充和(沈从文的妻妹)考北大时,国文是满分,而算学却是零分。后来,北大录取了她。
开学那天,胡适是国文系的系主任,系里聚会,他点着充和的名字说:“张旋!(充和报考北大,不想用充和的名字,怕考不中,故用张旋的名字)你的算学不太好(其实是大不好),你要好好补一补呀!”
充和吓坏了,跑到教务处去说:“要怎么补呀?我怕补也补不成了,我加减乘除都不懂,宁可不上了!”教务处的人一听就乐了,笑着说:“取了就取了,还补什么补,胡适是给你打官腔呢!“
后来,充和嫁与傅汉思,1949年1月定居美国。初到美国,充和在伯克莱图书馆工作,胡适先在普林斯顿,后也到伯克莱教书。可胡适不会填写图书馆的借条。所以,他要借书,都先来找充和,帮他填好单子,借出来放在桌上,他自己过来拿。
充和回忆——胡适很喜欢跑到我家来写字,因为他知道我家的纸墨、笔砚总是现成备好的,并且一定是高质量的。胡适是个很潇洒的人。他爱写字,但其实没写过多少帖。他的字,学郑孝胥,喜欢把撇捺拖得长长的,写来蛮有趣的。我问他,果然不假,他直笑:“我的根底都被你看出来啦!”
充和有一个笔记本称作《曲人鸿爪》,是曲人的留痕,上有留言文字和书画小品。胡适翻到这个小本,也要提笔留言,充和笑他——哎,慢着,你也不会曲,这可叫曲人鸿爪哪!
胡适却强词夺理——我不会曲,可你唱的曲子,都是我写过的——都写在我的《中国文学史》里面呢!
充和说——胡适对汉思也很好,我们在一起,总是在说笑,很愉快的。
当年,汉思来北大教书,就是胡适介绍的。由此,汉思与充和在北平相识,相知,相恋,成就一段异国情缘。而充和的三姐兆和,当年在中国公学读书,令老师沈从文动心。沈抱得美人归,胡适也是助力的。
1949年6月,聂华苓来台,加入雷震主编的《自由中国》,担任编委。她是编委会里最年轻,也是唯一的女性。
1952年11月,胡适从美回台。胡适抵台那天,雷震要华苓去机场献花。华苓留下字条——
儆寰(雷震,字儆寰)先生:您要我去向胡适先生献花。这是件美丽的差事,也是个热闹场面。我既不美丽,也不爱凑热闹,请您饶了我吧!
1960年9月5日,《联合报》头条新闻:雷震涉嫌叛乱。随后,雷震、傅正先生等四人被捕。
政治在我眼中,一场又一场的戏。我关怀实际政治,而不喜参与。我感兴趣的是政治舞台上的人物。就凭胡适那个人物,就堪人回味。
雷震判刑以前,甚至家人也不能探监。判刑以后,家人每星期五可去监狱看他。我们一到星期五,就眼巴巴盼望胡适去看看雷震。他可以不发一言,只是去看看雷震。那个公开的沉默姿态,对于铁窗里的雷震就是很大的精神支持了。星期五到了。星期五又到了。星期五又到了。一个个寂寞的星期五过去了,胡适没有去看雷震。我和殷海光、夏道平、宋文明几个人忍不住了,要听他对雷震案是什么态度。
一天晚上,我们去南港看胡适、他招待了我们一顿点心,一点幽默,一脸微笑。
雷震复判那天,他在书房独自玩骨牌,想必他是非常寂寞苦闷的。真正的胡适关在他自己的心牢里。
直到1962年2月24日,他在台湾中研院欢迎新院士的酒会结束后,突然倒地,他才从那心牢里解脱了。
一顿点心,一点幽默,一脸微笑,华苓连续用了三个“一”,实实在在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与悲哀。华苓的心,是痛的,苦的……
此文记述的胡适先生,一饮一喙,一言一行,只是细节,无关历史宏旨……
胡适走后,万众空巷路祭,比诸葛亮死后“百姓巷祭,戎夷野祀”,更是空前哀荣。一个人的成就,不是以金钱衡量,而是一生中,你善待过多少人,有多少人怀念你。
心是一杆秤,秤出的是自己的言行;言行是一面镜,映出的是自己的心灵。